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姚雪垠(1910~1999),河南省鄧縣人。現代作家。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等作品。其中《李自成》第二卷獲首屆矛盾文學獎。
凡來到無錫的人,幾乎沒有不去惠山的。惠山的風景實在平常,人們去的目的不在看景,而在吃茶。我住在梅園西邊的太湖岸上,離惠山相當遠,但既然來到無錫小住,也不願放過吃一杯惠泉茶的機會,於是在一個天朗氣清的下午,興致勃勃地去了。
我雖然喜歡吃茶,但對於吃茶一道完全外行。因為我不會吸煙,又沒別的嗜好,坐在房間裏需要一點淡淡的刺激,所以常常吃茶,久之便成習慣。既是找刺激,所以茶不在好,只要苦香就行;有時兼為解渴,喜歡把大杯倒滿,大口大口地吃。古人文章中譏村俗人吃茶只要“濃、熱、滿”三個字,我正是這種俗人。但盡管我對吃茶一道很外行,這次去惠山吃茶卻決心要仔細地、慢慢地、小口小口地、用舌尖品著滋味吃。許多年來,我不知遇到過多少人,人人都稱贊惠山的泉水最美,而且我在許多古人的筆記中也常常見到有關贊揚惠泉的掌故逸聞。讀過張岱的《陶庵夢憶》,我知道有些講究吃茶的雅人,如一位叫做閔汶水的老頭子把惠泉水運到南京煮茶,而作者的祖父住在紹興家中,也曾以惠山的水泡茶待客。在杭州人蔣坦所著的《秋燈瑣憶》一書中,也提到有朋友來遊杭州,“以惠山泉一甕見餉”。既然古時交通很不發達,人們尚且把惠泉的水運到幾百裏外泡茶吃,可見這水的名貴,我怎麼能夠不仔細地品品滋味?
我原以為國慶節假期剛過,又不是星期天,遊惠山的人一定很少。誰知一進惠山寺門,簡直像走進熱鬧的廟會,擁擁擠擠,人聲噪雜,連一個空座位也找不到。等我參觀了寄暢園,看過了無錫的出土文物陳列室和泥人藝術陳列室,看看太陽已經西下,轉回來才在惠泉的院裏找到了一張空桌。我坐下去,向服務員要了綠茶。無錫所有遊覽區的茶資都是每杯一角,南京也是,只有惠泉是一角二分。我沒問什麼原因,反正道理很明白:這是惠泉。據許多書上說,講究吃茶的人,不但講究茶葉、泉水、火候,還講究茶具。可是惠泉的茶社對茶具是很不講究的,每人一把粗瓷圓茶壺,一只粗瓷小茶杯,形式和顏色都很惡劣。放在我面前的茶杯還有碰破的缺口和裂紋。我沒敢挑剔,因為我明白泉水和茶葉是主要的,茶具不是主要的。同時,在我的鄰桌上正有兩位茶客在高談藝術理論,我想,如果我向服務員指出茶具太不美,他們準會笑我這個人有資產階級的藝術思想。
我倒了一杯茶,看見茶色很淡,也聞不到香味,呷了一小口含在嘴裏,用舌尖慢慢品味,不但覺不出味道好,甚至遠沒有南京雞鳴寺的茶好吃。總之,香、色、味三者都極平常。我沒有失望,等了一兩分鐘,又倒一杯,顏色稍微濃一點,吃到嘴裏也有點香味,但是憑良心說,似乎並不比我們在家中吃的茶好多少。仔細地嘗過兩杯,我不能不感到失望了,開始露出村俗本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當我剛剛坐下的時候,我的桌邊的空位子已經被新來的遊客坐滿。聽他們談話,我知道這是一對夫婦,一位從外地來的姑母,兩個小孩。三個大人坐在椅子上,小孩子們沒有地方坐,只好站在桌邊。按照規矩,三位大人應該是三壺茶,三個茶杯,但他們同服務員爭執半天,說他們只有兩個人要吃茶,只留下兩壺茶,兩個茶杯。他們很懂節約,首先是姑母和丈夫吃,丈夫吃過以後把自己的杯子轉給妻子吃,妻子吃過後又叫兩個孩子吃。孩子們並不喝,只要吃菱角不要吃茶。母親向他們動員說:“傻崽子,吃哉!這是二泉的茶,吃哉!”這時我已經大口大口地吃過三杯,含著會心的微笑把眼睛離開他們,掃向周圍的茶桌上。
