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孩子和雁

在北方廣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頭毛腳的小夥子,行色匆匆地奔過去了。幾乎沒帶走任何東西,也幾乎沒留下顯明的足跡。北方的三月總是這樣,仿佛是為躲避某種糾纏而來,仿佛是為擺脫被牽掛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給人留下印象。這使人聯想到徐誌摩的詩句“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北方的三月,天空上一向沒有幹凈的雲彩;北方的三月,“衣袖”一揮,西南風逐著西北風。然而大地還是一派融冰殘雪處處覆蓋的肅殺景象……

現在,四月翩躚而至了。

與三月比起來,四月像一位低調處世的長姐。其實,北方的四月只不過是溫情內斂的呀。她把她對大地那份內斂而又莊重的溫情,預先儲存在她所擁有的每一個日子裏。當她的腳步似乎漫不經心地徜徉在北方的大地上,北方的大地就一處處蘇醒了。大地嗅著她春意微微的氣息,開始它悄悄的一天比一天生機盎然的變化。天空上仿佛陳舊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不愛搭理的、吸灰棉團似的雲彩,被四月的風一片一片地撫走了,也不知撫到哪裏去了。四月吹送來了嶄新的幹凈的雲彩。那可能是四月從南方吹送來的雲彩。白而且蓬軟似的。又仿佛剛在南方清澈的泉水裏洗過,連擰都不曾擰一下就那麼松松散散地晾在北方的天空上了。除了山的背陽面,另處的雪是都已經化盡了。涼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一汪汪地滲到泥土中去了。河流徹底地解凍了。小草從泥土中鉆出來了。柳枝由脆變柔了。樹梢變綠了。還有,一隊一隊的雁,朝飛夕棲,也在四月裏不倦地從南方飛回北方來了……

在北方的這一處大地上有一條河;河水每年的春季都在它折了一個直角彎的地方溢出河床,漫向兩岸的草野。於是那河的兩岸,在四月裏形成了近乎水鄉澤國的一景。那兒是北歸的雁群喜歡落宿的地方。

離那條河二三裏遠,有個村子。普通人家的日子都過得很窮的村子。其中最窮的人家有一個孩子。那孩子特別聰明。那特別聰明的孩子特別愛上學。

他從六七歲起就經常到河邊釣魚。

他十四歲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媽媽又愁又無奈地告訴他——因為家裏窮,不能供他繼續上學了……

這孩子就也愁起來。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該向誰去訴說,於是一個人到他經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條河邊去哭。不止大人們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聰明的孩子和剛強的大人一樣,只在別人不常去似乎僅屬於自己的地方獨自落淚。

那正是四月裏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著哭著,被一隊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來的優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還不如一只雁,小雁不必上學,不是也可以長成一只雙翅豐滿的大雁嗎?他甚至想,他還不如死了的好……

當然,這聰明的孩子沒輕生。

他回到家裏後,對爸爸媽媽鄭重地宣布:他還是要上學讀書,爭取將來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爸爸媽媽就責備他不懂事。

而他又說:“我的學費,我要自己解決。”

爸爸媽媽認為他在說賭氣話,並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但那一年,他卻真的繼續上學了。而且,學費也真的是自己解決的。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最近的一座縣城裏的某些餐館,菜單上出現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確確是雁肉在後廚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

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後來《保護野生動物法》宣傳到那座縣城裏了,惟利是圖的餐館的菜單上,不敢公然出現“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問顧客:“想換換口味兒嗎?要是想,我這兒可有雁肉。”倘顧客反感,板起臉來加以指責,店主就嘻嘻一笑,說開句玩笑嘛,何必當真!倘若顧客聞言眉飛色舞,顯出一臉饞相,便有新鮮的或冷凍的雁肉,又在後廚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間可以吃到新鮮的,以後則只能吃到冷凍的了……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

斯時那孩子已經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

他在與餐館老板們私下交易的過程中,學會了一些他認為對他來說很必要的狡猾。

他的父母當然知道他是靠什麼解決自己的學費的。他們曾私下裏擔心地告誡他:“兒呀,那是違法的啊!”

他卻說:“違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優秀學生,為解決自己的學費每年春秋兩季逮幾只雁賣,法律就是追究起來,也會網開一面的。”

“但大雁不是家養的雞鴨鵝,是天地間的靈禽,兒子你做的事罪過呀!”

“那叫我怎麼辦呢?我已經讀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學。難道現在我該退學嗎?”

見父母被問得啞口無言,又說:“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對,但以後我會以我的方式贖罪的。”

那些與他進行過交易的餐館老板們,曾千方百計地企圖從他嘴裏套出“絕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沒有槍。再說你送來的雁都是活的,從沒有一只帶槍傷的。所以你不是用槍打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吧?”

“是明擺著的事兒。”

“對雁這東西,我也知道一點兒。如果它們在什麼地方被槍打過了,哪怕一只也沒死傷,那麼它們第二年也不會落在同一個地方了,對不?”

“對。”

“何況,別說你沒槍,全縣誰家都沒槍啊。但凡算支槍,都被收繳了。哪兒一響槍聲,其後公安機關肯定詳細調查。看來用槍打這種念頭,也只能是想想罷了。”

“不錯,只能是想想罷了。”

“那麼用網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靈警啊。不等人張著網挨近它們,它們早飛了。”

“下繩套呢?”

“繩粗了雁就發現了。雁的眼很尖。繩細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繩啄斷。”

“那就下鐵夾子!”

“雁喜歡落在水裏,鐵夾子怎麼設呢?碰巧夾住一只,一只驚一群,你也別打算以後再逮住雁了。”

“照你這麼說就沒法子了?”

“怎麼沒法子,我不是每年沒斷了送雁給你嗎?”

“就是的呀。講講,你用的什麼法子?”

“不講。講了怕被你學去。”

“咱們索性再做一種交易。我,告訴我給你五百元錢。”

“不。”

“那……一千!一千還打不動你的心嗎?”

“打不動。”

“你自己說個數!”

“誰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告訴。如果我為錢告訴了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過了嗎?”

……

他的父母也納悶地問過,他照例不說。

後來,他自然順利地考上了大學。而且第一誌願就被錄取了——農業大學野生禽類研究專業。是他如願以償的專業。

再後來,他大學畢業了,沒有理想的對口單位可去,便“下海從商”了。他是中國最早“下海從商”的一批大學畢業生之一。

如今,他帶著他憑聰明和機遇賺得的五十三萬元回到了家鄉。他投資改造了那條河流,使河水在北歸的雁群長久以來習慣了中途棲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積不小的人工湖。不,對北歸的雁群來說,那兒已經不是它們中途棲息的地方了,而是它們樂於度夏的一處環境美好的家園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訴世人,從初中到高中的五年裏,他為了上學,共逮住過五十三只雁,都賣給縣城的餐館被人吃掉了。

他還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結構的簡陋的“雁館”,介紹雁的種類、習性、“集體觀念”等等一切關於雁的趣事和知識。在“雁館”不怎麼顯眼的地方,擺著幾只用鐵絲編成的漏鬥形狀的東西。

如今,那兒已成了一處景點。去賞雁的人漸多。

每當有人參觀“雁館”,最後他總會將人們引到那幾只鐵絲編成的漏鬥形狀的東西前,並且懷著幾分罪過感坦率地告訴人們——他當年就是用那幾種東西逮雁的。他說,他當年觀察到,雁和別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數野禽,降落以後,翅膀還要張開著片刻才緩緩收攏。雁卻不是那樣。雁雙掌降落和翅膀收攏,幾乎是同時的。結果,雁的身體就很容易整個兒落入經過偽裝的鐵絲“漏鬥”裏。因為沒有什麼傷疼感,所以中計的雁一般不至於惶撲,雁群也不會受驚。飛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將頭朝翅下一插,懷著幾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開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視地遺棄,繼而乖乖就擒……

之後,他又總會這麼補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聰明,尤其一個孩子的聰明,不再被貧窮逼得朝這方面發展。”

那時,人們望著他的目光裏,便都有著寬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這處景色蒼野透著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個身影久久佇立天地之間,仰望長空,看雁隊飛來翔去,聽雁鳴陣陣入耳,並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歡的兩句詩:“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

便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人們都傳說——他將會一輩子駐守那地方的……

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母與女

這一戶人家只有兩個人了。是丈夫也是父親的男人一年前病死了。

在二○○○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母親很晚才回到家裏。女兒竟還沒吃晚飯。母親說她也沒吃。母親帶回了一盒元宵。母親說完就煮元宵去了。

一會兒,母親煮好了元宵,盛在兩只碗裏,女兒一碗,自己一碗。

女兒呆呆地望著碗,不動筷子。

母親就很奇怪,拿起筷子,困惑地問:“女兒呀,你不餓嗎?”

女兒低聲說了一個字:“餓。”

“既然餓,為什麽看著不吃?不愛吃?”

“……”

“我記得你是愛吃元宵的啊。”

“媽媽,我怕。”

“怕?”——母親更奇怪了:“怕什麽?”

