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槐(1911~1969),曾用筆名永修、先河等。浙江義烏縣人。作家、評論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寒夜集》等,散文集《稻梁米》等及文學評論多種。


自己最愛吃的水果,除了梨子,就是枇杷了。

這種嗜好完全是與生來的,仿佛在娘胎裏,就已學會了吃梨子和枇杷的本領,一點也用不到什麼訓練,不像吃橄欖或香蕉的那樣麻煩。

在年輕時候,梨子是吃透了的,因為好幾個親戚家裏全有,每到梨熟的時節,我就帶領著堂兄弟們,分頭去吃個痛快。這裏住幾天,那裏住幾天,好容易就把一二個月在梨樹下面混過去了。回家來也絕對不會空手,不是滿籃,就是盈筐,算是親戚們對我母親的饋贈,但結果還是被我這個“梨種”代吃了的。而且等到梨市快完的時候,親戚們又把一些被鳥啄過的梨子送來,他們說這是最末一次的“嘗味”。那種梨子雖則有點兒爛了,卻是最大最甜最香,最能引人流涎沫的。

枇杷卻就來路狹窄,難以吃到了。我自己家裏是從來不種果樹的,親戚家裏又剛好缺乏枇杷;市上雖則可以買到,門前也時常有小販挑著叫賣,但母親從來舍不得買一次。她說茶飯是少不了的東西,水果卻是毫無用處的,如果吃出癮來,那就只有受凍受餓。勤儉是家裏一直繼承下來的教訓,祖父是連孩子們要一個銅子買一個燒餅,也是要把他的那根拐杖打斷才甘心的,父親也對浪費主張絕不容情的人。因此不論怎樣口饞,也只能咽咽口沫算了。

我想最苦的,是看到一種心愛的東西,卻不能得到手時的焦急。這種經驗,我在枇杷的身上,嘗得很透。原來我跟母親是睡在樓上的,只要窗門一開,就可以看到世遂媽園裏的一樹枇杷,一架葡萄。葡萄倒沒有什麼,枇杷卻使我神魂顛倒了。別說看到那累累的,金黃色的果子,就是在那些果子還是青色的時候,我也是晚上睡不成覺的。夜裏老是不安地做著夢。覺得自己早已飛出窗外,爬在那株翠綠色的樹上,在密層層的葉叢中摘著枇杷,因為是瞞著園主人和母親的,所以全身顫抖著,在甜蜜的快感中夾雜著偷竊秘密的恐怖。及到醒來,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搖醒母親說:

“媽,我做了夢來。”

白天工作得疲倦了的母親,只含含混混的應了一聲“唔”,馬上又沈在酣睡中。但我忍不住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因此在極度的興奮中,我又用蠻勁搖醒了她。

“幹嗎不好好睡覺?”

她有點惱了。

“我睡不著……媽,你聽狗叫得多響,恐怕有人在世遂媽的園裏偷枇杷,而且,我剛剛做了夢來……”

“人家偷枇杷和你有什麼相幹?”

“可是,媽,明天我們買點枇杷吃吃,不是好嗎?”

“不要發癡,如果再說得高聲一點,爺爺準會爬起來敲斷你的腿子!”

這種說話是不止一次的,有的時候我竟一連幾夜把母親吵醒,這糾纏使我失去了一部分母愛。祖父的嚴酷著實使我害怕,他把只偷了幾個銅子出去買桃子吃的小叔父追著打的情形,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心頭的,雖則那時候我還只有七歲。他視錢如命,吝嗇是他的第二生命,跟俗話說的一樣,看一個錢簡直像看一個箬帽的,覺得它是碩大無比的樣子。但雖是這樣,我卻還是耐不住,不跟母親談些夢話,不管睡在隔壁的祖父會不會聽到,因為不這樣簡直無以自慰。

不知是在晚上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還是覺察到了我在看到枇杷擔子時候的貪饞情形,祖父老是憑空地在吃飯的時候說:

“現在要吃枇杷,以後不是要吃人參了嗎?”

雖然話是帶著諷刺的,他的臉色卻陰沈得像雨天雲霧,整個臉像豬肚似的掛下來,眼睛像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飯,還是吃枇杷的好吧。”

聽到這些話,父親也是非常嚴厲的看著我!仿佛我犯了什麼過錯,否則祖父決計不會這麼說我的——因為祖父是家主,他的話自然是聖旨!

