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書摘四

巴倫泰娜為我介紹了島上一座出租房。

“倒不是很大,但實在是beau——tiful。”她甚是感慨地用手“啪啪”拍打我的膝蓋說。她坐在我旁邊,我們並排坐在GRAND BRETAGNE賓館大廳的沙發上。交談用的是英語,但她有個毛病:每當為什麽所感動或想強調什麽的時候,就把正中間的母音拖得很長很長。而這毛病不覺之間也傳給了我。一種類似傳染病的毛病。
交談之間,一個煞有介事的男服務生走來問“需要飲料嗎”——言外之意希望點酒水——巴倫泰娜當即應道“NO”。這時她的母音發得極其幹脆利落。
“另外,那房子附近還有beau——tiful的海灘。對了,你可帶遊泳衣了?”
“嗯,當然……”
“你麽,絕——對中意那裏。”
巴倫泰娜的年齡從外表一下子看不出。不過既然有20歲的兒子,那麽想必已有一定年齡。作為希臘中年女性很少有她這麽瘦的。一如多數體瘦女性,她非——常有活力,無論化妝還是服裝都像吸取了活力,相當花哨。
我和她是初次見面。
“多米特裏說你是日本十分有名的作家,可是真的?”巴倫泰娜問我。簡單的寒暄和關於天氣的閑談大致完了以後,她不無懷疑地這樣提問。看來,多米特裏傳達給她的信息使她發生了誤解以至情緒波動,她似乎把我預想成了谷崎或三島[1]那一類半古典式文豪。而我是以褪色的開領半袖衫和臟汙的牛仔褲這一平日形象晃晃悠悠出現的,作為她看樣子多少有些失望。對此,作為我——盡管算不得我的責任——也覺得十分抱歉。
我時常想,自己身上總好像缺少作為作家(或藝術家)的不妨稱之為光環的東西。在日本時也被人錯當成面包鋪送貨員或超市店員。買東西的時候,常有陌生人問我辣椒在哪裏(而且有時告訴得很準確),但這恐怕很難說是衣著造成的。偶爾像模像樣紮條領帶身穿深色西裝站在賓館大廳裏,也還是有老伯打聽“餵餵仙鶴廳在哪裏”。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責怪巴倫泰娜。光環這東西——至於現實中究竟有多大作用我倒是不清楚——有的地方自然有,沒有的地方壓根兒沒有,一如溫泉和油田之類。
“嗯,是的,是作家。”我自我辯解似的說,“有名無名不大知道,不過是作家,算是。不管怎樣,多米特裏怕是向你誇大了我的情況。東西大體是寫的,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作家。”
“唔——,”她再次打量我說,“不過是專業作家對吧?full time[2]的?”
“嗯,是的,是full time作家。算是吧,總之。”我回答。
算是吧,總之。
“所以,是為寫東西來希臘的。”我說。
“其實我也寫詩的。”巴倫泰娜應道。
“是嗎?我竟不知道,多米特裏沒告訴我的。”
“你、寫詩?”
“沒寫過,遺憾。”
她連連點頭:“希臘是詩歌非常繁榮的國家,詩比小說繁榮,這已是歷史性的。對了,希臘人拿了兩回諾貝爾文學獎你可知道?”
“啊,不知道啊。”我惶恐地說。
巴倫泰娜向我一閃投來“難道你也是作家”那樣的視線。可我是不知道,哪裏知道!連日本人有幾個拿了諾貝爾獎我都不知道。
“但詩的問題是,光靠詩無論如何是吃不成飯的。詩人成不了職業。”巴倫泰娜說,“所以我也有其他工作。噢,多米特裏沒有就我向你說什麽?”
“沒有。遺憾的是我和多米特裏失之交臂。上個月他返回希臘時我在東京,這個月我來到希臘,而他折回東京,就這樣錯開了。因此,沒得到機會和他好好交談。只是讓我到雅典就給你打電話,說打電話就明白的。更詳細的什麽也沒聽說。”
“噢,原來如此。呃呃,怪不得。反正高興能見到你。Well……I’m ha—ppy to mee…… t you.”
隨即她再次“啪啪”拍我的膝蓋。
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此人十分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並且不是像一個人,而是像幾個人。倒是很難解釋,總之感覺上就像把特定人物在特定場合采取的三四種特定行動組合在一起,爾後從各種略略不同的角度展示出來。看上去異常真切,而相距又異常之遠——便是如此的像法。不過感覺絕對不壞。和她交談起來,甚至湧起某種懷舊之感:這麽看來,世界相當狹窄啊!