“怕你在元宵裏下了毒……”

女兒擡起頭,目光定定地望著母親,眼中已噙滿了淚。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媽媽,你把筷子放下吧!我不想死,我也不願你死……”

“可我……”

“可我覺得你肯定在元宵裏放了毒……”

女兒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桌上,掉在碗裏。

母親緩緩放下了筷子,表情一時變得異常嚴肅。她也目光定定地望著女兒問:“女兒,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你頭腦裏為什麽會產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媽媽,我今天聽來家裏玩的同學講,別的中學裏有一名女生,和我一樣爸爸也死了,媽媽下崗了。下崗的媽媽就買了一盒元宵,煮時下了毒,結果她自己和她的女兒吃了後,都死了……媽媽我知道你也下崗了。只不過你一直裝出每天都去上班了的樣子……媽媽我真的很怕死,也不願你死……”

女兒說罷,女兒就哭起來了。

而母親,則起身走到了女兒身旁;女兒撲在母親懷裏,雙手緊緊摟抱住母親。

母親撫摸著女兒的頭,用特別溫柔的語調說:“好女兒呀,媽媽有多麽愛你,你是知道的。媽媽怎麽會忍心毒死你呢?媽媽才四十多歲,小時候挨過餓,十六七歲下鄉,整整十年後才返城,結婚了仍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你十歲了我們終於有了房子,你爸爸又病了多年……媽媽的命雖苦,可媽媽珍惜自己的命,才不願死呢!……”

母親也流淚了。眼淚掉在女兒臉上、手上……

母親又說:“好女兒呀,不錯,媽媽是下崗了,媽媽是一直在瞞著你這件事。媽媽每天早出晚歸,就是去找工作的呀。”

“找到了嗎,媽媽?”

“暫時還沒有。”

“那,我們以後可怎麽辦呢?”

“這是媽媽應該考慮的。是你不必發愁的。你替媽媽發愁也沒用。你同學對你講的事,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個母親的做法也是罪過的,媽媽才不會那樣呢!”

“媽媽,我錯了,我不該胡亂瞎猜疑你。可……可我們以後究竟該怎麽辦呢?……”

“女兒,你先放開媽媽……”

女兒放開了母親,母親就又回到桌子那一邊坐下去了。女兒仍像剛才那樣目光定定地望著母親,但眼中已充滿了信任。

母親慢言細語地說:“好女兒呀,如果我們要鼓起勇氣生存下去,那麽,你就得和媽媽共同接受另一種現實。”

女兒說:“媽媽呀,不管那另一種現實是什麽樣的,我都有勇氣和你共同面對它。”

“其實那另一種現實無論對我還是對你,都並不多麽可怕。”

“媽媽,你就說吧。我做好種種心理準備了!”

“我們住的這個兩室的單元房,你爸爸活著時我們不是已經買下了嗎?首先,我們將把它賣了。而且媽媽已找到了買主。那麽,我們就有十幾萬元錢了……”

“可……我們住哪兒呢?”

“我們將用一半的錢買一處一居室。所以你以後不可能再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了,你同意嗎?……”

“這……我聽媽媽的。”

“在那一間房子裏,我們要擺一張雙人的大床……”

“我高興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

“雙人床上還要想辦法架一只單人床,你將睡上邊的單人床……”

“為什麽?為什麽要那樣呢,媽媽?雙人床上架一只單人床,看上去多古怪呀!”

“必須那樣。因為,將有一個男人和媽媽睡在雙人床上……”

“……”

“女兒,聽明白媽媽的話了嗎?”

“媽媽,你要給我……找一個後爸?……”

“是的。他比媽媽年齡大,五十多歲了。他是一個有技能的人,善於修理家電。剩下的錢中,媽媽將動用兩萬,租一個門面,向他學習家電修理,與他共同開好一個家電修理部。其余的錢,為你儲蓄著,留做你上高中上大學的學費。女兒,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媽媽本不打算在今天晚上和你說這些,但是你想的太多了,媽媽只有現在就講……”

女兒眼圈一紅,又低下了頭。

母親低聲問:“女兒,你為什麽不說話了?”

“他……那個男人,會對你好嗎,媽媽?你們不會整天吵架吧?”

女兒的聲音比母親的聲音更低。

“媽媽怎麽會找一個對媽媽不好,整天和媽媽吵架的男人呢?”

“他……也會對我好嗎?……”

“媽媽保證他也會對你好,只要你能漸漸習慣於接受他。”

“他……不酗酒吧?……”

“他偶爾也喝,但是絕不酗酒……”

“他賭錢嗎?我比討厭酗酒的男人還討厭賭錢的男人……”

“媽媽怎麽會找一個賭徒呢!”

“媽媽,你可要看準人呀!”

“媽媽都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不是那麽容易被男人的假相欺騙的。”

“那麽,媽媽,這一個現實,我也接受。”

女兒抹了一下眼淚,擡起了頭。她望著她的母親,見她的母親臉上也和自己一樣正淌著淚。

母親抹了一下眼淚,嘴角微微一動,似乎笑了一下。

女兒覺得母親真的是笑了一下,於是自己也笑了一下。

女兒低聲說:“媽媽,咱們吃元宵吧,要不涼了。”

母親說:“對,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於是女兒首先拿起了筷子。

“女兒,吃出什麽餡兒的了嗎?”

“山楂餡兒的。酸甜。我愛吃。”

“女兒呀,咱們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命運就像這元宵做成的過程一樣。做元宵不是首先得有餡兒嗎?咱們就是元宵餡兒。咱們被在社會那只大簸箕上搖啊搖啊,漸漸地粘滿江米面兒,一個個元宵就做成了。那就是咱們的命運形成了呀!咱們不能被搖散了。咱們應該經得起搖。搖散了的餡兒還怎麽能滾成元宵呢?只要咱們自己不散,只要咱們本身酸甜酸甜的,咱們的命運就也會像元宵一樣,有自己的滋味兒。女兒你說對不對?”

“媽媽呀,你不但說得對,而且比喻得好極了。以後我要把你的話寫進作文裏!”

女兒的語調樂觀起來了。

“還吃嗎?”

“媽媽,再給我盛一碗!”

……

在二○○○年的正月十五,有一個人聽到了這母女二人的全部對話。

那一個人是我們都不太相信存在著的上帝。

上帝被母女二人的相互理解感動了。於是上帝使那個將要介入她們命運的男人的心腸變得更好,性情也變得更好。

那麽,當然的,他很愛那個女人,也很愛她的女兒……


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噴壺

在北方的這座城市,在一條老街的街角,有一間俄式小房子。它從前曾是美觀的。也許,還曾有白色的或綠色的柵欄圍著的吧?夏季,柵欄上曾攀纏過紫色的喇叭花嗎?小院兒裏曾有黃色的夜來香和粉色的掃帚梅賞心悅目嗎?當柵欄被霏雨淋濕的時候,窗內曾有少女因憐花而捧腮凝睇嗎?冬季,曾有孩子在小院兒裏堆雪人嗎?……

是的。它從前確曾是美觀的。

但是現在它像人一樣地老了。從前中國人承認自己老了,常說這樣一句話:“土埋半截了。”

這一間俄式小房子,幾乎也被“土埋半截了”。沈陷至窗臺那兒了。從前的鐵瓦差不多快銹透了,這兒那兒打了許多處“補丁”。那些“補丁”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補”上去的。或圓形,或方形,或三角形和菱形,使房頂成為小房子現在最美觀的部分,一種童話意味的美觀。房檐下的接雨沿兒,也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打做的。相對於未經鍍亮的鐵皮,那叫“白鐵皮”。還叫“熟鐵皮”。亮鋥鋥的接雨沿兒,仿佛那“土埋半截了”的“老”了的小房子紮在額上的一條銀緞帶。一年又一年的雨季,使小房子一側的地面變成了赭紅色。房頂的雨水通過接雨沿兒再通過垂直的流水管兒引向那兒的地面,是雨水帶下來的鐵銹將那兒的地面染成赭紅色了……

小房子門口有一棵樹。樹已經死了多年了。像一支長長的手臂從地底下伸出來,叉著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上,掛著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風吹即動,發出悅耳的響聲。風鈴的響聲似的。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

那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是它的標誌。也是鐵匠手藝的廣告。

鐵匠年近五十了。按從前的說法,他正是一個“土埋半截了”的人。按現在的說法,已走在通往火葬場的半路上。一個年近五十的人,無論男女,無論貧富,無論身高低,無論健康與否,無論是仍充滿著種種野心雄心還是與世無爭守窮認命地活著——有一點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土埋半截了”的人。

這鐵匠卻並不守窮認命。當然他也沒什麽野心和雄心了。不過他仍有一個熱切的、可以理解的願望——在那條老街被推平之前,能湊足一筆錢,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兒的房子。繼續以鐵匠手藝養家糊口,度日維生。

鐵匠明白,這條老街總有一天是要被推平的。或兩年後,或三年後,也可能一年後。那條老街已老得如同城市的一道醜陋的疤。

鐵匠歇手吸煙時,便從小房子裏出來,靠著枯樹,以憂郁的目光望向街的另一端。他並不眷戀這條街。但這條老街倘被推平了,自己可怎麽辦呢?小房子的產權是別人的。確切地說,它不是一幢俄式小房子本身,而只不過是背陰的一小間。朝陽的三間住著人家,門開在另一條街上……

現在城市裏少見鐵匠鋪了。正如已少見遊走木匠一樣。這鐵匠的另一個老同行不久前一覺不醒地死了。他是這座城市裏唯一的沒競爭對手的鐵匠了。他的生意談不上怎樣的興隆,終日做一些小銼子、小鏟子、小桶、噴壺之類而已。在塑料品比比皆是的今天,這座城市的不少人家,居然以一種懷舊似的心情青睞起他做的那些尋常東西來。他的生意的前景,很有一天好過一天的可能。

但他的目光卻是更加憂郁了。因為總有消息傳來,說這條老街就要被推平了,就要被推平了……

他卻至今還沒積蓄。要想在這座城市裏租一間門面房,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做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現在他的鐵匠鋪門前,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麽?”

