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費迪南德·馮·席拉赫/吳掏飛譯

他們又帶來了一只羊。四個男人腳穿著膠靴圍著那只羊站了一圈,目光緊鎖著它。他們是用皮卡車把羊拉進農莊的內院來的,天正下著毛毛細雨,他們把它放在一塊灰色的塑料布上。羊的喉嚨被割斷,沾滿泥漿的羊身上布滿了刀痕。本已凝固的血汙被雨水一沖又開始流淌起來,血水順著塑料布往下,形成一條條細長的紅色水線,流入用石塊鋪設的道路縫隙之中。
死羊對他們幾個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們是靠養羊為生的農民,誰都親手宰殺過家禽家畜。但眼前這只快要腐爛的死羊,看上去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它是布魯杜緬因州羊,那種頭部顯藍色、眼睛往外突的高產的好品種。它的眼睛被剜掉了,暗色眼眶四周血絲狀的視神經和肌肉的束狀組織清晰可見。
格拉夫·諾德克向這幾個人點頭問候,雙方都不願意先開口。他瞟了一眼那只羊,搖了搖頭,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包,數了四百歐元,遞給他們中的一個。這些錢能買兩頭這麽大的羊。其中一個農民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也是他們幾個的真實想法。等這幾個人走後,諾德克把夾克的領子豎起來,心想,他們是對的,我必須找他好好談談。
安格麗卡·彼得森是位心寬體胖的女士。她在這兒當警察已經有二十二年時間了,在她的轄區內還從沒發生過重大惡性案件,值勤時她也從來沒有使用過配槍。今天的工作已經提前完成,那份處理醉酒司機的報告也寫完了。她坐在椅子上,讓兩條前腿懸空,像玩蹺蹺板一樣搖來搖去。雖然在下雨,但她還是為周末的來臨而高興。終於有時間好好整理上次去旅遊的照片了。
這時門鈴響了,彼得森不滿地呻吟了一聲,按了開門按鈕,沒看見有人進來,於是嘟噥著站起身來,罵罵咧咧地開門走上大街。村裏總有幾個孩子喜歡按門鈴找樂子,她心想,別讓我逮著,不然非把他們的耳朵揪下來不可。
彼得森差點沒認出菲利浦·馮·諾德克來。他站在警察局門口的人行道上,被傾盆大雨淋得頭發全濕了,散披在臉上,夾克上的泥漿和鮮血直往下流。他手裏還緊緊地握著一把菜刀,由於太用力,手指的骨節都一個個呈白色,刀刃上也有雨水往下流。
菲利浦今年十九歲,他還是個孩子時,彼得森就認識他。她慢慢地走過去,像她以前在父親的院子裏跟馬說話一樣,輕聲地安慰他,然後拿下他手中的刀,同時撫摸著他的頭。他沒有反抗,任由她擺布。她摟著他的肩膀,帶他邁上兩級臺階,走進低矮的警察局,進入衛生間。
“好好洗一下吧,你看上去糟糕透了。”她說道。她不是刑事警察,只覺得菲利浦很可憐。
他一直讓熱水流著,鏡子上起了一層水霧。手都被燙紅了,他才彎下身子去洗臉,血跡和汙泥流進洗手池,把排水口都給堵上了。他盯著水槽自言自語道:“十八。”彼得森沒弄懂。她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一股熱茶和地板蠟的味道撲面而來。
“現在請你說說,出什麽事了?”彼得森一邊說一邊讓菲利浦坐在客椅上。他一頭趴在辦公桌的邊沿,閉上眼睛,沈默不語。
“那我們就給你父親打電話吧。”
諾德克立刻趕了過來,菲利浦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十八,那是十八。”
彼得森向他父親解釋說,她必須打電話通知檢察官,因為菲利浦說的話讓人捉摸不透,她不清楚是不是發生了嚴重的事情。諾德克點了點頭。“那是應該的。”他這樣說道,心裏卻想,這一天到底來了。
檢察官從縣城派了兩位刑警過來。他們到達時,彼得森和諾德克在警察局裏喝茶,菲利浦一動不動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往外看。
兩位警察正式要求暫時拘留菲利浦,交由彼得森看管,並要求諾德克陪同去搜查菲利浦的房間。諾德克告訴警察,二樓的兩個房間都歸菲利浦用。一個警察在房間裏搜查,另一個與諾德克站在門廳裏,那兒的墻上掛了上百個本地的鹿角和非洲獸皮之類的獵獲物標本。天氣真冷。
那個警察站在一個東非黑水牛牛頭的標本前。諾德克試圖向他解釋羊被殺的事情:“事情是這樣的,在最近的四個月裏,菲利浦殺了好幾只羊。他把每只羊的喉嚨都給割開了,有一次被農民當場發現。是他們告訴我的。”
“是嗎?把喉嚨都割開了。這頭水牛有 一千公斤吧?”警察說道。
“是的,這種動物還是很危險的。獅子都無法單獨對付一頭成年水牛。”
“您是說,您兒子殺了幾只羊是嗎?”警察還在打量著水牛牛頭的標本。
諾德克覺得這是個好的征兆。“我當然向他們賠錢了。我們也曾想對菲利浦采取一些行動,但又總是希望事情能自己平息……結果是我們想得太簡單了。”羊身上留下的那麽多刀口和被剜掉的眼睛就別說了吧,諾德克這樣想。
“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也不知道,不太清楚。”
“聽上去有點奇怪,不是嗎?”