“多米特裏是我已經分手的丈夫的弟弟。”她說,“離婚後我一直一個人生活,所以我們還同姓。多米特裏麽,這麽小的時候就十——分了解他。呃——,所以提起房子。你是在找房子吧?”
“是的,是在找房子。”
好歹進入正題。的確,我們是在找在希臘居住的房子。
我提出所找房子的主要條件:
(1) 臥室兩個。
(2) 帶廚房和浴室。
(3) 帶家具。
(4) 安靜,以便寫作。
條件大體如此。
“這個麽……”巴倫泰娜沈思了好一會兒,圓珠筆在手裏團團旋轉,“安靜、有兩個臥室……唔,對了,錫夫諾斯島怎麽樣?若是錫夫諾斯,我的一個熟人倒是有座別墅。錫夫諾斯可知道?”
錫夫諾斯我大致知道。雖沒去過,但曉得距伊拉茲拉很近。伊拉茲拉去過幾次。大小合適,從比雷諾夫斯乘船也方便,而且沒有每小時一班的觀光船吵吵嚷嚷開來,應該不至於受到遊客幹擾。想必是個住在雅典的希臘人在那裏擁有別墅、只是周末去一下的海島,氣氛上應當過得去。
“那是怎樣的房子呢?”我問。
“我也在那裏住過幾次。倒不是很大,但實在是beau——tiful。”巴倫泰娜這句話便是那時候說的,“而且附近還有beau——tiful的……”
巴倫泰娜從手袋裏掏出便箋,用圓珠筆畫地圖。先畫整個希臘的地圖,總之這也是相當奇妙的地圖。迄今為止的人生過程中,我有幾次機會請幾位女性畫地圖,遺憾的是畫出準確地圖的女性一次也沒能遇上。這位巴倫泰娜也是往人世間散發這類不準確地圖的種族裏的一員。或者不如說——作為我不得不說——即使在那裏頭,她也屬於癥狀嚴重的。
依照她的地圖,希臘本土(即從馬其頓至蘇尼恩岬部分)狀如細長的乳房,或呈猶如抓起燒焦的面餅一把撕開那樣的圓錐形。伯羅奔尼撒半島像扔一個皺巴巴的手套一樣被無情地拋在左側,將二者隔開的科林斯運河有多佛爾海峽那麽寬(實際上僅一二百米)。這便是巴倫泰娜眼中的希臘。
“這是希臘。”巴倫泰娜把那該受天罰的地圖朝我轉來,“明白吧?”
“嗯,明白。”我無奈地同意。事到如今,有異議也無濟於事。
“這樣,喏,這就是錫夫諾斯。”言畢,她在海上畫出一個小圓圈,並在下一頁畫出島的地圖。島——依她的地圖——的形狀如蘑菇橫剖面。
不料後來買地圖一看,島的形狀截然有別,港口位置也南北顛倒。何以出現如此大的誤差呢?我猜想,原來她是把港口在海島生活中的重要性叠加在地勢重要性上,從而使得港的規模迅速地相對變大。令人傷腦筋的是,她全然未能把握上下左右、東南西北這一絕對位置關系。總之對她來、或者對眾多女性來說,地理整體面貌沒有多大重要性。她們最為看重的是眼睛見到的豐富多彩的細部,細部印象越強烈,其地勢重要性越成正比地膨脹開來。但那時我沒就此深想,只是覺得奇怪:好一座形狀離奇的島!
畫罷地圖,她以畫龍點睛的架勢加進房子位置,臉上浮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點頭欣賞。“我最最——喜歡這個島!”叫罷,一口吻在地圖上面,然後把那張紙遞給我。地圖上清晰留下她的口紅。
被如此的偏愛和無知扭曲的海島由口紅蓋了個漂亮封印。
至於她期待我對這富有激情的封印做出怎樣的反應,當時我全然無由得知(現在也不得而知),姑且道謝接過地圖,掃了一眼折起揣進衣袋,不再就這地圖多想。
她開始介紹到達港口以後的情況。
“從港口到那座房子走路才十五分鐘左右,”巴倫泰娜說,“風景漂亮的海濱路,走路我想是很開心的,不過行李多的時候最好搭出租車。島上只一輛出租車,如果找不到,可以坐馬車,或者雇水上出租車也行。”
“好個悠閑的地方啊!”我說。
“當——然,悠閑著咧!”巴倫泰娜強調,“車都幾乎不跑,豈非再好不過的寫作場所?”