鐵匠自然是一向主動問的。因那樣一位老者來他的鐵匠鋪前而奇怪。

“桶。”

老者西服革履。頭發皆已銀白。精神矍鑠,氣質儒雅。說時,伸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那串鐵皮葫蘆,於是鐵皮葫蘆發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格。

“得先交十元錢押金。”

“不。我得先看看你的手藝如何。”

“您不是已經看見了這幾件樣品嗎?還說明不了我的手藝嗎?”

“樣品是樣品,不能代表你沒給我做出來的桶。”

“要是我做出來了,您又不要了,我不白做了嗎?”

“那還有機會賣給別人。可你要做得不合我意,又不退押金給我,我能把你怎麽樣呢?”

鐵匠不禁笑了。

他自信地說:“好吧。那我就破一回例,依您老人家。”

是的,鐵匠很自信。不過就是一只桶嘛。他怎麽會打做出使顧主覺得不合意的桶呢?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鐵匠困惑地想——他要我為他做一只白鐵皮的桶幹什麽用呢?他望見老者在街盡頭上了一輛分明是等在那兒的黑色轎車……

幾天後,老者又來了。

鐵匠指著已做好的桶讓老者看。

不料老者說:“小了。”

“小了?”——鐵匠頓時一急。他強調,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雙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我要的是這麽大的。”

“可……”

“別急,你用的鐵皮,費的工時,我一總付給你錢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搖頭,表情很固執。看上去顯然沒有商討的余地。但也顯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態度。

鐵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來時,對第二只桶頻頻點頭。

“這兒,要有個洞。”

“為什麽?老人家。”

“你別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的底部畫了一個圓,沒說什麽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和蓋和水嘴兒。鐵匠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只大壺,他心裏納悶兒,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如果一開始說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

但他已不問什麽了。他想這件事兒非要這樣不可,對那老者來說,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鐵匠錯了。老者最終要他做的,也不是一只大壺,而是一只噴壺。

噴壺做成以後,老者很久沒來。

而鐵匠常一邊吸煙,一邊望著那只大噴壺發呆發楞。往日,鐵匠每每手裏敲打著,口中哼唱著。自從他做成那只大噴壺以後,鐵匠鋪裏再也沒傳出過他的哼唱聲。

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她將那只大噴壺仔仔細細驗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姑娘最後不得不說了兩個字——“還行”。

“還要做九只一模一樣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嗎?”

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樣望著對方有失禮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樣。

“你肯做?還是不肯做?”

姑娘並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

“你說話呀!”

姑娘皺起眉,表情顯得不耐煩了。

“我……肯做。當然肯……”

鐵匠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一年後來取,你承諾一只也不賣給別人嗎?”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諾……”

鐵匠回答時,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他的頭,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裏的樣子……

“錢,也要一年以後才付。”

“行,怎麽都行。怎麽我都願意。”

“那麽,記住今天吧。我們一年以後的今天見。”

姑娘說完,轉身就走。

鐵匠跟出了門……

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她發現他是個瘸子。她想說什麽,卻只張了一下嘴,什麽話都沒說,一扭頭快步而去。鐵匠的目光,也一直將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也看見她坐進了轎車裏,對那輛黑色的轎車他已熟悉。

鐵匠的目光不但憂郁,而且,竟很有些傷感了。他轉身時,碰了那串鐵皮葫蘆,悅耳的聲音剛一響,他便用雙手輕輕捂住最下面的一個,仿佛捂住一只蜻蜓或一只蝴蝶,於是整串葫蘆被穩住了,悅耳的聲音也就停止了……

鐵匠並不放開雙手。他仰起臉,望向天空。斯時正值中午,五月的太陽光芒柔和,並不耀眼。他的樣子,看上去像在祈雨……

後來,這鐵匠就開始打做另外九只噴壺。他是那麽的認真,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造。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動上門的活兒。

世上有些人沒結過婚,但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愛過的。

鐵匠由於自己是瘸子至今沒結婚,但在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那時的他眉清目秀。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沈默寡言、性情特別內向的女生。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也許她吸引他的美點,只不過是她那紅潤的雙唇,像櫻桃那麽紅潤。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該塗口紅,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實證明她沒塗過口紅。但從此她更沈默寡言了。因為幾乎全班的男生都開始註意她了,由於她像櫻桃那麽紅潤的唇。初二下學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並且開始以審美的眼光暗自評價她的眼睛,認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其實大多數少女的眼睛都會說話,她們眼睛的這一種“功能”要等到戀愛幾次以後才漸漸“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這一點罷了。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小手所誘惑,那倒的確是一雙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個迷人的指尖兒微微泛著粉紅……

某一天,他終於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他“少年維特之煩惱”。三十幾年前中學生的早戀方式與今天沒什麽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紙條開始的。但結果卻往往與今天很不一樣。

他首先被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

接著紙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校回到家裏,怒沖沖地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後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後方得以雪洗。他第一個沖上批鬥臺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發剪得亂七八糟;他對他的同桌的報復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只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已經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個“革命風暴”凜冽的冬季。但那麽多紅衛兵成為他的擁護者。人性的惡被以“革命”的名義調動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那個冬季真是特別的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看著她那雙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水濕了的噴壺即被凍住,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革命”是多麽的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紅五類”對“黑五類”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革命”原則啊……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春風吹化了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裏也從他的註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熱“革命”的紅衛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麽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後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懺悔地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並不覺得內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

但是當他又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腕鋸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他的懺悔遠遠大於那名當年“出賣”了她也“出賣”了他的女同學。

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欣賞著他的手藝說:“有一雙手多好哇!”、“請給我打做一只噴壺,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

現在,他知道,他頂怕的事終於發生了。盡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

每一只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只噴壺時,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層外殼,也終於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他不願承認更不願看到的景觀。自己靈魂之核的內容,人性醜陋而又邪惡的實證幹癟著,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著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並非來自於外界,而是在自己靈魂裏自生出的東西。原因是他的靈魂裏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分——人性教育的養分。雖懺悔並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顫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噴壺打做得最美觀,但是他的願望沒達到。

曾有人要買走那十只噴壺中的某幾只,他不賣。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面房,而且是裏外兩間,而且是在一條市場街上。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他。否則,他憑什麽呢?休想。

他幾回回暗問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嗎?

猜不出個結果,就不猜了。

這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復。最後,竟連這一種惴惴不安的等待著的心理,也漸漸地趨於平靜了。

一切事情總有個了結。他想。不至於也斬掉我的雙手吧?這麽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

他所等待的日子終於等到了。那老者卻沒來,那姑娘也沒來。一個認識他的孩子將一封信送給了他,是他當年的同桌寫給他的。她在信中這樣寫著:

我的老父親一直盼望有機會見到你這個使他的女兒失去了雙手的人!我的女兒懂事後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們都曾打算替女兒和母親懲罰你。他們有報復你的足夠的能力。但我們這一家人都是反對報復的人,所以他們反而在我的勸說之下幫助了你。因為,對我在少女時期愛過的那個少年,我怎麽也狠不下心來……

信封中還有一樣東西——她當年看過他塞給她的紙條後,本打算塞給他的“復信”。兩頁作文本上扯下來的紙,記載著一個少女當年被愛所喚起的種種驚喜和幸福感。

那兩頁紙已發黃變脆……

它們一下子被他的雙手捂在了他臉上,片刻濕透了。

在五月的陽光下,在五月的微風中,鐵匠鋪外那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響聲悅耳……

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愛麗絲的自由

“愛麗絲!”

“這兒呢!”

“睡得好嗎?”

“很好。”

“用早餐了嗎?”

“吃著呢。”

“需要什麽關照嗎?”

“謝啦!”