“是有點奇怪。我們應該對菲利浦采取點什麽措施。”
“是該有所行動了,您知道今天發生什麽了嗎?今天他殺的還是一只羊嗎?”警察還在研究那個標本,還伸手去抓那牛角。
“是的,之前一個農民打我的手機告訴我,他們又發現一只羊被殺了。”
警察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有點生氣,大周末的,竟然要處理“謀殺”羊的事情,不過這牛頭的標本不錯。他問諾德克是否能在星期一去趟縣警察局做筆錄。他可不想現在做這些文字記錄,他只想早點回家。
“當然可以。”諾德克回答道。
另一個警察從樓上走了下來,手裏拿著一個棕黃色的老式雪茄盒子,上面印著“Villeger Kiel”商標。“我們必須要把這個盒子帶走。”他說。
諾德克突然覺得這個警察說話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連他手上戴的塑料手套也顯得那麽一本正經。“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拿走就好。”諾德克回答,“盒子裏的是什麽?菲利浦又不抽煙。”
“這盒子是我在衛生間一塊松動的瓷磚後面找到的。”那個警察說道。諾德克有點生氣,家裏竟然會有瓷磚松動了。
警察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諾德克和另一個警察探頭過去看,卻立即又縮了回去。
盒子裏鋪了一層塑料紙,被分成了兩格,各裝了一只還沒有幹透、有點兒壓凹的眼球。盒子蓋的裏面貼了一張女孩的照片,諾德克一下子就認出來是薩賓娜,小學教員格利克的女兒。她昨天剛辦過十七歲的生日聚會,菲利浦也去參加了,他以前也常說起這個女孩。諾德克以為兒子可能愛上這個女孩了。不過現在他一下子全身都軟了:照片上的女孩沒有眼睛,明顯是被人摳掉的。
諾德克立刻找到格利克的電話號碼,手不住地抖動著。他把電話聽筒舉在空中,以便警察也能聽見。格利克接電話時一頭霧水,他說薩賓娜不在家,開完生日晚會她就直接去慕尼黑找朋友了。他還說,她還沒打電話過來,但那很正常。
格利克還想安慰諾德克:“肯定沒事的,是菲利浦送她去乘夜班火車的。”
警察把諾德克的家翻了個底朝天,訊問了兩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還訊問了所有參加生日晚會的客人,沒有找到薩賓娜的下落。
法醫鑒定了那兩個眼球,確認是羊的眼球,菲利浦衣服上的血也是羊血。
菲利浦被拘留幾個小時後,一個農民又在後院發現一只被殺死的羊。他扛著羊,冒雨穿過村裏的大街來到警察局門口。羊毛都被雨淋透了,變得更重,血水和雨水順著農民的雨衣往下流。他把羊往警察局的臺階上一扔,整只羊撞在門上,在地板上留下一攤汙水。
這個村子去往農莊的途中有一條岔路通向海邊堤岸,那兒有一幢為弗裏斯蘭人所建、用茅草做屋頂的遺棄房,被稱為“迪克大屋”,能聽見海浪聲和海鷗的叫聲。白天,它是孩子們玩耍的天堂,夜裏則是情人幽會的好去處。
