出生地,余沖

  
  ……汽車經過一片似曾相識的果園。內心一顫——十裏之外一座水環樹繞的村莊就是我的出生地——盆地東側唐河縣城郊鄉余沖。放棄最初目的,下車,沿著山岡上的曲折小路還鄉。一個小時後,我坐在余沖前東側的山坡上了。附近便是我家墓地。墓地下方是一條寬度不大的季節性小河——季節性的雨水沖刷出的小河——所以叫做“余沖”。在盆地,“沖”可以由動詞轉變成名詞,像公牛的沖動陽具被稱為“牛沖”。凡是叫“沖”的村莊,都有季節性的雨水沖刷出的小河,公牛陽具一般沖動的小河,給周圍田野帶來生殖五谷的力量。此時,傍晚,夕陽作為余沖村結出的最大果實,用盡一天的力量,終於濺落在對面山岡。果汁般的陽光使余沖村甜蜜、安詳。兩座山岡逶迤環抱的村莊裏,傳來轆轤井的轉動聲、呼喚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馬嘶、牛叫、羊鳴、收音機傳出的常香玉的叫板聲……淚滴竟漸漸模糊我枯竭多年的雙眼了。
  這是我的村莊,我肉體和靈魂的源頭……
  除了空無一人掛把舊鎖的上個世紀60年代某個正午我呱呱墜地其中的三間老房,除了疾病纏身、寬厚善良、總是期望女婿穿著警服開著警車到村子裏來晃蕩晃蕩震懾一番村莊裏的若幹無賴的軟弱堂兄余金秀,除了一個叫“偉”的被某個自殺者的亡靈圍困了多年、最終被父母攜帶著遠逃他鄉得以解脫的男孩,除了一個叫“琴”的愛上不該愛的鄰家男人、最終嫁給唐河縣城某個老中醫的女孩,除了一個叫“六指”的丟失了本名、右手長有六個指頭、喝酒劃拳時增加了變數使對手很苦惱的獨身酒鬼,除了一個綽號叫“兔子”的不吃窩邊草但經常流竄於外鄉、曾經把商店裏的易拉罐飲料偷出卻不知怎樣喝掉只好全部賣給廢品站的笨拙小偷,除了一個叫“孟凡”的會拉三弦、把自己琴弦一樣象征性地吊在仇人門前的桃樹上以便訛詐卻被祖父跑去竭力抱起的狡猾藝人……這個村莊裏我所熟悉的人物事物逐年減少。祖父余孟光的死亡,一個笨拙農夫的死亡,使我乃至未來子孫與這座村莊的聯系進一步減弱,惟有血液在不動聲色地指引鄉愁的方向、余沖的方向。我的靈魂、肉體,在時間、空間的雙重道路上奔波,離余沖越來越遠,還是越來越近?童年的月光和歌謠日益渺茫,今夜,能否重新降臨我的頭頂和耳旁?
  暮色漸濃。坐在我家墓地。兩座祖墳在山坡上依次排列下來,合葬著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像分別舉著兩把泥土質地的雨傘,在大地以下的歲月裏繼續偎依同行——雨水,是他們頭頂的農作物和小動物?1998年,春天,一個上午,我提著裝滿酒、鞭炮的籃子,帶領鄉親來為祖父祖母合墓。作為家族的長孫,我在嗩吶聲中接過堂兄余金秀手中的鐝頭,在祖母墳墓右側象征性地挖出第一鍬泥土,然後才由鄉親們擴大深化出一個墓穴,再把祖父的棺材緊貼著祖母的棺材,輕輕系放下去——這種民間儀式,在表明:我是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除了我,誰也無權打破我祖先們的夢境……多年以後,當我在異鄉的某條道路上倒下,誰能把我送回故鄉安息?誰將在這片墓地裏為我挖出第一鍬泥土?忽然明白:自己十余年來白紙上的寫作,多麼類似於黃土上的埋葬!我用筆這一把鐝頭,埋葬著自己的痛苦、幸福、顫栗、幻想。我在白紙上的一個個方格這一個個墓穴中,為子孫們保存著一個他們可能漸漸不再涉足的故鄉。博爾赫斯在阿根廷說:“寫作,使我逝去的歲月變得安寧……”
  而這是我的村莊,余沖,一個人肉體和靈魂的根部……
  余沖的天空黑了。在白天的山坡上俯瞰村莊,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高屋建瓴的矮小村長,村莊裏的糾葛、沖突變得能夠從容掌控。他對這座村莊目前的形勢和任務成竹在胸,尤其是對美婦人從村東到村西的分布狀況了熟於心。而在夜晚、在墓地眺望村莊,則有了死者的角度和體驗,仿佛對這座村莊的隱痛和暗喜秘而不宣。實際上我對余沖村這座據說由山西移民後代構成的余氏主導、曲氏為輔(曲氏祖先是余氏祖先中某一支的上門女婿)的村莊所知甚少,它的形成、壯大過程中的姓氏、家族、男女之間的糾葛、沖突,我所知甚少。就像我對自己所知甚少。必須用一生來揭示、回溯故鄉和自身,這是一個書生的命運——我家三間老房的方向,再也沒有了祖父祖母的燈光,再也無法照亮我這一張中年以後皺紋加速泛濫的臉。黑暗。明亮如此短暫。走下山坡,穿過村莊,牽牛趕羊背草的鄉親們大都是婦女、小孩或長者。壯年人大都在南方北方的城市裏探頭探腦地打工。春節還鄉,他們將會從縫在內褲上的口袋裏掏出一疊不知數了多少遍的票子,就拉著老婆要親熱。在親熱的過程中,老婆才發現男人被遠方的機器剝奪掉了一小截手指或者半個耳朵,就捏著那疊票子哭泣起來……在這個夜晚,在余沖,小孩們對我的出現感到陌生,長者們對我的話音和步態感到親近——我酷似我的父親。長者們甚至對我喊出我父親的名字:“是……進?……”——我在代替我的父親余書進還鄉。今夜,我要在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張床上入睡。那是一個雕刻有鴛鴦、喜鵲、荷花、童子、神仙等等圖案的清代木床。塵埃滿床。舊夢滿床。我知道,我家鑰匙放在門楣右側的第二個磚縫裏——這是祖父多年以前就與我約定的位置……
  ……余沖。我家荷塘對面的中藥鋪
  終年散發著半夏、當歸一類植物被炮制後的異香
  望。聞。問。切
  大夫的回春妙手、主要是右手
  還能否遙遙伸過比荷塘更加遼闊的時光
  來恢復我脈搏內部的驚蟄、清明?
  余沖月光,照亮一代又一代少女少年
  而我只能借助於城市高樓縫隙間的探照燈
  來為幼子間接闡明故鄉早年的夜晚
  