這是女孩兒和愛麗絲每天早晨照例的對話。女孩兒其實已經二十六歲了。科學家說地球還很年輕,所以年輕的地球上的男人們,忽一日似乎就都有理由認為三十歲以下的女性還皆是女孩兒了。她們喜歡男人們將她們仍看成女孩兒。男人們在這一點上不討好她們,會顯得男人太不懂事兒。我是個挺懂事兒的男人,故我不諱言在此有討好的動機。討好她們總不至於比討好達官富賈更沒出息。何況,我們這位女孩兒尚未結婚,人也標致,不討好白不討好。她在一家外企公司供職,年薪頗豐。眼下住的房子是租的,幾年後就必定買得起房子買得起車了……

而愛麗絲,是一只聰明的鸚鵡。女孩兒不清楚它的性別。我當然也不清楚。女孩兒是在鳥市上花高價買下它的。當時關著它的籠子很小,很舊。賣主說籠子白送給她了。女孩兒暗想,這麽聰明可愛的鸚鵡,關在這麽小這麽舊的一只籠子裏,真委屈死它了!幾天以後,女孩兒為它換了一只大籠子。用鍍鉻鐵絲編的那一種。編出了飛檐聳脊,籠門也編得非常美觀,看上去像一座金燦燦的宮殿似的。

於是這鳥兒對它的新主人滿懷感激。感激使它更聰明了。更聰明了的鸚鵡,學主人的話也就學得更快了。甚至連主人的語調都能模仿七分。新主人便更喜歡它了,覺得花高價買下它是值得的。

這鳥兒原先並沒名字。它的舊主是鳥販子。鳥販子也是愛它的,但說到底是愛它所值的高價。鳥販子教它說話,目的和舊中國的老鴇花心思教妓女學琴棋書畫是一樣的。它每學會了一句人話,身價就又在鳥市上擡高了些。這與女孩兒對它的喜歡是頗不同的。女孩兒剛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不久,還未改變過任何別人的命運。能改變一只鸚鵡的命運,使女孩兒從心理上獲得了一種優勝感。女孩兒教它說話時,每每將它視為孩子,而寧願暫時從自己是女孩兒的時代角色中擺脫出來。因為二十六歲的這個女孩,已本能地有母性的情愫在內心裏湧動著了;女孩兒也將它視為小弟弟小妹妹,因為女孩兒在她的家庭裏是備受關愛的小妹妹,希望能有機會充當長姐;女孩兒也將那鳥兒視為男孩兒,也就是想像中的情人想像中的白馬王子帥哥酷小夥兒。這是女孩兒們最為普遍的想像,實在不足為怪。

於是,那改變了命運的聰明的鳥兒,就學會了不少乖孩子的話語;學會了不少聽起來善解人意的小弟弟小妹妹的話語;自然的,還學會了說一些多情種子常說的那類通俗詩句和一般的示愛昵語。其實呢,女孩兒若想聽男人們對她說那類話,那麽幾乎她所認識的每一個男人,都早就在內心裏儲備好了能連綿不斷地對她說上幾個鐘頭的那類話。事實上一有機會,他們無不見縫插針地對她說上幾句那類話。不少男人或女人都患著一種病,據說叫“肌膚饑餓癥”。又據說這原本應屬於兒科病,而且主要體現為對母體肌膚的饑餓狀態。不知怎麽著後來就傳染給了不少男人女人。由這一種病人又發現自己還患著一種類似的病,或可叫“情話缺失癥”,好比身體裏缺鈣缺碘一樣。這一種病比前一種病療治起來簡單多了,便當多了,只須互相動動嘴,病癥就明顯減輕。好比低血糖患者嚼塊糖馬上頭就不那麽暈了。但是女孩兒聽男人們對她說那類話早就聽膩了。產生抗“藥”力了。聽鸚鵡說那類話卻極為愉悅。因為鸚鵡似乎尤其善於將那類話說得很純潔,很真誠似的。因為鸚鵡說那類話時別無企圖。鸚鵡餓了食缽裏沒食了,它一定大叫“添食!添食!”而絕不會假惺惺地說什麽“心肝兒寶貝兒”。男人們那麽叫她時,眼裏的內容往往挺復雜的。她也討厭男人們看著她時瞇起他們的眼睛。鸚鵡看著她時就從不瞇眼睛。它歪著頭,大瞪著一雙無比坦白的眼睛看她。那時它如果說:“沒有你我可怎麽活?”——她就高興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它抓在手裏,舉在面前,猛親一陣……

寵物之所以是寵物,蓋因其聰明。縱然是一條蛇成了某人寵物,那也必是一條專善解某人之意的蛇。否則人斷不會寵它。而普遍的規律是,寵物一經被寵,原本超過於同類的聰明便往往“發揚光大”。對於低級的寵物,比如蜥蜴吧,它的更加聰明是由於條件反射。它知道它若怎樣,便會獲得什麽。它本能地明白它與寵它的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相互承諾的契約關系。它明白只要它做出人喜歡的樣子,人就會一直保障它在人的蔭庇之下無憂無慮的生存。鸚鵡自然是高級於蜥蜴的寵物。鸚鵡善於學人說話這一點,又簡直高級於一切的寵物。自從它的新主人使它領悟“愛麗絲”就是它以後,它對它的名字分外敏感。只要女孩兒一叫“愛麗絲”,那鳥兒就會對女孩兒說出一套套的甜言蜜語,直說得她眉開眼笑——盡管那都是她教它說的,半句也不是它自己天生就會說的。那鳥兒的聰明,不但使它住進了宮殿一般的寬敞的鳥籠,而且食缽水缽裏一向是滿的……那鳥兒的聰明確實是異乎尋常的。它能夠根據主人的語調,聽出自己應該扮演乖孩子,小弟弟小妹妹還是情人的角色。

一天,女孩兒突發奇想,打算試探那鳥兒對她的依戀有多深。她將鳥籠放在窗臺上,開了籠門,慫恿地說:“飛吧!如果你覺得外邊比籠子裏好,那麽我賜給你自由。”

這只鸚鵡是在籠中孵出的一代。它從沒離開過籠子。它首先僅僅將頭探出籠門,並且立刻就縮了回去。籠外的世界對它太陌生了。人對陌生的事物往往是缺乏信任的。在這一點上動物尤甚於人。我們人在陌生的自然環境裏,特別是在深山老林裏,往往會以為危險四伏。掬一捧溪水洗把臉,那動作也會比在家裏洗臉快速得多。因為害怕前邊不遠處溪水積成的深潭裏,會冷不丁地躥出一匹猙獰的怪物;背靠大樹吸支煙,會擔心頭頂上是不是正盤著一條蟒蛇;躺在平滑的石面上歇息,一陣風吹過,會聯想到景陽岡那一只錦毛吊睛白額大蟲……這只鸚鵡對籠外世界的膽怯也是如此。幸而籠外的世界當時天高雲淡,陽光明媚,這使它終於有勇氣站立在籠門上了。它歪頭看它的主人,她也正任之由之地看它。人的泰然,使那鳥兒更加大膽了。終於,它扇翅飛去了。但它只在主人家窗前的天空盤旋了一小圈,之後趕緊落回窗臺,蹦進籠子裏去了……

從那一天起,女孩兒索性將籠子固定在窗臺上了。

從那一天起,籠門一直是開著的。

從那一天起,“愛麗絲”不但享受著充足的飲食,而且得以享受著飛翔的自由……

它膽子越來越大了;它飛離得越來越遠了;它對自由的感覺越來越好了……

但它自由夠了的時候,還是要回到籠子裏去吃食飲水。

魚與熊掌“愛麗絲”都要。而且都有了。它備覺自己是一只既幸運又幸福的鸚鵡了。由是它說女孩兒愛聽的話說得更來勁了。

“愛麗絲”交上了兩位朋友——一只喜鵲和一只麻雀。

它們經常棲在同一株樹上聊天。

“愛麗絲,你愛過嗎?”

“愛?當然的!”

“那,它是一只怎樣的鸚鵡呢?”

“鸚鵡?嘻,我怎麽會愛一只鸚鵡呢?我愛的是一個人。我的主人!她使我幸福,所以我愛她!”

問它的是麻雀。麻雀困惑了,仰起頭望上面樹枝的喜鵲。那意思是——我們該如何理解鸚鵡的話呢?

喜鵲於是也問:“愛麗絲,那麽你究竟是一只雄鸚鵡呢?還是一只雌鸚鵡呢?”

“愛麗絲”回答:“這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主人從不在乎這一點。那麽我也不在乎。只要我永遠是我主人的寵物,性別對我有什麽重要呢?”

結果連見多識廣的喜鵲聽了它的話不但也困惑,而且大為愕異了。一只鳥兒連自己究竟是雄的還是雌的都不知道,它怎麽竟那麽自信自己在幸福著呢?

喜鵲和麻雀也有令“愛麗絲”吃驚的地方。

“愛麗絲”連續幾天不見喜鵲的蹤影,頗覺寂寞。終於見著後,奇怪地問為什麽?喜鵲喜滋滋地說:“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了一窩小寶寶了,我們不能讓它們餓著呀!幾張小嘴兒每天都等著餵東西呢。”

喜鵲剛一說完便匆匆地飛走了。

“愛麗絲”望著喜鵲的空中身姿,同情地自言自語:“唉,活得可真累。活得這麽累怎麽還被叫做喜鵲呢?”

“愛麗絲”也困惑。

有一次“愛麗絲”看見麻雀在一個小水坑裏撲騰,有些不安地從高枝上俯視它,問它在幹什麽?

麻雀說在洗浴。

“哦,天呀,天呀,多臟的水啊,你還好意思說在洗浴!”

麻雀卻說:“臟是臟了點兒,但附近的麻雀幾乎都在這兒洗浴,我有什麽資格例外呢?例外,也得在這兒洗浴啊!我爸爸媽媽都一輩子在這兒洗浴的……”

麻雀說完,擡頭望天。麻雀告訴“愛麗絲”,它盼著快下一場大雨。再不下雨,水坑就要幹了。那麽它們麻雀不僅洗浴成了問題,連飲一口水也不得不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聽了麻雀憂慮的話,“愛麗絲”萬分地慶幸自己不是一只其貌不揚的麻雀,而是一只羽毛鮮艷美麗的鸚鵡。還是一只比許許多多鸚鵡都更善於學人話的鸚鵡……

秋季的一個日子裏,“愛麗絲”好說歹說,總算說服它的兩位朋友跟隨著它參觀參觀它高級的籠子了。它一直期待著向兩位朋友炫耀幸福的機會,那機會使它得到炫耀者的大滿足。

“難道不像是一座金燦燦的宮殿嗎?”