所有的桌邊都坐得滿滿的。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從服裝上,口音上,面型上,我明白這些遊客不但有本地的,也有來自南方和北方的,有些人們的臉上帶著長途旅行中的日色和風塵。我也明白,這些從外地來的遊客,一定認為今天吃到惠泉茶是很大幸福,會把這件事深深地記在心中,寫在日記上,將來會作為對別人談話的資料,有意無意地到處替惠泉宣傳。如果他們也感覺到茶味很平常,他們大概會懷著謙虛的心情說,不是茶不好,是自己對品茶是外行,不懂得吃茶藝術。
我又看見,附近的一張方桌邊坐著幾個青年人,把一杯紅茶倒得比杯沿高一點,滿懷驚奇地嚷叫說這泉水不同於一般的水。這使我想起來不久前在南京遊燕子磯,那位在觀音閣伺候香火的女人剛給我講完肉身不化的奇跡,看見我拔腿想走,趕快給我倒了一滿杯半溫不熱的剩茶,宣傳觀音閣的泉水特別好,證據是茶倒滿杯而不向外溢。我吃了一口,感到一股泥土味,匆匆地留給她一角錢走開了。也就在幾個鐘頭前,我從蠡園回到我住的地方,又熱又渴,倒了一滿杯溫開水,當時看得一清二楚,也是水比杯沿高一些不曾溢出。像這樣的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難道只有惠泉特別麼?於是我含著會心的微笑,從茶桌邊站起來,走去看乾隆皇帝的禦筆題詩。
乾隆皇帝雖然是一位盛世皇帝,見多識廣,但是他也同常人一樣,跟著大家喝采,說惠泉“江南稱第二,盛名實能副”。其實這事情不足為奇。惠泉是被陸羽評為天下第二泉,而陸羽著過《茶經》,是吃茶藝術的權威和聖人,一向被茶博士們作為茶神來敬,人們對他的意見當然不敢懷疑。自古吃茶的雅人和俗人們,內行和外行們,都跟著吃茶權威歌頌惠泉,乾隆皇帝也跟著歌頌幾句,又何足奇怪呢?
有趣的是,惠泉的泉口是用石頭成圓形的小池,緊旁邊又了一個方形的小池,據說從圓池中打出來的水好吃,從方池中打出來的水不好吃。乾隆皇帝在詩中寫道:“流為方圓池,一例石欄。圓甘而方劣,此理殊難究。”這道理真難“究”麼?其實不然。我相信只要把方池洗刷得像圓池一樣清潔,水的味道決不會有所不同。這分明是某些文人雅士,好事之徒,故意把惠泉說得非常玄妙,哄自己並以哄人。以乾隆皇帝的聰明,他未必會完全相信,只不過他害怕別人笑他俗,笑他不精於鑒賞,便只好人雲亦雲,跟著起哄。想到這裏,我不禁又發出一股會心的微笑。
惠山因泉而出名,泉因陸羽而出名。現在因慕名而來惠泉吃茶的人們,恐怕大部分不知道陸羽是誰。按理說,陸羽所嘗過的水遠沒有一位率領勘察隊的水利專家或地質工程師所嘗過的水多,陸羽沒充分的根據就把天下(全中國)泉水評定甲乙,實在有點狂妄。這道理很簡單,但大家偏不去想。來欣賞惠泉茶的人們不但不需要知道別的,不需要動腦筋想一想,甚至連自己的視覺、嗅覺、味覺都不必用,不必分辨惠泉茶的色、香、味,吃過後跟著大家喝采就得了,保險不會遭到譏笑和非難。
我離開禦碑,走下高臺,穿過天井。剛才高談藝術的兩位茶客仍沒走,正在津津有味地談論一部名作家的小說。我停住腳聽一聽,覺得還是我時常聽到的那些意見,於是我含著會心的微笑打他們的身邊走過,出了寺門。
回到太湖邊,已經是黃昏以後了。匆匆地吃過飯,躺下休息。我想,惠泉是從石縫中噴出的泉水,當然應該比一般的湖水、河水、井水“清冽”,只是不應該把它推崇得不近情理。如果茶社的工作人員不依賴虛名,忘掉陸羽的品題,稍在茶葉、火候和茶具等方面註意一下,是可以泡出好吃的茶來的。
想到這裏,我的疲倦消失了,坐起來懷著一點惋惜的心情作《惠泉吃茶記》以記之。
選自《新觀察》,1956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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