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時常想起東京的夜店。己酉庚戌之際,家住本鄉的西片町,晚間多往大學前一帶散步,那裏每天都有夜店,但是在緣日特別熱鬧,想起來那正是每月初八本鄉四丁目的藥師如來吧。緣日意雲有緣之日,是諸神佛的誕日或成道示現之日,每月在這一天寺院裏舉行儀式,有許多人來參拜,同則便有各種商人都來擺攤營業,自飲食用具,花草玩物,以至戲法雜耍,無不具備,頗似北京的廟會,不過廟會雖在寺院內,似乎已經全是市集的性質,又只以白天為限,緣日則晚間更為繁盛,又還算是宗教的行事,根本上就有點不同了。若月紫蘭著《東京年中行事》卷上有緣日一則,前半云:

“東京市中每日必在什麽地方有毗沙門,或藥師,或稻荷樣等等的祭祀。這便是緣日,晚間只要天氣好,就有各色的什麽飲食店,粗點心店,舊家具店,玩物店,以及種種家庭用具店,在那寺院境內及其附近,不知有多少家,接連的排著,開起所謂露店來,其中最有意思的大概要算是草花店吧。將各樣應節的花木拿來擺著,討著無法無天的價目,等候壽頭來L鉤。他們所討的既是無法無天的價目,所以買客也總是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亂七八糟的還價。其中也有說豈有此理,拒絕不理的,但是假如看去這並不是鬧了玩的,賣花的也等到差不多適當的價錢就賣給客人了。”寺門靜軒著《江戶繁昌記》初編中有《賽日》一篇,也是寫緣日情形的,原用漢文,今抄錄一部分如下:

“古俚曲詞雲,月之八日茅場叮,大師賽詣不動樣,是可以證都中好賽為風之古。賽最盛於夏晚。各場門前街賈人爭張露肆,賣器物者皆鋪蒲席,並燒薩摩蠟燭,賈食物者必安床閣,吊魚油燈火,陳果與(上艹下兩瓜),燒團粉與明鯗,(案此應作魷魚,)軋軋為魚鯀,沸沸煎油磁。或列百物,價皆十九錢,隨人擇取,或拈鬮合印,賭一貨賣之於數人。賣茶娘必美艷,鬻水聲自清涼。街西瓜者照紅箋燈,沽餳者張大油傘。燈籠兒(案據旁訓即酸漿)十頭一串,大通豆一囊四錢。以硝子壇盛金魚,以黑紗囊貯丹螢。近年麥湯之行,茶店大抵供湯,緣麥湯出葛湯,自葛湯出卵湯,井和以砂糖,其他殊雪紫蘇,色色異味。其際橐駝師(案即花匠)羅列盆卉種類,皆陳之於架上,鬧花閑草,鬥奇競異,枝為屈皤者,為氣條者,葉有間色者,有間道者。錢蒲細葉者栽之以石,石長生作穿眼者以索垂之。若作托葉衣花,若樹蘆幹挾枝。霸王樹(案即仙人掌)擁虞美人草,鳳尾蕉雜麒麟角(原註云,漢名龍牙木)。百兩金,萬年青,珊瑚翠蘭,種種殊趣。大夫之松,君子之竹,雜木驕植,蕭森成林。林下一面,野花點綴。杜榮招客,如求自鬻,女郎花(原註云,漢名敗醬)媚伴老少年。露滴淚斷腸花,風飄芳燕尾香。雞冠草皆拱立,鳳仙花自不凡。領幽光牽牛花,妝鬧色洛陽花。卷丹偏其,黃芹萎兮。桔梗簇紫色,欲奪他家之紅,米囊花碎,散落委泥,夜落金錢往往可拾,新羅菊接扶桑花邊,見佛頭菊於曼陀羅花天竺花間。向此紅碧綿績叢間,夾以蟲商。官商繳如,徵羽繹如,狗蠅黃(案和名草雲雀,金鈴子類)唱,紡績娘和,金鐘兒聲應金琵琶,可惡為聒聒兒所奪。兩擔籠內,幾種蟲聲,唧唧送韻,繡出武藏野當年荒涼之色,見之於熱鬧市中之今日,真奇觀矣。《江戶繁昌記》共有六編,悉用漢文所寫,而別有風趣。間亦有與中國用字造句絕異之處,略改一二,余仍其舊。初篇作於天保辛卯(一八三一),距今已一百十年,若月氏著上卷刊於明治辛亥(一九一一),亦在今三十年前,而二書相隔蓋亦已有八十年之久矣。比較起來,似乎八十年的前後還沒有什麽大變化,本鄉藥師的花木大抵也是那些東西,只是多了些洋種,如鶴子花等罷了。近三十年的變化或者更大也未可料,雖然這並沒有直接見聞,推想當是如此,總之西洋草花該大占了勢力了吧。

北京廟會也多花店,只可惜不大有人注意,予以記錄。《北平風俗類征》十三卷征引非不繁富,可是略一翻閱,查不到什麽寫花廠的文章,結果還只有敦禮臣所著的《燕京歲時記》,記《東西廟》一則下云:

“西廟曰護國寺,在皇城西北定府大街正西,東廟曰隆福寺,在東四牌樓西馬市正北,自正月起,每逢七八日開西廟,九十日開東廟。開會之日,百貨雲集,凡珠玉綾羅,衣服飲食,古玩字畫,花鳥蟲魚,以及尋常日用之物,星卜雜技之流,無所不有,乃都城內之一大市會也。兩廟花廠尤為雅觀,夏日以茉莉為勝,秋日以桂菊為勝,冬日以水仙為勝,至於春花中如牡丹海棠丁香碧桃之流,皆能於嚴冬開放,鮮艷異常,詢足以巧奪天工,預支月令。”這裏雖然語焉不詳,但是慰情勝無,可以珍重。這種事情在有些人看來覺得沒有意思,或者還是玩物喪志,要為道學家所呵叱,這者我也知道,向來沒有人肯下筆記錄,豈不就是為此麽,但是我仍是相信,這都值得用心,而且還很有用處。要了解一國民的文化,特別是外國的,我覺得如單從表面去看,那是無益的事,須得著眼於其情感生活,能夠了解幾分對於自然與人生態度,這才可以稍有所得。從前我常想從文學美術去窺見一國的文化大略結局是徒勞而無功,後始省悟,自呼愚人不止,懊侮無及,如要卷土重來,非從民俗學入手不可。古今文學美術之青華,總是一時的少數的表現,持與現實對照,往往不獨不能疏通證明,或者反有抵悟亦未可知,如以禮儀風俗為中心,求得其自然與人生觀,更進而了解其宗教情緒,那麽這便有了六七分光,對於這國的事情可以有懂得的希望了。不佞不湊巧乃是少信的人,宗教方面無法入門,此外關於民俗卻還想知道,雖是秉燭讀書,不但是老學而且是困學,也不失為遣生之法,對於緣日的興趣亦即由此發生,寫此小文,目的與文藝不大有關係,恐難得人賜顧,亦正是當然也。廿九年六月,夏至節。(1940年6月作,選自《藥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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