喜鵲和麻雀都同意地說,那的確是一只美觀的鳥籠子。

“瞧,我愛吃的小米是盛在這麽高級的東西裏的!”——“愛麗絲”一邊以優越感極強的語調說著,一邊從敞開的籠門蹦入到它的“宮殿”中去了。它在籠中啄了幾口食後,得意地又說:“我愛吃的小米也是今年收獲的新小米,而且拌了雞蛋黃兒!”

它蹦到“宮殿”另一端,飲了幾口水接著說:“我和主人一樣,一向飲的是純凈水。”

籠中的食缽水缽,乃是正宗景德鎮的燒制品,小巧精致。細膩光潔的白瓷上,繪著藍色的古典風格的圖案。喜鵲和麻雀隔籠欣賞,嘖嘖贊嘆那兩個它們從沒見過的東西的高級。

籠的上方吊著一個亮晶晶的圓環。

“愛麗絲”輕輕一蹦,蹦到了環上,於是那環悠蕩起來。

“這是我的秋千!定日為主人打掃房間的小時工,也負責為我清潔籠子。所以我的籠子永遠如此幹凈。我的籠子底是可以抽開去的。下邊是我專用的浴缸。我洗浴那是一定要用溫水的,還要滴幾滴洗浴液。我洗一次澡要換兩次水,洗完後舒服極了!這就是我的羽毛為什麽如此艷澤的原因。也就是你們為什麽覺得我身上散發香味兒的秘密……”

喜鵲和麻雀,便都飛落到別人家的下一層的陽臺上,引頸仰視,以便能欣賞到“愛麗絲”的“浴缸”。那“浴缸”當然更是它們從沒見過的高級的東西。其實呢,也只不過就是一個美觀的月餅盒子。

“兩位朋友,為什麽不進來體驗體驗住宮殿的感覺呢?為什麽不進來享受一番今年的新小米和純凈水呢?”

於是喜鵲和麻雀又飛了上來。那籠子雖然美觀,那籠子的一應配制雖然都特別高級(在鳥兒們看來),但卻並不是喜鵲和麻雀特別渴望一概擁有的東西。而今年的新小米和純凈水,對它們卻產生了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別說拌了雞蛋黃的小米了,就是一般的小米,隔了許多年的小米,這兩只城市裏的野鳥也沒吃到過呀!什麽又是純凈水呢?飲一口,一定像人喝瓊漿玉液一樣潤肺沁腑吧?

然而籠門太小,喜鵲太大,它試了幾次,鉆不進去。

麻雀蹦進籠中,啄了幾口小米,連說:“好香!好香!”飲了幾口純凈水,不禁嘆道:“這才是水呀!”

麻雀沒忘籠外的喜鵲,隔著籠子,啄了滿滿一嘴小米哺吐給喜鵲。

喜鵲吃了,由衷地承認,那不但是它自己,肯定也是所有的喜鵲從未享受過的美食。

麻雀以同樣的方法使喜鵲也享受到了幾口純凈水。

喜鵲又由衷地承認,那水對於它簡直如同甘露。

在籠中,還有一個專為“愛麗絲”睡覺用的同樣美觀的窩。那可算是“愛麗絲”的籠中“臥房”。“愛麗絲”趴在“臥房”裏,只將頭探在外,看著喜鵲和麻雀一個籠內一個籠外受用它的食水,陶醉於虛榮心和滿足感之中。它慷慨大方是因為它從不為飲食而憂。反正它們吃光了飲光了,主人還會給它添滿的。

但是麻雀一不小心碰了籠門,籠門就落下來了。結果麻雀也成了籠中鳥了。於是麻雀驚慌萬狀。它在籠中東撲西撞,恐懼得大叫:“喜鵲救我!喜鵲救我!……”

它竟搞得自己羽毛紛落。

“愛麗絲”是在籠中“居”慣了的。麻雀那種仿佛大禍臨頭的樣子使它看著很開心。它哈哈大笑起來。

喜鵲及時用它的爪子和尖嘴從外面將籠門打開了。麻雀撲撞而出,像一架被擊中了的飛機,昏頭暈腦地在空中倏上倏下了好一陣才掌握住平衡……

當三只鳥兒重新聚在小樹林中的一棵樹上,麻雀驚魂甫定,不無羞愧和自我懊惱地說:“上帝,上帝,我再也不會為了拌蛋黃兒的小米和純凈水而進入一只鳥籠中去了!如果沒有喜鵲救我,我豈不是永無自由了嗎?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喜鵲說:“你的教訓,也提醒我今後要遠離一切的籠子。要麽選擇自由,要麽選擇籠子,對於一切的鳥兒,這兩者是無法同時擁有的。”

“愛麗絲”聽了,不悅地反駁道:“那麽我連一只鳥兒都不算是了嗎?”

喜鵲說:“你的幸運和幸福,根本不可能是一切別的鳥兒的追求。如果竟是了,那麽鳥兒們就太理想主義了。而理想主義對鳥兒們來說,也許是最迷幻也是最危險的陷阱啊!”

“愛麗絲”極其反感喜鵲的話,它哼了一聲,忽地飛走了……

麻雀說:“它生氣了。”

喜鵲說:“那我也沒必要追上它去請求原諒。我們和它是太不同的兩類鳥兒了。而這一點決定了我們很難長久地成為朋友。我們和它的交往該結束了……”

麻雀感傷地說:“是啊,我們不會像它一樣學人說話。所以我們沒資格用我們的活法和它的活法比。”

喜鵲又說:“但它除了自我感覺未免太好,本質上還是一只可愛的鳥兒。讓我們祝福它永遠那麽幸運那麽幸福吧!”

……

女孩兒出差了。

女孩兒出差的第二天,冬季提前來臨的第一股寒流猝至。

“愛麗絲!……”

三天後女孩兒回到家裏,習慣地這麽叫時,沒聽到鸚鵡的回應。

她奇怪地走到陽臺上。她所見的情形令她大吃一驚——在狂風中,籠門落下了,“愛麗絲”被關在了籠外。饑渴和寒冷,以及對於季節驟變的惶悸,使它極欲往它安全的籠子裏鉆。但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籠門不會因它的惶悸自行打開。籠中的鳥兒對於外面的世界最普遍的無知是——它們從沒想到過自由是要經受季節驟變的嚴峻考驗的。那考驗對於“愛麗絲”是嚴峻的,對於喜鵲和麻雀,卻又實在不算什麽。因為它們都曾經歷過最凜冽的嚴寒。“愛麗絲”由於一心想鉆到它安全的籠中它溫暖的“臥室”裏去,結果頭被兩根籠條夾住在籠內了。這聰明的,可憐的,曾經幸運而又幸福的鸚鵡,兩只翅膀伸展在籠外,兩條腿朝後僵直著,就那麽死去了。

食缽裏拌了蛋黃兒的小米還剩不少……

水缽裏的純凈水也幾乎仍滿著……

女孩兒用手指輕輕觸了它一下,看出它有一只翅骨折斷了。

它曾多麽痛苦無助地掙紮可想而知……

喜歡女孩兒的某一個男人,又為女孩兒買了一只鸚鵡。那也是一只靈舌巧嘴特別聰明的鸚鵡。女孩兒仍叫它“愛麗絲”。當然的,它擁有了前一只“愛麗絲”所擁有的高級的一切。

只是自從它入籠那一天起,就決定了它沒有自由。

女孩兒總結經驗了。

那經驗就是——成為寵物的一只鳥兒,是不必再多此一舉地賜給它什麽自由的……

“愛麗絲!”

“這兒呢!”

女孩兒與鸚鵡每天早晨的對話一如既往……


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有裂紋的花瓶

這是一只很普通的花瓶。深藍色的,卷口,細頸,上寬下窄,最傳統的樣式。一件過時貨。沒有任何圖案。除了通體的藍色,也沒有另外的釉彩點綴。

如今,已很難見到如此普通的花瓶了。正如已很難見到“解放”牌膠鞋;很難見到一件平紋或斜紋布的衣服;很難見到一只粗瓷大碗。

時代淘汰某些事物,真仿佛秋風從樹枝上掠下落葉。

但這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瓶,卻有幸多次成為恭賀新婚之喜的禮品。

最先收到它的是一對兒六十年代末的新婚夫妻。

它當年的標價才兩元幾角錢。

送它的人覺得將它作為賀婚之物未免“禮薄”,外加了五元錢。五元錢在當年是不少的“份子錢”。所以,它實際上等於是五元錢的陪送物。

這使花瓶怪失落的。它當然挺不情願作為五元錢的陪送物。

幸而那一對兒新婚夫妻喜歡它。在六十年代末的中國,即使是城市人家,十之八九也並無花瓶。他們是一對兒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新房特別簡陋。除了一張舊雙人床,連桌子也沒有。兩只舊木箱並列擺在一處,就算是桌子了。他們在上面蒙了一塊塑料布,將花瓶擺在當中。花瓶旁,是別人送的一只小鬧鐘。小鬧鐘也和花瓶一樣,被新婚夫妻視為足以美觀家居的“工藝品”。女主人找出一小塊紅布,疊了又疊,罩在小鬧鐘上。那是五月的日子,院子裏有株老丁香樹,正盛開著一簇簇淡藍色的花,男主人剪下了幾簇,插在花瓶裏。簡陋的新房,於是充滿了讓人迷醉的芬芳。

至夜,花瓶和小鬧鐘望著那一對兒新婚夫妻之間的無限恩愛,百般柔情,都深深地被感動了。

花瓶說:“是人真好。”

小鬧鐘忽閃著鐘盤上的一雙“貓眼”說:“是啊!”

