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1906~1968),山東鄒平人,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畫廊集》、《回聲》,短篇小說集《金壇子》,學術論著《文學枝葉》等。

我的故鄉在黃河與清河兩流之間。縣名齊東,濟南府屬。土質為白沙壤,宜五谷與棉及落花生等。無山,多樹,凡道旁田畔間均廣植榆柳。縣西境方數十裏一帶,則勝產桃。間有杏,不過於桃樹行裏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齊東桃”,這應當說是見聞不廣的過失,不然,就是先入為主為名聲所蔽了。我這樣說話,並非賣瓜者不說瓜苦,一味替家鄉土產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賣些銅錢過日子,實在是因為年頭不好,連家鄉的桃樹也遭了末運,現在是一年年地逐漸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鄉,回去時向人打聽幼年時候的夥伴,得到的回答卻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類,平素縱不關心,到此也難免有些黯然了。

故鄉的桃李,是有著很好的景色的。計算時間,從三月花開時起,至八月拔園時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謂拔園,就是把最後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著一種既不美觀也少甘美的秋桃,這時候園裏的籬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晝夜看守了。最好的時候大概還是春天吧,遍野紅花,又恰好有綠柳相襯,早晚煙霞中,罩一片錦繡畫圖,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組成的小村莊,這時候是恰如其份地顯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實已屆成熟,走在桃園路邊,也許於茂密的秀長桃葉間,看見有剛剛點了一滴紅唇的桃子,桃的香氣,是無論走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聞到的,尤其當早夜,或雨後。說起雨後,這使我想起布谷,這時候種谷的日子已過,是鋤谷的時候了,布谷改聲,鳴如“荒谷早鋤”,我的故鄉人卻呼作“光光多鋤”。這種鳥以午夜至清晨之間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霽天晴的時候了。叫的時候又仿佛另有一個作吱吱鳴聲的在遠方呼應,說這是雌雄和唱,也許是真實的事情。這種鳥也好像並無一定的宿處,只常見它們往來於桃樹柳樹間,忽地飛起,又且飛且鳴罷了。我永不能忘記的,是這時候的雨後天氣,天空也許還是半陰半晴,有片片灰雲在頭上移動,禾田上冒著輕輕水氣,桃樹柳樹上還帶著如煙的濕霧,停了工作的農人又繼續著,看守桃園的也不再躲在園屋裏。這時候的每個桃園都已建起了一座臨時的小屋,有的用土作為墻壁而以樹枝之類作為頂篷,有的則只用蘆席作成。守園人則多半是老人或年輕姑娘,他們看桃園,同時又做著種種事情,如績麻或紡線之類。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雨晴之後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裏找人閑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的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著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應答,被問的自然是鳥,問答的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裏?

我在山後。

你吃什麼?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裏,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裏。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鄉,是多少年來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驚訝的,卻是桃花已不再那麼多了,有許多桃園都已變成了平坦的農田,這原因我不大明白。問鄉裏人,則只說這裏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樹了。當自己年幼的時候,記得桃的種類是頗多的,有各種奇奇怪怪名目,現在僅存的也不過三五種罷了。有些種類是我從未見過的,有些名目也已經被我忘卻,大體說來,則應當分做秋桃與接桃兩種,秋桃之中沒有多大異同,接桃則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長起來的桃樹,開花最早,而果實成熟則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天涼時才能上市。這時候其他桃子都已凈樹,人們都在惋惜著今年不會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於是這種小而多毛,且頗有點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東西。接桃則是由生長過兩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樹幹齊地鋸掉,以接桃樹的嫩枝插在被鋸的樹根上,再用土培覆起來,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謂“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過保留了樹幹,而只鋸掉樹頭罷了,因須用一個盛土的筱筐以保護插了新枝的樹幹頂端,故曰“筐接”。這種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則可以較速地得到新的果實。另有一種叫做“枝接”,是頗有趣的一種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剝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擰下來的哨子套在被剝的枝上,用樹皮之類把接合處嚴密捆縛就行了,但必須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碼,不然,是不會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許多種接桃,當桃子成熟時,就有各色各樣的桃實了。也有人把柳樹接作桃樹的,據說所生桃實大可如人首,但吃起來則毫無滋味,說者謂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後為序,據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幾種:

“落絲”,當新的蠶絲上市時,落絲桃也就上市了。形橢圓,嘴尖長,味甘微酸。因為在同輩中是最先來到的一種,又因為產量較少之故,價值較高也是當然的了。

“麥匹子”,這是和小麥同時成熟的一種。形圓,色紫,味甚酸,非至全個果實已經熟透而內外皆呈紫色時,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為接桃中最易生長而味最甘美的一種,能夠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這一種了。熟時實大而白,只染一個紅嘴和一條紅線。未熟時甘脆如梨,而清爽適口則為梨所不及,熟透則皮薄多漿,味微如蜜。皮薄是其優點,也是劣點,不能耐久,不能致遠,我想也就是因為這個了。

“紅易生”,一名“一串綾”,實小,熟時遍體作絳色,產量甚豐,綠枝累累如貫珠。名“一串綾”,乃言如一串紅綾繞枝,肉少而味薄,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渾圓,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與此為同種,果實較小,亦日“小白桃”。

“胭脂雪”,此為接桃中最美觀的一種,紅如胭脂,白如雪,紅白相勻,說者謂如美人顏,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經久。此為桃類中價值最高者。

“鐵巴子”,葉細小,故亦稱“小葉子”。“鐵巴子”謂其不易搖落,即生摘亦須稍費力氣。實小,味甘,現已絕種。另有“齊嘴紅一種”,以狀得名,不多見。

有一種所謂“磨枝”的,並非桃的另一種類,乃是緊靠著桃枝結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處是這種桃子特別甘美,為擔挑桃的桃販所不取,但我們園裏人則特意在枝葉間探尋“磨枝”來自己享用。為什麼這種桃子會特別甘美呢,到現在也還不能明白。另有所謂“桃王”的,我想這大概只是一種傳說罷了。據雲“桃王”是一種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葉間,長青不老,為一園之王。當然,一個桃園裏也就只能有這麼一個了。有“桃王”的桃園是幸福的,因為園裏的桃子會格外豐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這“桃王”給摘掉了,則全園的桃子也將殞落凈盡。這是奇跡,幼年時候每每費盡了工夫去發現“桃王”,但從未發現過一次,也不曾聽說誰家桃園裏發現過。

桃是我們家鄉的重要土產,有些人家是借了桃園來輔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這宗土產的推銷有兩種方法;一是靠了外鄉小販的運販,他們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處桃園裏來往;另一種方法,就是靠著流過這地方的那兩條河水了。當“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時候,附近兩河的碼頭上是停泊了許多帆船的,從水路再轉上鐵路,我們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擔心,今後的桃園會變得冷落,恐怕不會再有那麼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販,河上的白帆也將更見得稀疏了吧。

Views: 139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