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徐克的分寸感 (上)

客串形象


看華人世界幾大導演的照片,大多是較易溝通的善良模樣,如李安、吳宇森,而徐克一臉流民的孤寂。他是越南華僑,但這一出身不足以解釋。

這位先生早期喜歡在自己電影裏演上個小角色。外國導演多把最酷的小角色留給自己,法斯賓德和波蘭斯基要演地下組織的頭(《莉麗瑪蓮》、《唐人街》),想表達一種陰狠的魅力,可他倆一個娃娃臉一個小瘦子,只能說滿足了一下自己。

香港導演較好,在自己的片子中扮可愛,如黃百鳴、王晶,出鏡率奇高。至於徐克,自我解嘲到了自我貶損的程度,演成了醜角(《新蜀山傳》、《夜來香》)。徐克在電影中的形象為——與周圍的人交流不上,想起什麽是什麽,一個嚴重的神經質。

要說交流,他善於把握他人心理,是最成功的商業片導演,把自己表現為一個思維自閉、行為癲狂的人,不能不令人多想。九十年代這十年,徐克取得了極大成功,振奮了一個片種——武打片。但實際上,他不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商人,而是一個探索者。1992年他到北京電影學院辦講座,顯示出傳統文化功底,我們才知道他每一部片子都有重大思考,似乎並不比陳凱歌少。

他思想的效果如何?1993年,他的《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在北大放映時,結尾處黃飛鴻一番“愛國愛民”的慷慨陳詞,令北大學生起立鼓掌長久不息,幾乎可算盛況。

但人們還是更愛看他的“視覺冰激淩”,對其思想性常常忽略不計,他的電影是標準商業片。中國文人牢騷多,常把自己畫成瘋和尚,如梁楷、陳老蓮,徐克在武打片中始終多思多想,也許在票房成功的熱鬧中,還有“不被人識”的感慨,才繼承了這一古風,客串時將自己弄得怪模怪樣。

左右碰壁

上個世紀這一百年,中國為世界電影創造了一個片種——武打片,已歷經了許多階段,長久以來,看武打片是中國人獨有的嗜好。

解釋一下,美國人對武打片的興趣,只是近來由李安的《臥虎藏龍》引起的,雖然在此之前有李小龍電影。李小龍的功夫具實戰性,類似西方拳擊,所以西方只接受了李小龍,而沒有接受李小龍之外的武俠片,覺得虛假,欣賞不了武技的誇張,這是文化差異使然。

三十年代的西部片與九十年代的西部片差異不大,雖然電影技術發展到偽造恐龍的地步,但一看九十年代的經典《不可饒恕》、《快槍手》,鏡頭形態大致還是老樣。雖然吳宇森的慢鏡頭對美國動作片影響很大,但就是進不了西部片中,一慢就繃不住勁了。

只能令人感慨老好萊塢類型片定型得完善,新技術根本就用不上。

相比較而言,中國武俠片是一個未定型的類型片,存在過多種樣式,現今仍在演進。武俠片的不衰,不是補充現實生活的細節,而是補充古典文化典故。民國時期流行明史研究,比徐克早一輩的武俠片大師張徹、胡金銓身在臺灣,熟讀明史,不管故事有多荒謬,片頭總要先念白一段史書。

武俠片總是古香古色,這是中國人陶醉於民族性的一種方式,而徐克的武打片中滿是“洋貨”,他不單是一個既要思想又要商業的人,還是一個既要文化典故又要生活細節的人,所以他協調好了是精品,協調不好則極別扭。

徐克最初的武俠作品是《蝶變》,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之一。這部最初的作品,便暴露了他的矛盾性。1978年他剛從美國學完電影回到香港,當時武俠片已內容老套,漸處窘境,但仍居於統治地位,作為新人,徐克的實踐機會只能是武俠片。

那時李小龍逝世不久,他模仿實戰的功夫令香港舊有的武俠片模式全面沒落,觀眾已不愛看那種動作誇張類似京劇、滿是民俗的武戲了,而要看女角的喇叭褲、男角的裸胸——這在六十年代武俠片中是沒有的,因為不符合古人的男性尊嚴,不雅。

徐克的第一部武俠片以炸藥代替內力、以繩索代替輕功、以防彈背心代替硬氣功,用現代科技對古人的想象力進行了合理的解釋,解釋通了,也失去了美感。也許他本意是為了迎合觀眾對現代、真實的要求,不料做得過了頭,此片票房欠佳。

武俠片具有明顯的商業性,但它的商業規律並不是好萊塢的商業規律所能概括。好萊塢的商業沒有文化因素,而人們看武打片的集體心理是,武俠片中有中國文化氛圍,喇叭褲、裸胸並不影響武功的卓絕,而徐克的全盤西化令中國人津津樂道的武功神話崩潰了,想進電影院過把癮的觀眾當然接受不了。

對徐克的這一舉動,也可以從他的知識分子身份上剖析。上個世紀中國處於弱勢,因而學術界有一股傳統文化批判的風氣,即便國粹派要證明中國文化優秀,也要用西方文化來解釋,但東西方文化體系不同,又怎麽解釋得了?徐克的《蝶變》,也屬此思維,是個怪胎。