花瓶又說:“愛情真好。”

小鬧鐘心有同感地說:“如果我的弦上得不是這麽滿,我寧願我的指針移動得慢些,再慢些,好讓這一對兒愛人度過一個很長很長的新婚之夜。”

斯時,丈夫捧著妻子的臉,吻著她說:“我愛你!”

妻子也說:“我愛你!”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好亮好亮。

花瓶就悄悄地對鬧鐘說:“聽到了嗎?我敢肯定,他們都在說詩句呀!”

鬧鐘喃喃回答:“如果這麽美好的話語還不是詩,世界上就沒有詩了。”

正是從那一刻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這一只花瓶,具有了與人性相通的靈性。

後來,就是“文革”了。那對兒夫妻去幹校之前,又將它作為禮品,送給了另一對兒新婚夫妻。也覺得怪拿不出手的。也覺得應該外加幾元錢。妻子說:“那就再加五元吧。”

丈夫說:“不妥。好像把人家曾送我們的,又過手轉送了似的。加十元吧。多加五元,性質就不同了。”

於是,那花瓶又當了一回十元錢的陪送物。

在以往的年代,花瓶其實是一般人家的多余物。大多數城市人家,即使有花瓶,也無鮮花可插。在乎家居情調的人們,年節前只能買到紙花插。但紙花太招灰,招了灰的花又不能洗,往往年節一過,蒙上了灰的紙花被扔掉,花瓶便只不過是一件擺設了。

花瓶這樣的多余之物,正適合做禮品轉送來轉送去,尤其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以往中國人的收入普遍低得可憐,所以對此絕對“理解萬歲”。只不過那花瓶每被轉送一次,必有錢鈔隨賀罷了。錢多於五元時,花瓶就覺得委屈。因為那樣一來,它似乎就更不被看重了。它不願是陪送物。錢少於五元時,送的人自然局促窘迫,但花瓶卻特高興,因為它覺得這是以自己為主了。

這花瓶於是轉了一家又一家……

從自己是花瓶那一天開始,它便有著的一種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了,那就是——它渴望擁有屬於它這只花瓶的一束鮮花。哪怕一枝也好啊!

這乃是花瓶的本能的願望。

於是,這一只花瓶它害上了一種病。我們人將那病叫做單相思。丁香花的芬芳,一直彌漫在它的回憶之中。它十分懊悔自己曾擁有那幾束丁香花時,竟不太懂得愛情。它暗暗發誓,倘自己又擁有了一束花,不,哪怕一枝花,它對花將比人對人愛得還癡情。它要每天對它的愛人說一百遍那樣的詩句——“我愛你!”

八十年代以後,中國人家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它這一只花瓶,不可能再有幸被當做賀婚禮品轉送了。那會大遭白眼的。

結果它在最後一位主人家裏成了多余之物。

盡管它內心裏銘記了那麽多人間愛情的悲喜劇……

某天,女主人拿起它說:“越看越難看,還得擦它,扔了得啦!”

男主人說:“別扔啊!好歹曾是當初人家送的禮品。你要實在覺得難看,擱窗臺上吧!”

於是花瓶連被擺在屋裏的資格也沒有了。

它從此被棄置於陽臺的一個角落……

男主人清理陽臺時,將它碰倒了。結果,它就出現了一道裂紋。不太長,所以不太顯眼,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裂紋在瓶腰處,自然容易漏水。

“唉,這下可徹底沒用了!”

男主人拿起它,心想幹脆把它摔碎算了。正要動手,又改變了主意。人戀舊物那一種情結,在他心裏起了作用。他推開陽臺窗戶,將它放在陽臺護欄內了。

這戶人家有了一只新的花瓶。造型美觀的一只水晶花瓶。男主人和女主人結婚整二十年了,朋友們送給他們這一賀念品。

到處都可以買到鮮花了。女主人喜歡花。水晶瓶裏沒斷過鮮花。

那只有裂紋的花瓶,從陽臺護欄內,是可以看到屋裏那只水晶花瓶的。

它羨慕極了。

它憂傷極了。

花瓶對鮮花的渴望,正是它對愛的渴望呀!

它也能從陽臺護欄內,望見對面一棟樓的所有窗子。一戶戶的人家窗後有花瓶。九十年代的花瓶,造型皆那麽新穎美觀。所有那些它能望見的花瓶,都插著令人賞心悅目的鮮花。

它擁有一枝花,不,它僅僅想擁有一枝花的願望,於是更加強烈了。

那乃是被羨慕和憂傷折磨著不泯的一種願望。

……

又有一天,女主人新買來一束花。她將插在瓶裏開敗了的那束玫瑰花取出,看到了帶蕾的花枝。僅有一枝,太細弱了,花蕾也太小。把它重新插到花瓶裏,怕是根本開不了的,她想。

在陽臺處,她一眼瞥見了那只有裂紋的花瓶。“喏,賞賜給你吧,廢物!”

她隨手將那枝她認為根本開不了的花插入了花瓶。

有裂紋的花瓶激動得渾身一陣顫抖。

“哦,上帝,上帝,仁慈的上帝啊!我也終於有一枝屬於我自己的花了!現在我可以用盡心思來愛這一小枝花了!雖然我很醜,雖然我被視為廢物,但我將用我全部的愛,向我的愛人來證明我會愛得多麽溫柔,多麽投入……”

可是,它哭了。因為它意識到,自己畢竟是一只沒有水的花瓶啊!

水!

它曾見慣了人們對水的浪費。

但是,它卻沒有一滴水。

非但沒有一滴水,而且被陽光曬得通體發燙。它聽到已屬於自己的那一小枝花,被它灼傷時發出一陣呻吟。

哪怕把要從水晶瓶裏倒掉的水,給我一點點也好啊!

但它眼睜睜地看著女主人雙手捧著水晶瓶換水去了……

一會兒,水晶瓶又被擺在了原處。插在水晶瓶裏的一束白玫瑰,吸足水分,顯得那麽水靈!仿佛每一片葉子和花瓣,都往外滲著一層水珠似的。

但是它一滴水也沒有。它和它的“小愛人”,只有絕望地相伴哭泣。

兩三個小時後,它的“小愛人”蔫萎了……

夜裏,在它的“小愛人”昏睡了以後,有裂紋的這一只被棄的花瓶,虔誠地向上帝祈禱:“仁慈的上帝啊,你何以賞賜我愛,卻不賞賜我營養愛的水分?你何以賞賜我這樣一位楚楚可人的小愛人,卻反而使我成為傷害她的罪人?如果你真是仁慈的,那麽請你降一場大雨吧!……”

烏雲匯聚……

閃電……

雷鳴……

好一場大雨!

那一小枝花被雨淋“醒”了。

有裂紋的花瓶,在雨中盛接了滿滿一瓶水!

花說:“謝謝你的祈禱。”

有裂紋的花瓶說:“現在,我不知自己有沒有愛你的資格,但我可以說出那句神聖的詩了——我的小愛人啊,我愛你!”

花就羞得低下了頭。

花多情地在瓶口邊,也就是在它的唇上吻了許久……

然而,畢竟是有裂紋的。天亮時,花瓶中的水只剩一半了,它萬分憂慮。

花安慰道:“我的愛人啊,你高興起來吧!我有辦法彌住你的裂痕呢!”

於是花就盡量地從它的枝中分泌出一種汁液,那汁液滲入了花瓶的裂紋裏;花瓶跟著盡量繃緊它的身體,以使花的汁液更容易粘住自己的裂紋。

花那樣對自己是非常不利的。因為它分泌出液體的同時,也在損失著養分;瓶那樣對自己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它則太容易因用力過大裂為兩半。

但是它們為了它們的愛,為了愛對方,都寧願付出任何損失,寧願冒任何危險。

裂紋被粘住了。

半瓶水不再外滲了。

花漸漸恢復了生機,葉子開始變得滋潤了,花蕾也一日日變大了。

花瓶陶醉在它的幸福之中。它每天都對它的“小愛人”說無數遍“我愛你!”;每天都給它的“小愛人”講自己的經歷。在花聽來,它的經歷那麽曲折,那麽富有傳奇性。當它講到傷感處,花就用吻安慰它的心情。有時,花瓶會自暴自棄,花就挺自豪地對它說:“我親愛的愛人啊,不要貶低自己吧!你應該明白你是多麽的值得我愛呀!因為你的歷史使你有另外一種精神另外一種氣質啊!這一點並不是什麽高級的材料和成本所能帶給一只花瓶的呀!……”

終於有一天,花蕾完全開放啦!

紅艷艷的一朵玫瑰,開放得那麽嬌美!那麽妖嬈!

花瓶幸福得終日對它的“小愛人”說纏綿而甜蜜的情話,唱熱烈而浪漫的情歌。說也說不完,唱也唱不夠;花,一直那麽嬌美那麽妖嬈地開了六天。

在那六天裏,瓶所感到的無限幸福,一天比一天濃,一天比一天深。用人的話說,瓶簡直“幸福死了”!

