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
雁蕩山方圓五百裏,百二奇峰混混沌沌暈暈乎乎地羅列其中,許多個世紀又許多個世紀,都無人發現,個中原因,大約是因為雁蕩“不類他山,皆包在諸谷中,自嶺外望之,都無所見。”
後來,到底讓人發現,史載雁蕩山興於唐而盛於宋,算起來成名也一千多年了,且獲得“海上名山”、 “寰中絕勝”之譽。但雁蕩僻居海陬,遠離漢文化圈,不少歷史上光照千古的人物都沒有濯足過雁蕩,譬如李太白,譬如白居易,譬如蘇東坡,以至現在的雁蕩人還為他們沒有來過雁蕩,沒有揮灑些才氣予雁蕩而遺憾。
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樂清是來過的,雁蕩是否去過就很難說,然而雁蕩山還是有謝公嶺和落屐亭,雁蕩山渴望文化由此可見。或許謝靈運是來過雁蕩的,並在落屐亭附近掉了他的一只屐,這只屐於雁蕩確實很重要,千百年來,雁蕩似乎都在靜默中等待,等待一些人來吸取它的靈性。謝靈運為何不留下幾首詩贊美雁蕩,以讓我們後人有詩為證。
二
靈峰夜景是雁蕩三絕之一,在一圈不大的空地邊緣,疏密有致地聳立數座奇峰,峰頂有怪石,峰底有怪洞,且有兩道溪流隱秘地來,又隱秘地去,聰明的和尚在洞裏築了九層浮樓,確是個幽玄之地。這些峰,這些石,象形得惟妙惟肖,又移:步換形,叫人不斷處於驚嘆之中;靈峰是很容易使人聯想翩翩的,甚至產生幻覺。
但靈峰早就被定格了,人們對靈峰的理解就是象形,那峰是夫妻峰,又叫合掌峰,又叫鷹鷲峰,又叫雙乳峰,那石是牧童,那石是老嫗,那石是犀牛,犀牛的頭上有月,於是犀牛望月,象形也不失為廣種大家喜聞樂見的觀賞,然而有人嫌不夠生動,還要在峰石之間聯絡聯絡,編成個故事,故事梗概可以用一首歌謠概括,歌曰:牛眠靈峰靜,夫妻月下戀,牧童偷偷看,婆婆羞轉臉。
這故事源遠流長,許多人都說妙趣橫生,雁蕩的導遊帶著一代一代的遊客,來到靈峰觀賞夜景,無一例外就是講解這個故事,導遊很自豪地說,遊客很滿足地聽,導遊不時幽峰石一默,遊客不時會心一笑,靈峰就這樣在導遊和遊客的默契中,成了一幕鬧劇,他們似乎並非觀賞山水而來,而是窺視夫妻的隱私,大約這也陶冶性情吧。
在我們這個不乏山水詩情的國度,雁蕩卻長久地被故事化,進而倫理化,這般好山好水,只不過演繹了一個俗不可耐的民間故事和一首不倫不類的歌謠。真讓人感慨系之。
三
靈巖飛渡也是雁蕩三絕之一,靈巖為一空谷,谷底茂林修竹,古樹參天,中有千年古寺,許多石峰和石嶂於蒼翠的顏色間,忽地拔地而起,崖際又有飛瀑瀉下,在谷中旬訇作響。谷口雙峰對峙,左展旗,右天柱,相距二百五十米,皆頂天立地,峰頂之間架一鋼纜,飛渡就在此間進行。
飛渡起源於采藥,原來雁蕩山的峭壁間盛產藥材,山民為了采藥,自然而然練就了飛渡絕技,如今,藥是很少采了,飛渡已演變為一項專門娛人的雜技,定時表演。對此,至今尚有爭議,觀眾或者遊客大體分為兩派,反對者說這種表演,要錢不要命,太危險,應當停止;贊賞者則以為表現人的偉大,實在嘆為觀止。
其實,危險倒也不比走在街上,隨時都可能碰到車禍更危險,繩斷人亡的事畢竟只發生過一次,況且現在用了鋼纜,斷是很難斷的。身懷一技,借此混碗飯吃,也沒什麽不是。人在這樣的高度表演飛渡,當然要訓練有素,至於就可表現人的偉大,則未必,如果訓練一只猴子飛渡,可能比人表演得更出色。
