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1905~2004),山東諸城人,詩人。著有詩集《烙印》、《罪惡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說集《掛紅》,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選》等。

金風換成了北風,秋去冬來了。冬天剛剛冒了個頭,落了一場初雪,我滿庭鬥艷爭嬌的芳菲,頓然失色,鮮紅的老來嬌,還有各色的傲霜菊花,一夜全白了頭。兩棵丁香,葉子簌簌辭柯了,像一聲聲年華消失的感嘆。

每到這個季節,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爐火,—直到明年四月初,將近半年的時光,我進入靜多動少的生活。每到安爐子和撤火的時候,我的心裏總有些感觸,季候的變遷,情緒的轉換,打下了很鮮明、很深刻的印記。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個爐子,日夜為它奔忙,我的家人總是念咕說:安上暖氣多省事啊,又幹凈。我也總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擋箭牌:安暖氣花費太大呀,開地道安管子多麻煩啊,幾噸煤將放在何處?還得有人夜裏起來燒鍋爐……,我每年這樣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實,別的是假的,我中心的一條是:我愛爐火!

我住北房,三明兩暗。左右兩間有兩個爐子,而當中的會客室,卻冷冷清清,嬌花多盆,放上兩套沙發,余地供回旋的就甚少了。客人來了,大衣也不脫,衣架子成了空擺設。到我家做客的朋友們,都說我屋子裏的溫度太低了。會客室裏確是有點清冷,而我的寫作間兼寢室卻暖和和的。爐子,成為我親密的朋友,幾十年來,它的脾氣我是摸透了。它,有時爆烈,有時溫柔,它伴我寂寞,給我慰安和喜悅。窗外,北風呼號,雪花亂飄,這時,爐火正紅,壺水正沸,恰巧一位風雪故人來,一進門,打打身上的雪花,進入了我的內室,沏上一杯龍井,泡沫噴香,相對傾談,海闊天空。水壺噝噝作響,也好似參加了我們的敘談,人間賞心樂事,有勝過如此的嗎?

每晚,我必臥在床上,對著孤燈,夜讀至十時,或更遲些,爐火伴我,它以它的體溫溫暖我,讀到會心之處,忽然爐子裏砰砰爆了幾聲,像是為我歡呼。有時失眠了,輾轉不能安枕,瞥看爐子裏的紅光一點,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朧的境界。

暖氣,當然溫暖,也幹凈;但是啊,它不能給我以光,它缺少性格與一種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歲上私塾的時候,冬天,帶上個銅“火箱”,裏邊放上幾塊燒得通紅的條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蓋上全是蜂窩似的小孔,手摸上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從小孔裏透露出來,給人以光輝,它不僅使人觸感上感到溫暖,而且透過視覺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啟示與希望的閃光。

有這種生活經驗的人,會饒有情味地回憶到隆冬深夜,置身在曠山大野中,幾個同伴圍在簿火旁邊取暖的動人的情景,火,以它的巨大熱力使人通體舒暢,它的火柱沖天而起,在黑暗中給人以一種巨大的鼓舞力量與向前沖擊的勇氣。在它的猛烈的燃燒中,迸出劈劈啪啪的爆炸,不像一聲聲鼓點嗎?

爐火當然不是銅“火箱”,也不是篝火,可是它們也有相同的性格;它們發熱,它們發光,它們也能發出震撼心靈的聲響。幾十年來我獨持異議不安暖氣,始終留戀著爐火,原因就在此。

1984年11月24日

選自《散文》,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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