第七天早上,男主人望著陽臺外詫異地說:“咦,怎麽那破花瓶裏有枝花在開著?”

女主人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回答:“是前幾天扔進去的。既然開了,就取出來插水晶瓶裏吧。擱在那破瓶裏誰能看到呢?”

於是男主人走到了陽臺上。

“永別了,我的小愛人!”有裂紋的花瓶頓時哽咽起來。

眼望著男主人,花低頭吻著瓶的唇,鎮定地說:“不,我親愛的愛人,我只屬於你這只有裂紋的花瓶,因為沒有你,我不會開放。”

“我的小愛人啊,別管我了,到水晶瓶那裏去吧!那一束白玫瑰會把你襯托得更嬌美!”

“如果那樣,我將再也吻不到你了,將再也聽不到你對我說的情話為我唱的情歌了……”

男主人探臂將有裂紋的花瓶拿在手裏,他奇怪它有裂紋怎麽還能存住水?

“我們的愛情多麽美好啊!親愛的,我感激你啊!”花泣不成聲。

花瓶輕輕點頭,早已悲傷得說不出話來……

當男主人的手剛將花從瓶中抽出時,那有裂紋的花瓶猝然四分五裂,碎片濺落,水也灑了一地……

幾乎同時,人手中嬌美的玫瑰花,剎那間雕零了,變得一片光禿。

紅艷艷的花瓣,每一瓣都落在花瓶的那些碎片上。

它們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次擁抱,依偎和親吻。

“愛你!……”

“愛你!……”

——真正的愛情,乃是義無反顧的,身懷感激的,因而具有誓言和詩性的意義。

——出於感激而言愛情是不真實的;為了愛和被愛而彼此感激,愛情之“情”就更濃更深了。

此情可貴……


梁曉聲《你在今天還在昨天》燭的淚

這是一條無名的短馬路。在北京市區交通圖上找不到它。馬路左側,一幢幢高樓比肩聳立;右側,幾乎完全被一座倉庫的圍墻占據。圍墻一人多高,去年國慶節前,刷成灰色。國慶節後,灰色的圍墻上開始出現紅的、白的、黃的油漆以各種字體書寫的廣告。於是圍墻有點兒“濃妝艷抹”似的了。這又是一條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車輛出入的短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載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則,它的另一端也許會伸延得很長……

就在它的另一端,在圍墻沿河畔轉角處,有一間小房子。說那是房子,實在降低了房子的標準。因為它太矮了。房蓋比圍墻還低。也太小了。從外看,並不比書報亭大。房蓋是油氈紙的。窗上無玻璃,木條十字交叉釘著藍塑料布。在它的旁邊,是一個比它大些的棚子。棚子只有油氈紙鋪的蓋兒,沒墻。卻也不能說沒墻,只不過那若算墻,也降低了墻的標準。所謂的“墻”是用拆散的紙板箱的紙板拼湊成的。下半截拼湊的還挺嚴實,上半截靠各色塑料布擋風遮雨……!

那“房子”裏住著一對兒外地來的鄉下夫妻。男人三十來歲。女人二十六歲。他們在那棚子裏為北京人彈棉花。他們已在那兒住了五年了。他們的臨時居住是半合法的。因為他們每年都能辦下暫住證來。這是合法的一面。馬路對面的街道給他們辦的。他們老實得像只會彈棉花的動物。他們一磨,街道的人心一軟,每每網開一面地就給辦了。但他們那“房子”和那棚子,又實屬違章“建築”,早應當拆除。所幸在路盡頭,又在河邊,被周圍十幾株樹隱蔽著,一次次地蒙混過關了……

北京雖然是全國消費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卻仍有舍不得花一百多元買新被褥,而更願花十來元錢彈軟一床舊棉套的人家。這樣一些百姓人家,是那一對兒鄉下夫妻的“上帝”。

他們實際上已經有一個女兒了。才兩歲。在鄉下。由他們的父母輪流撫養著。

春節前,他們原本打算回鄉下去與親人們團圓的。活兒積壓得多,就日夜突擊地彈。最後一件被人滿意地取走了,竟到了四日的下午。而這一天正是除夕呀!

女人說:“你什麽也別管了。該收拾的我收拾。快去買晚上的火車票,咱們得爭取初一這時候到家是不?”

男人表示也是這麽想的。於是帶著一頭發一臉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門。

他回來時,女人什麽也沒收拾。女人在床上酣睡著。那是一張舊單人床。他們給一戶人家彈了兩件棉套,人家用那張床抵手工錢了。單人床睡不開他們兩口子,加寬了一塊板,用些磚墊著。女人的睡狀,像個困極了的孩子。她的頭側枕在枕上,身子伏著,手臂壓在胸脯下邊。她的另一支手臂垂在床下;另一條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腳蹬著地。仿佛那只腳在酣睡的情況下還使著勁兒似的。顯然,男人剛一走,她就那樣子撲在床上了……

前幾天北京寒冷,這女人感冒了。酣睡著的女人,兩頰緋紅。一線口水,從她半張著的嘴角流在枕上,竟已積成了一個圍棋子般大的“珠子”。男人搓了搓手,想伸手去摸他女人的臉頰,看她是不是還在發燒?但他的手並沒觸到她的臉頰。他俯下頭去,用自己的臉頰去貼女人的臉頰了。雖然外邊的天氣很暖和;雖然他的雙手並不冷;雖然搓過了——他卻仍怕自己手涼。女人的臉頰熱乎乎的。女人還在發著低燒。女人睡得那麽香,並沒被她男人的臉頰貼醒。

男人的心裏,倏忽間湧起對他女人的一種大的愛意。確切地說,那更是一種心疼。正是這女人,才使他在北京的這地方,這小“房子”和這彈棉花的棚子裏,堅守了五年啊!這五年裏,他們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彈棉花。他哪兒都沒陪她去。她也沒單獨去過什麽地方。更不曾請求他陪自己逛逛北京。他們之間的話語,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胳膊酸死了!”而他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就不累嗎?”——但是這五年,不惟對他們自己未來的生活,對他們雙方的家庭,對他們雙方至親的一些親人,卻是意義極其重大的:他們已為自己積蓄下了兩萬多元錢。他們靠著在北京彈棉花掙的錢,使雙方的父母得以不愁衣食。而且,他們幫助過他們雙方的一些窮親戚。他們的家鄉是個貧困的地方。那兒一百元錢可以使數口之家過一個月。五年多的日子裏,他們已幾十次地向家鄉寄回過一百元了……想到這些,男人鼻子一酸,眼眶不禁地有些濕了。

他蹲下去,雙手輕輕托起女人的手臂,將她的手臂放到了床上。接著,又那樣兒將她的腿也放到了床上。他站起來,望著她猶豫片刻,小心地脫下她的兩只鞋。

女人竟一直沒醒。一只手臂壓在胸脯下,嘴角繼續淌著口水。五年來的冬天,她總穿現在穿的這一件上衣。實際上那是他的一件舊上衣。這一件粗布上衣已經快變成“絨”的了。五年裏它所附著的棉絮,是水所無法洗去的了。若使之重新變成布的,非靠科技的方法用電子分離器不可了。她也和他一樣,滿頭發滿臉都是棉塵。這使她的頭發和眉看去像是灰白的。然而這鄉下女人的臉卻長得怪秀氣的。畢竟才二十六歲,又是少婦,女人味兒是棉塵所無法消減的……

男人不由得懷著一腔溫柔的憐愛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過捧起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親。那是一只多麽纖小的手呀!像十幾歲的少女的手。卻又是一只多麽粗糙的手呀!手心布滿繭子。那是被彈棉花的弓子磨的。五個尖尖的手指尖兒,有三個纏著膠條,那是由於指甲兩邊兒的皮膚開裂了。他親著她的手的時候,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淚來了。他又親她的額角,他的眼淚滴在她臉頰上。終於的,他忍不住雙手捧著她的臉頰,用自己厚實的雙唇嚴密地封閉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時喘不過氣兒來,便醒了。女人睜開眼,懵懂似的仰視著他。明白他是在幹什麽後,推開他坐了起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條濕痕顯現在她蒙了一層棉塵的臉頰上……

她說:“你真煩人!”

她男人無聲地笑了,眼裏還含著淚光呢!

女人卻沒發現這一點。

“你脫了我鞋幹嗎呀!”——女人一邊穿鞋一邊說:“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呢?怎麽哪兒哪兒也沒收拾就睡過去了呢……”

男人說:“沒事兒的,一會兒我和你一塊兒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來說:“別一會兒,現在就收拾吧!要不該誤火車了……”

男人說:“今天,咱們……走不成了……”

說得吞吞吐吐。

女人這才將目光望向男人的臉,自己臉上的表情頓時起了變化。

“你哭過?……”

“沒……沒有……”——男人掩飾地將頭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過!咱們今晚怎麽走不成了?你把買票的錢丟了是不是?你倒說話呀!……”

女人急了。

“沒丟沒丟!今天的票賣光了……”

“你騙我!”