母親卻掩著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識相點跑開去吃。

那種時候我幾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來更要受打挨罵。在家裏,小孩子是不能訴苦的,服從是他們的義務,是他們得到大人垂憐和撫愛的代價。因此每次我挨了罵,只自流淚,雖則每次都是受著白冤枉,並沒有一點理由。

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

因為想吃枇杷,而又吃不到,所以我的渴望每天都在增進。聽說婦人懷孕時,最想吃東西,想這樣,想那樣,仿佛口裏不咀嚼就難過活。害癆病或者傷寒癥的人也是這樣,愈難得到和愈不能吃的東西,愈想吃。我曾親眼看過一個傷寒癥的患者,在他剛會起床的時候,就想吃鯽魚,但被醫生所禁止,因此他想法偷到了大吃一頓,竟致送了性命。我想我那時想吃枇杷的熱烈,怕比這個病人還要過分一點吧。

一整天,我都不離樓的呆在窗前,眺望著那株枇杷。那金黃的顏色,像變成無限大似的,簡直浮漾到我的眼前來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結成串的果子。我回想著夢境,描摹著吃枇杷時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剝皮,吃肉,去核,是拋了一個又來一個地……我開閉著嘴巴,神經質似的笑著,津津地舔著嘴唇,肚裏仿佛有蟲在爬,那樣的難受。有時想呆了,我會自言自語地說:

“甜吧,甜吧?”

接著又用勸導或者責備的口氣說:

“怎麼不撿黃一些的吃?那個有蟲,而且還是酸溜溜地!”

那樣地想著,突然地一個念頭閃過我的心頭了——還是去偷吃。

開始還以為這種念頭是可恥的,愚蠢的,但結果卻認定試它一次也沒有關系。而且像得到一個絕妙的計策似的,嘆了一口氣,得意洋洋地搖頭。於是我仔細地觀察起來:那樣進園,那樣爬樹,要那樣才不會被人看見。

園門是長年緊閉著的,但我看見近門的地方,有一個墻缺,上面生著狗尾草,時常有一種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蟲的蟲類在墻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種蟲,一看見就會起跳,但這次我卻沒有想到這層。

“在樓上半天,你做些什麼事?”

祖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著拐杖問。那根竹竿他是時常帶在身邊的,說那是點金的財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著磚地。“在父親的舊書箱裏找本舊書。”

“那才好,不過你可不要把書箱翻亂。”

他說著還笑了一笑,這是難得的。只有聽到讀書一類的話,祖父才歡喜,因為他自己雖是由貧農出身的富農,可是他要我們讀書,因為他說一個家庭要繁榮,不但要耕,而且要讀,讀書是跟買田置地一樣重要的。

看到他脾氣還好,我鼓起勇氣向他要求:

“爺爺,讓我到外邊玩玩。”

“去吧,卻不準鬧事,闖了禍回來,得提防你的腳骨!”

我連聲應是,拘拘謹謹地走向大門,仿佛很聽話似的。但一走出門,我就拔著腳跑了。世遂媽的園子就在我家後面,橫過一條小巷就是那扇陳腐的園門。我把它輕輕一推,希望它會倒掉,但沒有用。於是慌忙地向周圍一望,看見沒有人,園裏也是靜靜的,使我鼓起了勇氣。墻十分低矮,爬進去倒很容易,可是爬樹卻是困難的。

經過了許多曲折,我終於達到枝頭,隱在樹葉中拚命的吃,沒有一點選擇的,差不多連皮帶核的,只要是枇杷就放進口裏,咀嚼也忘掉了,一骨碌吞下肚去就算,會不會生病更是計較不到,甚至有蟲的也吃進去了,那種急性的吃法,我現在還能如同親身經歷似的回想起來,仿佛肚裏滿是枇杷核,枇杷汁似的,膨脹得非常難受。

正當吃得過癮了,預備下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世遂媽的聲音:

“是誰呀!是誰呀!”

本來我已有一只腳伸出茂密的枝葉外面,聽到這聲音一慌,連忙想把腳躲回,但一個落空,嘭啦一聲的跌下來了。

傷勢自然很重的,因為我一連幾天不還魂,只是昏沈沈的睡覺,覺得遍身都十二分疼痛。醒來的時候,看見祖父和母親都坐在我的床前。

“他腳上扭傷了一塊骨頭,再想法替他醫醫才好。”

祖父嚴厲地、野蠻地看著母親:

“你替倒門楣的兒子醫病?這點錢寧願拿來吃飯!哼,這次不跌死……”

他罵著,敲著竹拐杖,憤憤地走開了。因此母親再不敢提一句請大夫的話,隨我自己痛得死去活來。她雖則愛我,但在祖父的威嚴下,敢多說一句話嗎?

在床上睡了幾個月,我才能起來,多謝天,雖則睡得這麼久,卻還沒有爛了半個身體!可是那塊扭傷了的骨頭,卻不折不扣地便栽跛了腳,變成了殘廢了。

那回不曾跌死真是奇怪的,我自己覺得不可思議,大約祖父也要不勝怏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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