刑警在燕麥草堆裏找到了薩賓娜的手機,又在不遠處找到了她的冠狀發卡,她父親說她在生日晚會上戴過。這一帶立刻被封鎖了起來,上百名警察帶著警犬像過篩子一樣搜查了一遍,痕跡警員也穿著專用服裝加入了證據的搜尋,可都空手而歸。
與警察一起來的還有各路媒體,他們在街上遇人就采訪。因此再也沒人上街了,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就連小酒館也只剩一大堆記者坐在裏面。他們個個都開著手提電腦,一邊抱怨這兒的網速太慢,一邊向外報道一些捕風捉影的所謂新聞。
這幾天一直下著雨,夜幕降臨時,大霧籠罩了低矮的房頂。連牲畜都無精打采的。村裏的居民都在議論這件事,見到諾德克時連招呼都不打了。
在菲利浦被拘禁的第五天,法院的發言人決定公布薩賓娜的照片,並在報紙上登載了一則尋人啟事。隔天便有人用紅色噴漆在諾德克農莊的大門上寫了“殺人犯”幾個大字。
菲利浦待在看守所,頭幾天幾乎不說話,即使說了點什麽,也沒人聽懂。到了第四天,他好像猛地清醒了。警察提審了他,他很坦率地回答了提問,只是一提及羊,他就低頭不語。警察當然還關心薩賓娜的事,但菲利浦光說自己只是送她去了火車站,之前還去了“迪克大屋”,在那兒“像朋友一樣”聊了一會兒天,她也許在那兒把發卡和手機丟了。他還說,他絕沒有把她怎麽樣。他沒再透露更多,也不願意去看心理醫生。
主審這個案子的是克勞特爾檢察官。他這幾天睡眠不好,早餐時夫人告訴他,說他整夜都在磨牙。他苦惱的是到目前為止什麽也沒有發生。菲利浦只是殺死了幾只羊,最多只能算是觸犯了《動物保護法》。可農民並沒有經濟上的損失,菲利浦的父親都賠過錢了。農民也沒有提出刑事訴訟。薩賓娜沒有去慕尼黑找她的女朋友。“可她是位年輕的姑娘,沒有及時給家裏報平安,理由可能會有一大堆。”克勞特爾對夫人說道。雖然法官已經簽署了逮捕令,但也不能僅憑那個雪茄煙盒,就斷定菲利浦殺害了薩賓娜。克勞特爾感覺特別不爽。
由於當地很少出現疑難案件,於是很快就對菲利浦作了一次全面的體檢。結果是,沒有智力障礙,中樞神經正常,染色體也未見異常。但是,克勞特爾想,他簡直是個瘋子。
我第一次與檢察官見面是在菲利浦被拘禁之後的第六天,羈押審查將於第二天進行。克勞特爾顯得很疲憊,不過還是很高興有人分享他的感覺。“簡直是變態。”他說道,“到目前為止他的犧牲品都是羊,難道能確保下一個不是人嗎?”
與克勞特爾談話之前,我與獸醫有過一次談話。之前他受諾德克的委托把腐爛的羊處理掉。警察都去忙其他的事情了,沒有人去訊問他。他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由於事情很奇怪,所以他對處理每一只羊都作了簡短的記錄,每只羊身上都有十八道刀口。我把它給檢察官看了看。警方也說過,菲利浦總是念叨“十八”這個數字。難道整件事與數字有關聯?