女人的眼裏也出現淚光了。三百多元錢對於他們是一筆大數。女人沒法兒不急。

“沒丟就是沒丟嘛!哎,自打咱倆結婚,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呀?……”

男人趕緊掏出錢給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緩緩坐在床上。失望使這年輕的鄉下女人一時發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沒買。明天都初一了。春節主要過的就是三十兒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慮來考慮去,咱倆還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過春節吧!咱倆還沒在北京過一次春節呀……”

女人忽然雙手捂臉,嚶嚶地哭了。一年十二個月,天天彈棉花,盼就盼的回家過春節啊!這當女兒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這當母親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兒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無話可說……

於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將她的頭連同她的上身摟在懷裏,以哄孩子那一種語調說:“別哭,別哭哇!五年裏,咱們不就是這一個春節沒能及時趕回去嗎?聽話別哭!再哭我可不高興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傷感了。

愛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淚水的“閘”。女人本能地依賴這一點。她有時候哭,也是想試試那“閘”對她的感應還靈敏不靈敏。而愛她的男人,此時的表現則尤其溫柔。他撫慰她,親吻她,替她擦眼淚……

女人不哭了以後,男人用半截鉛筆在一頁紙上寫著什麽。那看來是一項須認真對待,反復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著一支煙,一會兒寫,一會兒劃。終於“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頁紙上。他將那頁紙遞給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鉛筆劃去幾個姓名,添上幾個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後的數字……

再以後,他們點了些錢,揣了那頁紙,都顧不上換身衣服,雙雙趕往郵局。那時已經四點多了,他們怕郵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還扯著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郵局工作人員果然已在盤點業務了。但一聽說他們是要往家鄉寄錢。立刻予以理解。春節,使得中國人之間格外和氣了。見他們取了一打匯款單,人家還告訴他們別急,仔細填,一定將他們的匯款單加進當天的業務裏……

匯完了款,女人還想往家鄉打長途電話。郵車已經開到小郵局的門口了。郵局工作人員已經往外拎郵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費電話,臉上顯出為難的表情來。人家又說——打吧打吧,有多少話只管說,我們等。

很少被這麽和氣這麽友好地理解過,那話使夫妻倆心裏暖烘烘的。

十幾分鐘後才終於有人接電話。當然並不是他們的親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個老頭兒。一聽到鄉音,不是親人也是親人了。妻子雙手抖抖地緊握電話,不停地盡說盡說,總之是解釋回不了家鄉的原因,讓老頭兒代問自己的父母及親人們好的話罷了。說到女兒時,女人又流下淚來……

離開郵局,他們走得從容了。男人低著頭,臉上顯出怏怏不樂的樣子。經女人再三問,男人才說:“打了十幾元錢的電話,你光說你爸你媽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問問我爸我媽的情況,也不替我給我爸我媽拜個年……”

女人大慚,一路賠不是。

一回到“家”裏,夫妻倆就開始收拾。鄉下人也保持著幹幹凈凈過春節的習慣啊!“家”是哪兒都收拾幹凈了,夫妻倆的臉,卻快變成黑人的臉了。

她說:“無論如何也得洗個澡。”

他說:“對!咱們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於是妻子接著水管子裏的涼水絞了把毛巾,馬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臉,也替丈夫擦了擦臉,就趕緊和丈夫出門了……

在馬路對面,在那片樓群間,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聽價,猶豫了。男人連考慮都不考慮,把錢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門猶猶豫豫地走去時,男人跟隨著。人家大聲說:“嘿那男的,你跟去幹嗎?男的在二樓!”

他說:“我們兩口子……”

人家說:“兩口子也不行。”

他曾聽別人講,北京有讓兩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單間,叫什麽“鴛鴦間”。他所以肯花五十元與他的女人來洗桑拿,正是為的此種享受啊!各洗各的,那還叫享受嗎?那還值得花五十元嗎?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聽這話,眼睛瞪起來了。走到門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說“女部”正有一個女人在洗著,女人陪女人,你這男人瞪的什麽眼睛呀!說如果不是除夕,才不會人這麽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邊往樓上邁,一邊回頭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裏常常夢想之事啊!唉,唉,他沮喪極了……

“多大年齡了?”

“二十六。”

“沒結婚吧?”

“結了。”

“那……生過孩子嗎?……”

“生過了……”

於是坐在高臺上的一個肥胖的女人,眼盯著坐在對面矮椅上的年輕的鄉下女人的身子,羨慕得嘖嘖連聲。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頭。肥胖的女人下了高臺,坐到她身旁,自暴自棄地喃喃:“我這身子是沒治了,喝涼水都長膘兒,再怎麽蒸也沒用。”見她低垂著頭不吱聲,以為她不願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臺上坐著,以女巫發咒似的語調又說:“別看你現在身子長得這麽好看,過不了幾年也準得發胖,興許比我還胖哪!我有這方面的專門眼光!”她更不知說什麽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臺,連往碳熱器上潑了幾次水,熱浪逼人。她覺得窒息,也敏感到對方其實開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還久。因為內心裏暗覺二十五元花得虧,就一遍遍往頭上用洗發液,往身上打皂。沖盡了就蒸;蒸出汗了又沖。總之他企圖將虧了的事兒變成不虧甚而占便宜的事兒……

當他換上帶去的一身嶄新衣服走到外邊時,他幾乎不敢認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長椅上望著自己的那個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嗎?她頭發濕漉漉的,她臉兒紅撲撲的,她整個人看去水靈靈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連眼睛也用香皂洗過了;她的嘴唇那麽鮮潤,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換上的新衣服使她顯得更秀氣了;那一雙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腳上使他看著怦然心動……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實除夕的列車票最好買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過一次春節了!盡管他也是那麽的想家鄉,想父母,想女兒……

他問:“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對了呢?”

她嘆了口氣,依偎著他,有心責備,又那麽的不忍……

一回到“家”裏,她就翻出新褥單,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換上。於是他們在北京這個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簡陋根本沒個家樣的“家”,竟也變得充滿了家的溫馨……

她那麽做時,男人從旁看著,有幾分舍不得地說:“不都是要帶回家鄉去的麽?”

女人被問得害羞起來,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聲細語地說:“我這不為了咱們好好兒過個春節麽?”

他們相互配合著炒了三四樣菜。配合得像他們彈棉花時一樣默契。男人想起過“中秋”時還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們的“家”裏沒電燈。電業部門不許他們擅自拉電線。他們是一對兒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鄉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裏一直以蠟燭照明。一只破箱蓋上的蠟燭快燃盡了——男人想起了什麽,伸手從房頂吊著的小籃子裏取出了一個報紙包兒。打開來,是一對紅燭。比較粗的一對紅燭。他有次花五元錢買的為著這一天,他其實早就在預謀了。

女人說:“兩支都點上吧。”

他就將兩支紅燭都並列著點上了。

在兩支燭光的交相輝映之下,在喝了幾口酒以後,女人的臉越發顯得嬌俏了。男人充滿愛悅地看著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們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時有人主動介紹她去一家不小的飯店當服務員,說一個月可以掙五百,說還管兩頓飯,他們欣然同意了。一年幹下來就五六千啊!有天她還穿回了飯店發給服務員的衣服裙子,讓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當然漂亮!使她的模樣看去活潑青春。可半個月後她不去了。他再三問她原因,她最後被問哭了,說一名是副經理的男人對她不懷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說:“咱們來的時候,不是互相囑咐了遇事要忍的嗎?……”

想起這件事,男人內心裏對他的女人湧起了無邊無限的感激。

當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開始在電視裏播映時,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早早地睡下了。

在二○○○年的除夕,他們不說二○○○年,因為這個話題實在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也不看春節晚會的實況轉播,因為他們沒有電視。

他們在北京的這一個臨時的“家”,那一時刻靜悄悄的。因為他們該彈的棉絮都彈完了,不必像往日連夜加工了。

也沒音樂,沒相聲,沒歌曲,沒廣告介紹,沒名人與主持人或名人與名人的侃侃而談,在寂靜之中,在人類已燃用了幾千年之久的燭的光耀之下,只聞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人喃喃喁喁的昵語,以及她唇貼著他的耳對他說的話;只有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人的愛在熱烈地進行著,以及她柔情纏綿地奉獻給他的……

忽然,一支紅燭說話了:“我們照耀著的是什麽?”

它問那一支快燃盡的燭。

“兩個人。”

被問的燭“老淚縱橫”,以淵博的口吻回答:

“兩個人在幹什麽呢?”

“在愛。”

“愛是怎麽回事?”

“愛對人很重要。靠了愛,他們應付起那種叫窮困的命運就容易多了。”

“我喜歡照耀兩個在愛著的人。”

另一支紅燭插話了:“我也是。愛看起來很美。讓我們將我們的燭光接近吧,讓兩個在愛著的人感覺到我們對他們的祝福吧!”

於是兩支紅燭的光首先相互吸引,漸漸的,兩個桔色的光環有一段弧“吻”在一起了。小小的空間頓時明亮許多……

那支已快燃盡的燭,在破箱蓋上努力將它的燭光做最後一次騰躍,隨即暗淡。

它說:“我不可能繼續照耀著他們的愛了,我的朋友,別了!”

它說完,淌下它最後的一行淚,燭光晃了幾晃,越縮越小,緩緩地,滅了。

兩只紅燭的“吻”在一起的光環顫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訴了我們愛。”

“我也是。”

它們哭了。燭淚長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並沒聽到燭們的話。

在北京;在二○○○年;在這間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裏;在靜悄悄的氛圍之中;在吻合著的燭的光環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愛,是他們自己為自己舉行的慶典……

是他們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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