我被巴倫泰娜“車都幾乎不跑”這句話強烈打動。唔,這不正是理想的希臘生活麽?我想,美麗的海灘、無車的孤島、寧靜的日夜。(後來實際上島一看,吵得我大傷腦筋。汽車固然不跑,但摩托多得不行,而且幾乎全是沒帶減音器的低檔摩托,從早到晚“乒乒乓乓乒乒乓乓”發出小孩子拼命用棍棒敲打鐵皮屋頂那樣的刺耳噪音,在島上東奔西竄。老實說,比站在三軒茶屋十字路口還刺激神經。正因為周圍安靜,噪音也就更——讓人氣惱。但當時當然不曉得這麽多。噢,沒車?這可不錯!有誰能想到什麽摩托呢!)
巴倫泰娜在另一張紙上畫出了房子周圍示意圖。
“超市啦郵局啦OTE(電話局)啦,生活需要的東西去了港口一應俱全,餐館什麽的一家接一家,生活上一點問題也沒有。不過,若嫌走十五分鐘麻煩,房子旁邊也有好多店鋪。有小型超市(阿納基洛斯經營)、有魚餐館(帕特拉裏斯經營)、有咖啡館(潘德萊斯經營)。魚鋪雖然沒有,但咖啡館裏有漁夫聚集,可以直接討價還價買鮮魚。”
“地方看來蠻好啊!”我說。的確像是不壞。
“好了好了,下面看關鍵的房子。”她畫出房子說,“就是這樣兩戶相連的房子。旁邊住的是房東塔基斯的妻弟哈裏斯。哈裏斯在雅典有房子,現在單身在這島上的電話局上班,周末回雅典。他會說英語,有什麽事還是方便的吧?”
“那怕是的。”我贊同。
最後她畫出房子的結構。不知何故,較之她對房子外觀和附近地理的熟悉程度,她對房子內部結構的了解卻含含糊糊,難以信賴。地圖也失去了一時的氣勢,沒有對我多講。花壇的花比門大得多(前面也說了,把自己的喜歡的東西畫得格外大是這一種族的特征),由此不難推斷房間與房間的比例絕對不會準確。她為什麽對房子周圍如數家珍,而對房子內部卻如此語焉不詳呢?原因我無從得知。但這不是應由我追問的問題。作為我,只要能以合適價格在好位置租到好房子即可。
概括起來,她說的情況是這樣的:一樓有客廳、廚房、浴室和小孩房間。二樓一半同一樓直通,一半是臥室。庭院若幹。
問題有幾點。首先,沒有獨立的工作房間(小孩房間堆滿不用的家具);第二,沒有浴缸(她說別墅裏沒那東西);第三,沒安電話(她強調去電話局就行了);第四,房租決不便宜(他們要八萬德拉克馬。八萬德拉克馬在希臘是不小的數目)。
不過,和巴倫泰娜談論海島的時間裏,我漸漸有了想住在那裏的心情。再說另找房子也多少是個麻煩事。在希臘找房子是相當累人的。也罷,姑且住住看吧!不跑車,又安靜。
我對巴倫泰娜說就住那房子,用支票先付一個月房租。事情就此敲定,簡單得很。我們在希臘的臨時住所就這樣定了下來。
告別前巴倫泰娜把我領去附近書店,為我選了幾本譯成英文的現代作家的書(哪本都沒什麽意思,讀到中間不再讀了,抱歉)。在書店門前她從一個賣炒栗子的老伯手裏買了一袋炒栗子。每到10月,雅典街頭到處是賣炒栗子老伯的貨攤,滿街都是炒栗子香味兒。她大概同那老伯相識,一起聊著什麽。她笑,老伯也笑。
“這就用這個給兒子做午飯。”巴倫泰娜對我說。
用炒栗子到底能做什麽午飯呢?對此我本來極有興致,遺憾的是她似乎很急,沒能問成。午飯時間快到了。看樣子,讓兒子餓肚子對她來說是比什麽都難受的事情。我們就此告別。
“好好——受用好了,”巴倫泰娜說,“實在是個beau——tiful的地方!”
“多謝您的關照。”
巴倫泰娜翻卷著如原色蝴蝶一般色彩艷麗的裙裾,消失在雅典的人群之中。後來在電話中交談過一次,但再未相見。

[1]指谷崎潤一郎(1886-1965)和三島由紀夫(1925-1970),均為日本著名作家。
[2]整個時間、全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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