“也許菲利浦有精神分裂癥。他可能懼怕什麽東西。”我說道。
“這有可能吧。可他又不願意去看精神科醫生。”克勞特爾說道。
“這也不是他必須要做的。”我反駁道,“事情很簡單,克勞特爾先生。您手裏什麽也沒有,沒有屍體,沒有犯罪證據。就因為菲利浦殺死了幾只羊,您就拘禁了他。可拘捕令是因為懷疑他殺人才簽發的,這簡直是在胡鬧。僅僅是因為您感覺不對勁,他就進了監獄。”
克勞特爾知道我是對的,我也知道他心裏明白這一點。有時當辯護人比當檢察官要容易些。我的任務是旗幟鮮明地保護好我的委托人就行了。而他則必須保持中立,可現在又無法做到這一點。“要是薩賓娜這會兒出現就好了。”他說道。
克勞特爾背對著窗戶坐在那兒,窗外下著大雨,雨水順著窗玻璃往下流。他把轉椅轉過來,順著我的目光看著窗外那灰暗的天空。我們倆就這樣幹坐著,五分鐘一言未發。
那天我在諾德克家過夜,上一次來這兒是十九年前給菲利浦洗禮的時候。晚餐時有人朝屋裏扔石頭,砸碎了一塊窗玻璃。諾德克說,這是本周的第五次了,去報警也沒什麽意義。我把汽車開進了谷倉,不然輪胎肯定都會被紮破。
午夜時分,我還沒睡著,菲利浦的妹妹維多利亞走進我的房間,問我:“你能把菲利浦帶回來嗎?”我起身,讓她騎在我的肩膀上,把她帶回了她的臥室。我把她放回床上,幫她蓋好被子。
“你得過感冒嗎?”我問維多利亞。
“得過。”   
“知道嗎?菲利浦現在的腦袋得了感冒。他只是生病了,等他恢復健康就好了。”
“可他在腦袋裏怎麽打噴嚏?”她問道。我打的比方顯然不怎麽樣。   
“是不能在腦袋裏打噴嚏。反正菲利浦現在亂了套,就像你做噩夢一樣。”
“但是等我醒過來,一切又好了。”   
“沒錯,等菲利浦完全醒了,也什麽事都沒有了。”   
“你會把他帶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會盡力的。”   
“納蒂妮說,菲利浦幹了件大壞事。”   
“納蒂妮是誰呀?”   
“納蒂妮是我最好的朋友。”   
“菲利浦不是大壞蛋,你該睡覺了。”   
維多利亞不想睡覺,她顯然不滿意我知道得那麽少。她在為哥哥擔心。最後她要我給她講一個故事。我給她編了一個沒有羊和疾病的故事。當她睡熟後,我取出卷宗和手提電腦,在她的房間裏工作到淩晨,此間她又醒了兩回,坐起來看了看我又睡了。快六點鐘我穿著房主的膠皮水靴,來到院子裏抽了一根煙。天氣濕冷濕冷的,我熬了一個通宵,離羈押審查還剩下八個小時。   
薩賓娜一直杳無音信,她“失蹤”已經一個星期了。檢察官提交了繼續抵押的申請。
羈押審查往往令人不快。法律規定,必須審查清楚被拘捕者是否有重大犯罪嫌疑。這聽上去簡單明了,可在實際中卻很難操作。調查往往在這個節點上才剛開始,訴訟程序也才剛起頭,許多事情還存在疑惑。法官也覺得不輕松,因他或許要限制一個無罪之人的自由。這種審查的程序不像主審那麽正規,不允許公眾旁聽,法官、檢察官和辯護人都不穿正式大袍,但實際上,繼續抵押又是一項非常嚴肅的舉措。   
負責這個案子的羈押審查裁判官是個年輕人,他實習期剛滿,不想犯錯。半個小時後,他說已經了解大家申述過的理由了,他要根據“部門聯裁的方式”作出裁決,也就是說他要用滿法律規定的十四天期限,等待更多的調查發現。在座的個個都覺得不滿。
當我離開初級法院時,天還在下雨。  
薩賓娜坐在一艘往返科隆德和弗倫斯堡的渡輪夾層的長椅上。雖然一直在下雨,但她還是與拉爾斯在以生產家具出名、只有一個小海灘的療養地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星期。拉爾斯是建築工人,背上刺著自己喜歡的足球隊的名稱。薩賓娜沒告訴父母實情,因為父親不喜歡拉爾斯。她知道,他們了解她,不會主動打電話找她。   
是拉爾斯把她送上渡輪的。這會兒她有點害怕了,那個身穿破爛外套的男人自她上了渡輪就一直盯著她看,還仔細地盯著她的臉,並朝她走了過來。她正要起身走開,那人說話了:“你是薩賓娜·格裏克嗎?”   