那天,我在靈巖湊巧也看了飛渡表演,只聽得峰頂上一陣鞭炮炸響,谷中遊客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吸引,都一齊仰了臉,把眼睛、鼻子和嘴仰到一條水平線上,接著,一個蝙蝠那麽大的人沿鋼纜滑過去了,說蝙蝠那麽大,也許有點誇張,實際上大約有一只小猴子那麽大,他/幀著鋼纜滑過去,突然停住了,在高空翻幾個筋鬥,那表演一點也沒有驚險的感覺,這高度太高了,高得使人沒有感覺,好像看著一只鳥,怪模怪樣地在高空滑翔,然後又滑,然後就完了。我根本沒有感到人的偉大,我只看見人的渺小,人要在這種地方表現偉大,真是莫名其妙,好在表演者原意並非要表現人的偉大,混飯吃而已。
反對者和贊賞者大概都沒想過,這地方用來表演雜技,是否合適,是否太奢侈,表演雜技,太低了,自然不刺激,太高了,也沒有刺激,必須選擇一個適當的高度,才會讓人感到刺激,靈巖這樣的一個奇絕之地,竟作了並不合適的耍雜技的場所,遊客至此,只是想看雜技,我們的山水精神呢? 真讓人感慨系之。
四
龍湫飛瀑又是雁蕩三絕之一,大龍湫高二百米,五丈以上是水,十丈以下是煙,氣象萬千,很不好寫,所以江瞍叔的一句“欲寫龍湫難著筆”,便成了名句。
不但龍湫,雁蕩的山水,無論哪一處,似乎都難以著筆,桐城派鼻祖方苞來遊雁蕩,也說“茲山不可記也。永、柳諸山,乃荒陬中一丘一壑,子厚謫居,幽尋以送日月,故曲盡形容。茲山,則浙西山海所蟠結,山奇險峭,殊形詭狀者,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為名山者所同,無以別其為茲山之巖壑也。”
雁蕩,對文人墨客來說,是一場考驗,也是一種折磨,不可記的滋味總不太好受,即使勉強記了,也不太像樣,歷來寫雁蕩的詩文連篇累牘,而可傳誦的似乎不多。因而遊雁蕩的文人墨客也就不像在別處,大大咧咧廣舒胸懷,而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隱藏起來。沈括寫過一篇相當精彩的《雁蕩山記》,他是有資格在雁蕩山留名的,他大約也想在雁蕩山留名,可又不敢了,只在靈巖深處的龍鼻洞內,悄悄地刻下“沈括”二字,後來的名流,大都也依此例,悄悄地在龍鼻洞內題刻,如今龍鼻洞的題刻已頗為壯觀,成為一處不可多得的文物。他們的明智真令人感動,雁蕩因此到了方苞時代,還獨完其太古之容色。
但是,題刻的時代來了,現代文儈好題刻,現代官僚更好題刻,他們到處哼哼,氣壯山河,動輒題錯別字寫打油詩,更有人如獲至寶,將其刻之名山,傳之永久。雁蕩本來完好的山容壁色,便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真讓人感慨系之。
五
大凡一處名勝,總得有人理解它,與之共呼吸,才不枉為名勝;又得有人保護它,使之不至枯竭,才能傳之人。要人理解雁蕩,似乎並不容易,要人保護它,似乎也不容易。當今社會,回歸自然的呼聲甚囂塵上,那些呆厭了城市的人們,不斷要湧到自然裏來,聽民間故事,看雜技表演,有權勢的還要題詞刻字,作他們塗鴉的好場所,自然承受得起嗎?
歷史上的雁蕩, “崗頂有湖,蘆葦叢生,結草為蕩,秋雁宿之。”這無疑是雁蕩最富詩情最令人傾心的景觀之一,如今,雁湖呢?大雁呢?我想,雁湖的消失總與人事有關。我是毫無根據臆斷的,也許它與人事無關。雁蕩是漸漸地老了,溪澗的流水一年比一年稀少,動不動就一溪的鵝卵石泛白,大龍湫似乎早過了它的青春期,經常地氣若遊絲,令人起一種憂慮,只是底下的塗鴉一日甚於一日,水枯石爛呀,我們對老去的自然徒喚奈何?
嗚呼,雁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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