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十三)

記舊書攤

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常去舊書攤的人有三種。一是窮書生,他們是的的確確、地地道道的愛書者,常常囊中羞澀,從嘴邊身上省下的幾個錢更要好鋼用在刀刃上,而新書高昂的價格常常讓他們望而卻步,心向往之而錢“不多也”,只好來舊書攤尋些有價值的書。有句俗而又俗的話說,“有錢人不買書,買書者沒有錢”,他們就屬於後者。第二種人是來尋寶的人。書對他有意義並不是因為書的內容,確切地說,不是因為書的內容對於他的學識的增長與人格的完善有幫助,而是因為某本書稀缺,“物以稀為貴”,或者說,他要在純粹種類的意義上配齊某本書。俗氣些說,就是他買的書將來能增值或給他帶來名聲。他只看書名、作者與類別,而不管它的內容。對他來說,書既是古董又是機器的零部件,越舊越好,越罕見的越好,如果把他們的藏書樓比作大觀園的話,那麽裏面的美女至少應該具備以下特征:來自各個民族、國度、種族、階層,穿上破爛古舊的衣服,最好缺個胳膊少個腿什麽的就愈發珍貴了!第三種人是我揣測的,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人:他們去舊書攤是種習慣,就好像一種正常的生理需求,又好像是不正常的生理需求。只要手裏捏著幾個錢,他們肯定是要去逛舊書攤的,正如嫖賭成癮的人隔三岔五非得去那個地方不可,否則心兒癢癢,手兒也癢癢。去過之後,亦如剛從雅稱為洗手間的地方出來,如釋重負般輕松,即使事實上正好相反:他拎了兩大袋書,已經有些步履蹣跚了。
  逛舊書攤的人有許多惡劣的嗜好。他們最大的特點是總希望書本身越有價值越好,而價格越低越好。“便宜沒好貨”這麽一條顛撲不破的價值規律他們豈能不知道,不過是強作掩耳盜鈴罷了。他們常常希望或者說以為賣書人都是傻子,目不識書,總讓他們自己占了大便宜去。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似乎漫不經心地翻弄著如獲至寶的找見的書,悠悠地討價還價,攤主的價錢已經開得很低了,還一邊用鼻子哼哼出聲音說:“這什麽破書嘛,雞肋而已”,一邊裝作不耐煩地把書插回原處。很快,攤主讓步了,有些急地說:“好,再讓一塊錢,拿走!”這時千萬別傻兮兮地作出喜出望外的樣子,而要繼續猶疑下去,顯出欲買還休的樣子,最好是咬一咬牙,掩飾住內心發出的笑,毅然轉身而去。這時,攤主會報出不能再低的價格,你這時再歡天喜地不遲。當然,你也可以“一以貫之”,占了便宜還像受了委屈,遞給攤主那被你攥了許久的人民幣。
  在北京擺舊書攤的有兩類人:一類像報國寺、潘家園中的固定攤點,多是北京本地人,個別的還有些文化檔次,盡管不一定上過什麽大學之類,但頗能識貨,用蒙騙的手段是不足以對付他們的。他們當中有人囤貨居奇,漫天要價,稍好一點的書不比新書便宜,而且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書是第一版,多少年沒有重印過,有多大的學術價值,或者與重版書比價錢,他開的價便宜多少。另一類像在五道口、玉泉路、北大小東門的那些散攤,我很恭敬地送它們一個雅號:“遊擊攤”。攤主多是外地人,以中青年女性居多,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據說他們擺書攤影響城市容貌,在很多地段被禁止出現,而且今天能在這兒出現也許明天就不可以了。記得她們在北大小東門賣書時,總在近黃昏時才出現,一個個騎著小三輪車,有時車上還坐著一個臟兮兮但不失可愛的小孩。如果氣氛寬松,她們會掀開蓋布,麻利地把書放在地上,通常是書本之類的碼在一起,朝上顯出書名,雜誌、畫冊、字帖之類的就鋪在油布上。如果氣氛緊張,她們就不肯輕易把書散開來放,而是堆在一起,只要露出書名即可,一有風吹草動,立刻把書疊在一起,用蓋布一裹,一溜煙朝小胡同駛去,剎那間無影無蹤。