“是的。”   
“我的天哪,趕緊往家裏打電話吧,家裏人滿世界在找你呢。瞧,報紙上都是尋人啟事。”
不一會兒,薩賓娜家的電話鈴響了。半個小時後克勞特爾打電話告訴我,薩賓娜跟她的男朋友溜出去玩了一個星期,下午就能到家。菲利浦被釋放了,不過必須去接受精神疾病方面的治療。我已經與他們父子約定,並經過克勞特爾的同意,承諾負責照料菲利浦。 
我把菲利浦從那座像碉堡一樣的監獄裏接了出來,重獲自由他當然高興極了,而且還為薩賓娜平安無恙感到高興。在回家的路上我問他是否有興趣一起去散散步。我們在一條鄉間小路邊停了下來。整個天穹像一幅埃米爾·諾爾德的立體畫作。雨停了,海鷗的叫聲回蕩在天空。我們談論他的寄宿學校,他喜歡的摩托車和最近喜歡聽的音樂。不知為何他忽然與我開始下面這段對話,這是他絕對不會跟精神醫生說的。   
“我看人和動物時,腦海裏出現的是一個個數字。”   
“什麽意思?”   
“我看任何動物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相應的數字。比如那裏的牛是三十六,海鷗是二十二,法官是五十一,檢察官是二十三。”
“你是刻意去想的嗎?”我問道。   
“不是,我看見的就是數字而已,自動浮現在我眼前,就像別人看見的是臉一樣。我不用刻意去想,它自然而然就出現在那兒。”菲利浦說。   
“我也是一個數字嗎?”   
“是的,您是五,是一個好數字。”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是他被拘禁以來第一次開懷大笑。接著我們又陷入沈默之中,肩並著肩走了好一會兒。   
“菲利浦,‘十八’是怎麽回事?”   
他驚訝地看著我,問:“為什麽要問‘十八’?”   
“你一直在警察面前念叨這個數字,而且每只被殺的羊身上都捅了十八刀。” 
“不是這樣的。我是先把羊殺死,然後在它們身體的兩側和脊背上各劃了六刀。我必須把它們的眼睛剜出來,開始時真不容易,總是把眼球弄破。”菲利浦全身抽起來,然後吼道,“我害怕十八,那就魔鬼的象征。三個六就是十八,您懂嗎?”   
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大聲地喊道:“如果我不把羊殺死,它們的眼睛會焚燒大地。眼球即是罪孽之源,會毀滅一切。”菲利浦開始哭泣,孩子似的放聲大哭,渾身不住地顫抖。   
“菲利浦,你聽我說。你害怕羊和羊的眼睛,我完全可以理解。不過那只是你的錯誤想法。”   
菲利浦還是不停地哭。不管我怎麽勸他,他就是不相信,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平靜下來,我們一起回到小車旁。空氣好像被清洗了一遍似的,彌散著鹽的味道。   
“我還有個問題。”過了一會兒我才又問他。   
“什麽問題?”   
“這一切與薩賓娜有什麽關系嗎?你把她照片上的眼睛怎麽了?”   
“她過生日的前幾天我在我的房間裏看見了她的眼睛。”菲利浦說道,“她的眼睛變成了羊的眼睛。突然間我什麽都明白了。生日晚會的那個晚上,我在迪克大屋那兒跟她說了,她不想聽這些,她害怕極了。”   
“你明白什麽了?”   
“她的姓和名都是由六個字母組成的。”   
“你會殺她嗎?”   
菲利浦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說:“不,我不會殺人。”   
一周後,我帶菲利浦去了一家瑞士的精神病醫院,他沒讓父親一起來。我們卸下行李後,在醫院院長的帶領下參觀了明亮而現代的建築。就一家精神病醫院而言,條件可以說是足夠好的了。   
我跟主治醫生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他也基本同意菲利浦患的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癥。這是一種常見病,大約百分之一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過它的折磨。患者初期表現為陣發式,然後發展成對事物的思考和觀察出現混亂。其中的多數人會有幻聽,還有的人認為有人要迫害他們,認為許多自然災害是由他們引發的,此外也有菲利浦這樣的,受某種病態的執拗觀念折磨。治療一般是用藥物,而且療程往往很長。患者必須信任醫生,而且要敞開心扉。完全康復的比例大約為30%。   
參觀完畢,菲利浦送我到醫院的大門口,不管怎麽說,他只是個孤獨、可憐、充滿恐懼的少年。他說:“你還沒問過我的數字是什麽呢。”
“對哦,那你的數字是什麽?”   
“綠色。”他說完轉身回醫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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