《蝶變》後,徐克拍了偵探喜劇片《夜來香》,施展出他在美國所學的類型片技巧,香港的港片與西片的放映量基本相當,所以觀眾對於西式電影接受順暢,此片贏得了高票房。在商業上立住腳後,徐克站到武俠文化的本分上,收起了他的“洋貨”,拍了《新蜀山傳奇》。

此片是純正的武俠片,前面提到民國有武俠小說十大家,此片改編的是還珠樓主的小說,此君為“奇幻劍仙派”,其實是神話,武功等於法術,中國的第一部武俠片《火燒紅蓮寺》便是此種樣式(雖然《火燒紅蓮寺》的原作者平江不肖生寫武功較為真實),但因為電影技術達不到,而一直停滯,到了徐克做《新蜀山傳奇》,方將還珠樓主的想象在銀幕上實現。

徐克為何選擇還珠樓主的小說?還珠樓主的奇幻劍仙在十大家中最受歡迎,除了文采卓越,還迎合了社會心理。當時中央政府凝聚力不足,個人多依附在各類小組織中,道會門昌盛,都是玩法術的;而西方強勢侵入東方,心理弱勢的中國百姓,以東方民俗與西方科技對抗,還珠樓主對應上這一風氣,他的武林幻境可以緩解心靈。

將其改編成電影,因為是半神話,所以是可容納文化典故最多的一類武俠片,作為大學生當然喜歡做學問,徐克看中的是這一點。此片的服化道,從古代壁畫中吸取養料,努力營造佛道幻境,比起當時眾多貼著大鬢角的清末武戲,可說是一部做學問的電影。

那時他已有了商業頭腦,為了試驗有個保證,所有角色都請了明星,正是今日王家衛的做法,但也沒達到叫好叫座的效果,只能說有驚無險地玩了一把。

從此徐克再沒有純粹地玩古典了。在香港這個半中半洋的地方,通過一洋一中的實踐,會發現中西必須結合,但結合的分寸很難把握。

小心求證

經歷了六七十年代的輝煌,八十年代是古裝武俠片的衰落期。徐克退回到他在《夜來香》中的老路,將好萊塢類型片嬉鬧化,拍出《刀馬旦》,遊戲感很強,找到了自己的優勢。

他是留學歸來,在電影視聽語言上,比香港導演技高一籌,此片叫好叫座,從此徐克更加註重視覺技巧,八十年代是他練功夫的十年。

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產生飛躍,觀眾欣賞口味提高,尤其青少年生長在“視像時代”,要求視覺享受,上一代電影的粗糙作風不受歡迎。在武俠片方面,由於沒有人可以取代李小龍的英雄形象,所以旁開別徑,以成龍、洪金寶為代表出現滑稽武打,銀幕上的好漢都是毛頭小夥,太調皮。

並不是中國人需要在視覺中滿足暴力傾向,才有的武俠片,而是要滿足對俠義的向往;並不是做了好事就是俠客,俠客還要有一種風骨。正如美國人看西部片,除了看除暴安良,還要看韋恩的硬漢風度,中國的武俠在古代文學中是有形象感的——神秘冷傲,比如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不靠郭靖這傻小子,小說的魅力主要靠東邪西毒。

榮格心理學指出,人對特定形象有心理需求。中國人需要大俠,這是幾千年的心理定式,銀幕上缺乏正經英雄,只是一幫小年輕在玩鬧,肯定不成。雖然香港是個生活緊張需要調劑的地方,但光看成龍不會滿足。

吳宇森是老一輩武俠片大師張徹的學生,張徹宣揚“鐵血大俠”,吳宇森的槍戰片為“英雄片”,拾起了傳統大俠,一下子分去了成龍的天下。既然在時裝片中用“俠義英雄”取得了成功,那麽讓俠義英雄回到古代會如何呢?徐克1989年拍了《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體會了一把英雄片,在第二年推出了古裝武俠。

也許在古裝武俠上有過兩次失敗,徐克此次拍攝,搬出了另一老一輩武打片大師——胡金銓,就是要有股純正的俠義英雄味,拍攝了《笑傲江湖》(1990年),胡金銓為總導演,徐克為執行導演。

果然拍得悲徹沈痛,以至片中討好觀眾的笑料,顯得那麽的不和諧。加些笑料顯然是徐克的主意,按照胡金銓以往風格,他不屑於此。胡金銓的作用是,顯示了自己治明史的愛好,將金庸作品拍成了東廠野史。

此片不是和諧作品,作為“新派武俠片”的開山之作,它的意義在於,展示了武打片的新拍法。此時的徐克顯然已內心和諧,不再用西方科技解釋東方神話,而是用西方科技制造東方神話,那些書中的想象在電影裏都實現了。當時電腦特技尚不發達,在膠片上做不了太多手腳,他總結出一種特殊的剪接法,與之配合的是拍攝特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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