  固定攤點上的好書多,價格自然不菲(以我這個窮鬼的經濟承受能力為標準),但只要混熟了,他們會給你明顯優惠的價格。他們有時也很勢利,老買別人的書而不當一回他的“上帝”,下一次就給你臉色。報國寺有一攤主常能搜集到不少好書,每次去他那兒都不會空手而返。但有些日子因為討價還價最後未能像現在的大國外交辭令所說的那樣“達成高度一致”,已經建立起來的雙贏性“夥伴關系”立即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一捅即破。剛認識不久,他友好地說:“以後你如果買書多,不好拎,就來我這兒拿塑料袋。別客氣,那東西值不了幾個錢。”有一次買書不少,卻因為他開價太高而故意沒買他的,問他要個袋子時,他脫口而出:“我又不是塑料袋供應商,也不是你的後勤機構,袋子也不是撿來的。”真是出語驚人,讓我無地自容,好像我行乞不成還要接受人生哲理的饋贈。我平日裏常被人認為是“不識時務、不諳世事的書呆子”,這下總算有了一次社會實踐,飽嘗了一回世態炎涼的滋味。
  “遊擊攤”攤主算得上有北大老校長“兼容並包”的精神,她們打心眼裏用眾生平等的目光對待所有的書,也許她們知道所謂的好書壞書是因各人的需要不同而人為評定的罷。既然要什麽書的人都有,而且什麽書都能賺錢,她們便懷著民主寬容的精神接納每一本(種、類)書,大大方方地把它們展現於讀者面前。我們不要低估了她們的聰明,她們會通過各種方式去揣測各種書的價格:詢問有經驗的人,問讀者,看出版社(三聯、中華、商務、上海古籍的書價格明顯高於其他書),看作者,看讀者的眼神與動作(欣喜、失望、平淡、留戀)……有時候當讀者抽出一本書遞給她們探詢價格時,她們會自作聰明地說,這是某某人的書,至少要個幾塊錢吧,煞有介事般,還真把你給唬住了。她們的攤子上有些書我每次去都看見擺在顯眼的地方,也許是從來沒有賣出去過,也許是收書時收得太多;逛多了,逐漸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那肯定是一本名著,不然那個書名怎麽會那麽熟悉呢?大部分時候她們開出的書價太低了,連我這個寒磣的窮書生都覺得若再壓價就有些像“為藝術而藝術”的先鋒們那樣“為還價而還價”了。我也看到過有人在舊書攤誇誇其談時愛亮出自己身份,像“名校的博士生”之類的,一邊要贏得別人的尊敬,一邊拼命地壓那本他相中許久的書的價,好像買回去的是一堆廢物。每每此時,我都有些為他害羞,趕緊躲開。
  我曾為一件事洋洋自得過好久:以廉價買舊書,贈益友得真情。最開始逛舊書攤,只要看到文革後期版的平裝的魯迅先生的集子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送給朋友、同學,尤其是《野草》、《朝花夕拾》、《中國小說史略》,少說十幾遍也買過了。後來才知感慨自己的財力微薄與類似的書太多,而且這事糾正了我的一個舊觀念:好書也能出現在舊書攤,不一定要像典章般雄踞於大書店或圖書館。在舊書攤上碰上較難找的好書,即使我有,仍會毫不躊躇地買下來送人,這估計是我這個吝嗇鬼少見的慷慨了。
  有兩個人物不單獨提出來講不足以說明舊書攤風景的極致。那年頭,北大東門有一中年攤主,個子挺高,聰明而絕頂,嗓門大得像喇叭。他的書攤常有好書,但來路不正。每天他都到得很早,每有另一個攤主擺出書來,他都會巡視一遍,先挑出其中的好書,以較低的價格買進,然後匯集在一起,以高價賣出,而且絕不二價。討價還價對於舊書攤顧客來說有兩種涵義:一是計算著物有所值;其次幹脆就是一種慣性,既然是買賣,哪有不還價之理,新書店還打折呢!但是這位攤主首先聲明:“我的書是好書,好書值高價。你要占不懂書的人的便宜,那不是我的管理權限;你要占我的便宜,沒門!”你無奈地拿起準備付錢時,倘若再嘟囔兩句,他立刻說:“這位先生您走好,書不賣給您了,請您放下來!”鬧得你一個臉紅脖子粗。有一次我為了殺價與他套近乎,連吹帶拍地對他說了些好聽的,他有些飄飄然了,情不自禁地說:“我老爹是教授。我不肖,不能子承父業,只配賣書。但您還甭說,以我賣書的水平,一位北大教授說了,我可以給北大中文、歷史專業的研究生開書目!”我記得有一位同學在一篇文章中記述他時說:“只有在北大周圍才有這樣賣舊書的人!”自豪之情溢於言表。不過,我這個向來不懂曲終奏雅大團圓的人要說一句令人沮喪的話:兩三年後,我在中關園看到他還在賣書,但賣的是盜版新書。他似乎沒有了昔日的豪情壯誌,沖我這個熟人憨厚地一笑,說:“這個比舊書來錢!”再後來,他似乎銷聲匿跡了。