  惟一的村莊,南陽盆地東側的渺小村莊
  賦予我容顏、姓氏、鄉音、夢囈
  祖墳,這泥土質地的燈盞
  ——祖先們作為燈芯在燈罩下日夜點燃?!
  墓地周圍散發而出一條條通往縣城的道路
  那是照亮子孫前程的一道道光線——
  我的血液在兩米以前嘶鳴
  率領一身老骨頭奔跑,妄圖追尋
  多年以前一匹小公馬的鬃毛和沖動……
  
  蓮花安睡
  
  在由桐柏、伏牛、武當、秦嶺四座山脈環繞而成的巨大花盆中,南陽盆地的花朵連綿不絕終年盛放,從最初的臘梅、迎春,到最終的菊花、雪花。花朵充盈,四季芬芳,我的家鄉作為巨大花盆擺在我們國家黃河、長江之間的遼闊案幾上……其中,最安靜的花朵應該是水中蓮花。蓮花安睡,從初夏到深秋,盆地風景都是它的夢境?我和盆地人民都是它的夢中人?或白,或紅,蓮花在蓮葉映襯下異常純潔、寧靜。鄉村佛教徒們常常在農閑時節聚會講經,墻壁上並列著毛澤東、耶穌、菩薩的畫像。他們很抒情地把夏季悶熱喻為煩惱,把清涼池水喻為解脫,把蓮花喻為解脫煩惱的智者。他們坐在月光下或燈光裏,手捧佛經,煥然一新,用書面語誦唱或者交談,妙語如珠,口吐蓮花!他們突然成為另外一群陌生人,一群不再用盆地土語打情罵俏、吹牛賭咒的人,變得像蓮花一樣清新、淡泊。他們熱愛蓮花,彼此互稱為“蓮友”,像許多人互相稱作“酒友”“棋友”“女友”……
  在盆地,無論村莊中央的池塘,還是曠野裏的湖面,都有蓮花晨午開放、夜晚垂閉。那些對生活喪失信心、急於提前解脫的人們,可能借助於繩子、農藥來了卻自己。但一部分愛美的絕望女人,則在開有蓮花的池塘或湖水中悄悄隱匿自己。第二年,池塘或湖中的蓮花,將會比往年更加潔白或者暗紅。潔白,暗紅,如同白紐扣、紅紐扣一樣綴緊風中水面這一件充滿皺折的綢緞衣衫,裹緊一個村婦的悲哀和孤單……穿過南陽盆地。古寺內的蓮花在佛足周圍開放。鄉村屋檐下晾曬著的青色壽衣,也往往繡有白色蓮花圖案,陪伴被絕癥或者死亡預感籠罩著的人們接近長眠。那些青青白白,讓孩子們不安,甚至在路過開有蓮花的池塘或者湖面時都會加速了心跳。一旦能夠正視並且愛上蓮花,他們開始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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