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生與牛相依相伴。

我的祖輩很窮,沒飯吃,父親7歲了,無錢上學,只有給地主放牛。天真無邪的父親年幼無知,稀裏糊塗將牛繩捆在自己腰上,牽著牛在田塍上吃草,突然,大水牛看到對面來了一頭大公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它興奮地昂起頭,“哞嗯嗯”地叫著,揚起四蹄狂奔過去,可憐的父親被那頭公牛拖著橫過幾條田塍。對方嚴陣以待,頂起牛角支撐四肢穩如泰山。“砰——”地一聲,脫殼對著腦殼,牛角碰著牛角,響聲震天動地。雙方決鬥起來,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在一塊水田裏鬥得團團轉,田塍被牛角削去了半邊。隨著兩頭公牛的劇烈角逐,父親在田裏站不起來,隨時有被牛踩死的危險。
“不得了啦,鬥死人了!”一個叫“酒罈子”的老農看到這一場景,嚇得目瞪口呆,他舉起鋤頭想把兩頭牛趕開。無奈,兩頭畜生鬥紅了眼珠,你鬥過來,我鬥過去,根本沒把鋤頭當回事,頭顱越鬥越緊。“拿稻草來,燒開它們!”另一位農民有經驗,摟來幾把稻草,點著火,朝兩頭牛的腦袋下伸去,少頃,牛毛被燒焦,兩頭牛被“火神”燒開,“酒罈子”才七手八腳將父親從田裏抱起來,長嘆一聲:“本應上學堂的娃子,大早就戳牛屁股了,可惜!”
父親被牛“嚇一跳”後,有了慘痛“教訓”,常備一根竹條子,牛在他面前溫馴多了。
歲月悠悠,年復一年。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居然沒有記恨牛的“過失”,他對牛的感情與日俱增,牛吃的是草,犁田、拉耙、踩磚泥,不講價錢,任勞任怨。在農業生產中,數牛的貢獻最大。
父親不識一字,從此,他揚起竹鞭,趕著水牛,以農田為紙,犁耙為筆,雨水為墨,與牛一起辛勤耕耘,書寫著他默默無聞的人生。
每年春天開犁之前,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到處綠草茵茵,父親總是將牛牽至長滿青草的菜土、田塍邊,讓牛一邊曬著陽光,呼吸新鮮空氣,一邊啃著又嫩又脆的青草,補充營養,養精蓄銳;緊接著,父親便提著犁頭到街上鐵匠鋪淬火,確保其鋒利,讓牛省力,在他看來,“人快不如鐵快”;父親認為,牛養得不壯,田裏功夫就會做得不好。開犁了,他用碎米、米糠和青菜煮上一鐵鍋潲讓牛吃;牛開始不習慣,便要我扮開牛嘴,將潲一竹筒一竹筒灌下去,後來牛嘗到了甜頭,一桶潲不到十分鐘吃完,吃得肚子滾圓,父親服務得更來勁:“春牛如戰馬,切莫虧待它。”一個開春將田犁完,別的牛骨瘦如柴,毛枯眼滯,而我家的牛卻剽肥體壯,皮毛油亮,犁田耙田特別賣力。
“犁呀犁,耕呀耕,犁出個五谷豐登……”父親有時一邊邊犁田一邊哼著山歌。只見其貌不揚的父親傲立田頭,氣定神閑,如同一位叱咤風雲的將軍。無須大聲吆喝,他輕輕地牽住牛鼻子,套上牛軛,調均犁頭,左手牽牛,右手執犁,順應牛步,闊步向前,泥坯一行行,一圈圈地拓展,頓時,田裏就像繡花娘子的花布一樣,順順當當,平平整整,散發著一種田野芬芳。犁頭過去,泥流滾滾,仿佛一支生花妙筆,一橫一豎,幾撇幾捺,就繪出農家春耕的精彩圖景。父親的犁如同一支神筆,在牛耕的勞作中,書寫著他的憧憬、希望、祈盼和詩意般的田園生活。父親告訴我,犁田跟學騎單車一樣,萬事開頭難,靠的是勤學苦練,功到自然成。當然,犁田也有訣竅,但熟能生巧,田地就像一張白紙,如何選取切入點,如何回避硬泥塊,如何潑墨揮毫,就看一平時的真功夫了,但萬變不離其宗,必須得到牛的配合。
父親與牛配合默契,像兩位心心相應印的朋友,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有時,一個大丘犁了一多半,快斷黑了,必須搶在天黑前犁完,父親便催牛加快速度:“今天就是這丘田,早犁完,早休工。”牛明白工作意圖後,躬著身子翹起尾巴加速前行,只見犁光閃閃,泥水飛濺,泥巴在田裏翻動著,飛閃著,父親與牛齊心協力,終於搶在太陽落山之前完成了任務。有的農民急功近利,揮動鞭子要牛多耕地,又要牛兒跑,又要牛兒不吃草,疲憊的牛極為反感,要麽停下腳步故意拉屎拉尿,要麽慢騰騰地拉著犁,隨你條子怎麽打,它返起腦殼用雙眼瞪你,甚至睜開猩紅的眼睛,躺到田裏滾一身泥巴表示反抗。