  正如開卷必有益,舊書攤的書與書主都難免良莠不齊,更有人專賣黃色書刊。咱們只好辯證地把這看作滄海一粟,弱水三千之一瓢。有個老頭,在北大小南門外的巷子裏擺個書攤,鋪在外面的書的封面已讓你心驚肉跳了,藏在一邊的袋子裏的書的內容從頭到尾毫不離開女性身體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我從未目擊過有人購存這種書,尤其沒有北大同學模樣的人,這總算讓我長出了一口氣。可惜我擔心老者沒有顧客,成天沒有收入何以為生,終於有一天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一邊瞄幾眼那些快要接近真理般赤裸的女郎,一邊試探著問:“您這種書賣得出去嗎?”老頭說:“好賣嘞,我就指望著它掙錢!昨天一個學生買了50本!”我疑心這位老先生有李白作詩的才能,明明是烏黑的短發,偏要說“白發三千丈”。
  喜歡逛舊書攤,尤其是去早市上的或報國寺的,因為這可以催我早起。天色既曙,坐在車上觀看睡眼惺忪的人群,陡然覺得生活平添了一道色彩。回來時往往只顧抱著書,藏身於擁擠的公交車中,只體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搖晃”。
  朋友小芳知道我與舊書攤有緣,特地在我生日那天陪我逛了一天舊書攤——這是迄今為止我最幸福、最充實的一次生日。這也許不該漏記。

淘書多倫多

  歲月如梭,轉眼到多倫多已經兩年有余了。域外生涯,不如意處常八九,不說也罷。賞心樂事,其惟淘書乎?
  在我看來,多倫多雖然號稱是加拿大第一大都會,但在文化學術方面,實在是西方世界中十足的外省。不要說與歐洲相比,即使美國東西兩岸的大城市,如紐約、舊金山、洛杉磯之類,在文化生活的豐富與深入上,多倫多也難望其項背。但惟其如此,多倫多就有了一份大都會難得的閑適自在與從容不迫。
  說到淘書,先得說說淘書的場所或者目標:書店。多倫多的書店按照經營範圍可以分為兩類,即經營新書的與經營舊書的,兩者之間絕不混淆,涇渭分明。在新書書店裏,又可以分為連鎖的大書店與獨立的小書店,前者如Chapters與Indego,它們在繁華地段或者大型超市裏占據龐大的營業面積,通常得在兩千平米以上,裝飾考究,書店裏設有咖啡吧與不少座位,供顧客品茗讀書。其大致的格調與布局與北京的三聯相仿佛,只是面積更大,也比三聯設有更多的座位。我印象裏,三聯似乎沒有為讀者設的座位,常常見到人們坐在樓梯上看書。連鎖書店經營的書籍,門類品種較全,更新速度快,但鮮有特色。最要命的是,除了個別減價的書之外,全是原價。獨立書店的大小參差不齊,一般都不太大,也有個別與連鎖書店面積相近的。它們經營的書籍一般比連鎖書店有特色,在某一領域品種豐富,像我經常逛的一家名為Page的書店,就設有小出版社的專櫃,那些書你在連鎖書店是絕對找不到的。它們的經營也比連鎖書店靈活,像Page在前年就不斷有減價書推出,我在這裏以低於二五折的廉價淘得不少美術方面的書籍和畫冊,有些書是在大陸時想買而沒舍得買的,想不到在這裏賤價得到。但是最近這一年以來,似乎不見Page有新的減價書出臺,不知是否由於經濟形勢不好的關系。
  舊書書店同樣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經營著大致相當於中國的善本書,這是舊書書店中的貴族。這類書店的店鋪通常設在私人住宅裏或者商業街商號的二樓上,重門深鎖,你得按門鈴通報,有的還得預約訪問時間。進得門來,從書架後面會站起一位鬢發斑白的恂恂長者,問你是否要找什麽特定的書籍,你答稱沒有,只是隨便看看,他就嘟囔一句請你自便,就又坐回去接著看他的書。每次我走進這類書店,總是有置身於波蘭斯基的電影《九重關》裏老書店場景的幻覺,好像從架上抽出一本書,裏面就會有一頁版畫指點你走進地獄的門徑似的。當你實際抽出一本書來看,你也確實會心驚肉跳,不是因為裏面有什麽關於地獄的秘密,而是因為它那動輒成百上千的價碼。
  另一類舊書店則可以說是老百姓自己的書店了,任何種類的舊書新書,無論是學生用過的教材,還是家庭看過的雜誌,無論是圖書館廢棄的舊書,還是大書店銷不動的新作,統統都會流向這裏。唱片、錄音帶、錄影帶、CD、DVD、電子遊戲軟件也是它們的經營項目,其經營特色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快。任何東西入手之後,加一個薄利就標價放上櫃臺,可能不出兩個鐘頭就已經轉手。這類書店也各自有自己的特色,有的專作某一專業領域的圖書,有的則門類齊全,有的以價廉取勝,有的則占據地利。
  還有一類淘書的資源不得不說,那就是極具北美社會經濟生活特色的後院甩賣(yardsale),在這種家庭因種種原因而進行的雜物甩賣中,你常常會有意外的驚喜發現,只是這種發現可遇而不可求。
  主要出於經濟原因,我自己淘書的所在大多集中於上述的獨立書店與普通舊書店,而對連鎖書店,則只是在每年六月與聖誕節的大減價期間,集中去淘兩次。這時,書店會對全店的貨品進行清理,圖書、CD唱片、電子遊戲軟件等等,都會淘汰出一批甩賣,價格便宜得驚人。至於經營善本書的舊書店,則只有逛逛的份兒了。
  說過書店,再來說說書價。一般而言,新書的書價都貴得嚇人,新版的學術書籍至少也要四五十加元(1加元約合6元人民幣)之譜,一般的文學、生活書籍也鮮有二三十元以下的。但是也有例外,像再版的暢銷書平裝本與經典文學著作(作者作古已久而沒有版權保護的)的普及本,就非常便宜,從三四元一本的《雙城記》到十幾元的莎翁全集。歐美有些出版公司專門作廉價書,像美國的Wordswarth公司專門作經典文學名著的普及本,而德國的Konemann公司專門作藝術攝影方面的畫冊。大連鎖書店入口處的平鋪展位大都為這些公司的書所占據。說到Konemann,我自己的淘書經歷或許能夠說明這類公司的經營風格。Konemann在去年初推出了一套藝術大師的畫冊系列,我先是在安大略省美術館附設的書店裏看見了這套書,8開,精裝,140-150頁,100幅左右彩圖,德國印刷,標價是每種30元。就其質量來說,在藝術畫冊裏亦不算貴。因為其中有羅傑·凡·德·維登與漢斯·霍爾拜因這兩位北方文藝復興巨匠的兩種,恰為我藏書中空缺,當時就有心買下來,只是想等到年終減價時買個八五折。誰知不到年終,Chapters也開始銷售此系列,而價格僅為上述的六折,18元,於是興沖沖抱了兩本回家。而到今年五月,大約因為銷路不佳的關系,此系列在Chapters再度大幅降價到每種10元。於是我在一喜(喜其價廉)一悔(後悔自己沒能等到此時再買)之下,將我所沒有的五六種如數搬了回來。
  獨立書店的新書書價大致與連鎖書店持平,但有的獨立書店便宜些,例如我常去的Book City裏面有些書就比連鎖書店便宜一折。
  舊書店的書就要便宜得多了。如果是當時的新書,至多是原價的六折,少則低到一折二折的也不少。如果是已經脫銷的舊書,各書店的價格相差就大了。這全看各書店的自我定位。一般來說,以專業領域定位的舊書店要價較高,因為這些書店的顧客群較為固定,其中專業人士較多,鑒賞水平也高,書店的書亦容易賣得高價。比如專門經營藝術類書籍的舊書店Acadia Art & Rare Books就是如此,我常常去那裏看看,卻一本書也沒買過。好不容易想買一本書,結果又失之交臂。它那裏的定價總是使你感到比你願意支付的價格要高那麽一塊,絕沒有你能夠毫不猶豫拍板就買的東西,不得不說那老板十分精明。所以,我更願意到那些不做專門領域的舊書店去淘書。畢竟,能以最低的價格淘到所要的書,亦正是淘書的大樂趣之一。
  一般的舊書店裏,總有個一元書專櫃,在晴天裏,這個櫃臺總是放在書店門外,一元乃是舊書店售書的底價。在書話論壇上看到錫兵兄說到在美國以六角錢淘書的經歷,只有羨慕的份,在多倫多似乎是不可能的。不可小看這些一元書,我從這些書裏還真淘到過不少好東西。
  比一元更便宜的書價則只有在後院甩賣上才能碰到,我的一本阿倫特編的本雅明的Illuminations,就是在後院甩賣上以五角錢的價格淘得。

沖繩的古本屋 

  沖繩那霸一市共有幾間舊書店我不知道。第一天發現二間,心中暗喜;第二天逛了二間,發現一間;第三天發現一間,沒時間逛;第四天發現三間逛三間;第五天逛了一間。所以總共是找到七間,逛了六間。同行友人說:“你找舊書店就像找廁所,靠的是生理本能。”我洋洋得意回答:“吾之於書,殆有神授,非關人也!”