這種“默契”在乎父親艱難的付出。父親對我說:“牛不會講話,肚裏餓了,口裏幹了,它不會做聲,要靠人體貼,盡心盡力。”牛雖然不會說話,父親從牛的眼神裏明白牛的意思,乃至心領神會。冬天到了,父親會在牛欄裏墊上一層稻草,把牛欄窗用報紙糊上,生怕牛凍著,每天還得將稻草鍘成三段,絆上棉枯,香氣撲鼻,牛吃得津津有味,反復咀嚼著,嘴巴邊留著一層層白色的泡沫。遇上艷陽天,他會把牛趕到野外,去山上啃一些枯萎的草根,去池塘飲一些清亮的水;遇上下雪天,父親從井裏挑來一擔冒著熱氣的水,送進牛欄,牛一飲而盡後,搖動耳朵,打著響鼻,向父親投來感激的目光。夏天,到處熱,浪滾滾,蚊蟲飛舞,父親砍來一些蒿草曬幹,摟到牛欄裏點燃,將牛虻薰走,讓牛能睡上一個安穩覺,恢復體力。
父親疼愛耕牛,遠近聞名。“雙搶”時節,太陽特別毒,他與牛一樣沒日沒夜在田裏勞作,天幫忙,牛努力,生產進度總是走在全組前面,父親謙虛地說:“多虧了牛的一份功勞”。為加快進度,我一頭挑著飯菜,一頭挑著潲,送到田頭,父親放下牛軛,遞上潲,讓牛先吃。牛一邊吃潲,父親一邊欣賞,放下飯碗,不時“啪”地一聲,從牛背上打死一只大牛虻,父親的手心血肉模糊,他最討厭這些不勞而獲的“吸血鬼”!每逢過年,他會點燃冥錢香燭,恭恭敬敬到牛欄邊給“牛神”拜年,保佑農家“六畜興旺”,並煮上一鍋潲,提給牛吃,他說:“人畜一般,人過年了,牛也要過年,沒有牛的幫忙,我們哪有飯吃?”有一年,家裏增添了一頭小牛,父親高興萬分,忙得團團轉。又是剝牛蹄,讓小牛學會走路;又是磨豆漿,為母牛催奶;還扯來一塊小紅布蒙在小牛頭上,以示喜氣盈盈。小牛開始不會吸奶,他便給小牛餵雞蛋,並抱著小牛去吸奶,差點被母牛踩傷腳。小牛才露尖尖角,一個買牛的找上門來了,父親反復叮囑:“一定要待牛好。”那人說:“我待牛一定像待爹那樣。”父親生氣了:“你待牛要像待你崽那樣。”那人頻頻點頭,過了好半天,父親才松開牛繩讓他牽走,沒想到,半個月後,小牛竟然偷偷跑了回來,父親發現這頭牛身上有幾處傷痕,愛憐不止,他軟硬兼施,跟那位買牛人商量,硬是把錢退了回去,把牛牽了回來。
有人說牛笨,父親則不以為然。經過幾十年交往,父親感到牛的腦子飛靈的,就是玉皇大帝欠它一個活泛的舌頭罷了。父親告訴我:牛開始是能夠說話的,一邊犁田一邊與一位老農討價還價,氣得老農七竅生煙,玉皇大帝看見後,認為這樣不利於農業生產,便解下身上一條毛巾,捆上牛的下巴。從此,牛便不能說話了,把犁耙耕種當成一種職責。其實,牛是很有主見的,喝水比較講究,它一天要喝三四次水,田裏的水有化肥農藥,被汙染了,它不會喝,要到流動的河邊去,一次至少喝上一桶,喝得咕嚕咕嚕響。一處地方的水,水牛喝過的地方,黃牛不肯喝;黃牛喝過的地方,水牛聞一下,就呲咧著嘴昂起脫殼。到了冬天,冰淩一樣的塘水,黃牛不喝,水牛也不聞。父親要麽燒些熱水讓牛喝,要麽從井裏挑來井水餵牛。
1989年夏天,父親突然病倒,他走不動了,每天仍拄著拐杖拖著病體將牛牽出去吃草,一天遇上大雨,父親一步一滑,接連摔了好幾跤。他拖著牛尾巴一步一步走回家,牛將父親拖到家門口,眼裏泛著流動的淚光。父親病情加重,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還在反復叮囑我:“牛是農家寶,種田少不了,一定要把牛養好!”
直至我答應他的要求,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走了,無聲無息。牛木然地站在那裏,忘記甩動尾巴驅趕牛虻,只是豎起雙耳,眨巴著眼睛,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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