  沖繩的舊書店,一如日本內地,都叫“古本屋”。一個“古”字,雅氣全出,予人遐想不少。比起中國大陸“古舊書”、臺灣“舊書”的稱呼,顯然更勝一籌——古者,雖然用過,但值得珍惜;舊者,已經用過,棄不足惜也。所以在臺灣,舊書店幾乎都是亂糟糟,少有分類,少有歸納,逛到哪裏算哪裏,找到什麽算什麽,除了體力,一切靠運氣。中國大陸情況相去不遠,不說逛舊書店“買”舊書,而說“淘”舊書,就像淘米一樣,必須先把莠稗剔除,入口有味的谷米才會顯露出來。
  日本的古本屋,無論東京、京都或沖繩,其構成大致相同:一個嫻熟行情的書店主人、一落落把空間利用到極致的書架、一列列分門別類排放得整整齊齊的書籍。這樣的配置,使得顧客一進到書店,只要稍稍搞清方向,很快便可以找到自己所要找的書籍,而且,保證不容易用低價買到高級貨。
  以吉本芭娜娜為例,我在幾家書店中,先找到文學類的一區,再順著五十音排序,很快摸到《白河夜船》所在,可是同樣的一艘船,卻因書況、版本而有不同的標價。我買到一本1989年的初版本,定價700日元,旁邊的再版本,就只要400日元。再如一本1979年的《竹久夢二詩畫集》,原價1200日元,老板卻說什麽也不肯降價,非要你拿出4800日元,才肯讓書走出大門。
  這樣的不折不扣、幹凈利落,聽起來似乎少了些閑逛的意外驚喜和人情趣味。事實卻又不然。一來當你很快確認心中想要或特別感興趣的書籍所在及下落,很有效率地決定“第一誌願”有無考取後,接下來便大可漫無目的地在書架上逡巡搜索,許多意外往往因此出現。此行我特別鎖定村上春樹跟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初版本,一進到書店,很快弄清楚有無這類玩意兒後,便可以隨興漫遊了。椎名誠所辦的《書的雜誌》的兩本別冊《私廣告》和《書的雜誌傑作選》便是在“無意間偶然得之”的極度興奮中被帶返臺灣的。
  再者,在商言商的書店主人雖然很難講價(日本的新書店好像無所謂折扣這回事,是否受此影響?),卻也不無人情,幾家書店老板聽說我是從臺灣來的,不但笑嘻嘻講了幾句歡迎的話,結賬時,還都把零頭刪除不計了。竹久夢二老板最夠意思,筒井康隆400日元的《文學部唯野教授》、村上春樹750日元的《遠方的鼓聲》,根本不算錢送給我!
  最近一次逛日本內地舊書店,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模糊印象裏,卻還是沖繩舊書店有特色。沖繩地屬南國,人多熱情,這當然是特色之一。在京都,在東京,像竹久夢二老板那種慷慨的人,我可從來沒碰過。其次是沖繩人對鄉土歷史好像格外有情多情。日本舊書店,多半都有一櫃鄉土研究的專櫃,以利本地顧客翻買。可是就算是在京都這樣一個研究文獻汗牛充棟的地方,舊書店裏的鄉土專櫃似乎也沒沖繩舊書店那樣豐盈完備(有一家甚至整整有四五櫃之多),擺放的位置也未必都是在櫃臺旁邊這樣重要的位置(一般而言,舊書店書籍的貴重程度,恰與該書跟老板間的距離成反比)。
  最後一點讓我既驚奇又困惑的,便是逛過的這幾家舊書店,老板有單身看店,也有夫婦共管的,年齡卻都很年輕,看來皆在40歲以下。這跟幾年前在日本內地老人賣舊書的經驗大不相同。到底是因為這行業確實有發展所以吸引年輕人投入,還是經濟不景氣讓年輕人不得不委曲求全?
  “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古書,陳釀;而且,我相信,桃樂賽,你一定也承認我一向是很喜歡一位老妻的。”這是梁實秋先生所引用過的高爾斯密名劇《屈身求愛》裏的一段話。人的守舊大概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愈見濃郁,當你已經走過幾個舊時代,養成一些舊習慣,擁有幾個老朋友,喝過幾盅老酒,卻還沒有一位紅袖添香、歡喜入懷的老妻,只能單身海外雲遊時,或許也只有典盡春衣去擁抱古本取暖,這樣於人於己於春天最是無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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