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譯序

這是村上春樹自1986年10月開始旅歐三年期間的遊記性隨筆集或隨筆性遊記。

“一天早上睜眼醒來,驀然側耳側聽,遠處傳來鼓聲。鼓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很遠很遠的時間傳來,微乎其微。聽著聽著,我無論如何都要踏上漫長的旅途”——作者聽得的微乎其微的“遠方的鼓聲”,最終成了您手頭上這部可觸可觀的《遠方的鼓聲》。
興之所至,剛剛譯完我就迫不及待地捧起了余秋雨先生的《行者無疆》和《千年一嘆》。同是旅歐遊記(《千年一嘆》包括中東),同是擁有龐大讀者群且依然走紅的東方當代作家,兩人筆下的歐洲有哪些相同和不同呢?結果發現,找出二者的相同之處比找出其不同之處不知困難多少倍。這是因為,第一,秋雨先生是帶著歷史去的,每到一處,首先憑吊歷史遺跡,抒懷古之情,發興亡之嘆,探文明之源,觀滄桑之變。而村上對各類遺址和出土文物基本上不屑一顧,他感興趣的更是眼前異國男女活生生的音容笑貌和日常性行為模式及其透露的個體生命信息。第二,秋雨先生是帶著中國去的,“身在曹營心在漢”,無論看什麽,總忘不了將異邦和故國比較一番,有濃得化不開的家國意識或士子情懷。而村上基本上把日本瀟灑地扔去一邊,“情願在異質文化的包圍下、在孤立的生活中最大限度挖掘自己的腳下”。第三——這其實是先決原因——兩人身份不同、任務不同。秋雨先生兩次都是受香港鳳凰衛視之邀,考察“人類歷史上所有產生過整體影響的文明遺跡”。而村上純屬個人行為,不掛靠任何公司任何組織,自己掏腰包帶著老婆想去哪就去哪,既非走馬觀花的遊客又不是安營紮寨的居民,“勉強說來,我們是常駐遊客”。
例如,同是第一次到羅馬,秋雨先生當即詩興大發,由衷感慨“偉大”一詞非羅馬莫屬:“只有一個詞……留給那座唯一的城市。這個詞叫偉大,這座城市叫羅馬。”(《行者無疆》)村上則懊惱地斷言:“羅馬是個吸納了無數的死的城市,所有時代所有形式的死盡皆充斥於此。從愷撒的死到劍客的死,從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羅馬史連篇累牘盡是關於死的描述。元老院議員若被宣布榮譽死亡,首先在自己家裏大設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後慢慢切開血管,一邊暢談哲學一邊悠然死去。”(《淩晨3時50分的昏死》)當秋雨先生神色凝重地面對元老院廢墟反復解讀羅馬如何偉大的時間裏,村上百無聊賴地坐在公園草坪上看修女、看警察、看美少女、看熱氣球、看狗,還看人接吻:“離我坐得位置不遠的地方,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抱在一起接吻,吻得非常之久非常之認真。半看不看地看人接吻的時間裏,覺得自己本身也接起吻來。”(《蜂飛了》)旅居羅馬兩年多時間裏,印象最強烈的是羅馬無所不在的小偷扒手之流。村上的太太也被搶走了挎包(包裏有護照、機票、信用卡和旅行支票):“一個開摩托車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趕來,一把抓住她的挎包帶。她本能地握緊不放,大約持續了三十秒。盡管周圍有幾十人之多,但都往別處看,佯裝未見,不願意介入,作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互相搶奪了一會,最後挎包帶斷了,男子拿包離去。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地來到她身邊,七嘴八舌安慰道‘真不得了啊’、‘啊請在這兒坐一下’、‘我給警察打電話去’、‘那不是意大利人,是南斯拉夫人’。這種時候的意大利人又可謂親切之至——嘴皮子上的親切,倒也容易。”此時此刻,村上到底懷念起祖國日本來——東京斷不至於有如此表演。
再說一下希臘。當秋雨先生面對愛琴海立有很多潔白石柱的懸崖峭壁沈思埃斯庫羅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以至孔子、老子、釋迦牟尼的時候(《千年一嘆》),村上則對著海灘遊泳女郎“朝著初秋太陽挺起的乳峰”,認真總結“愛琴海規則”——“具體地說,來到愛琴海以後,(A)女孩子心想反正是愛琴海,這麽做理所當然,遂以習以為常的手勢暴露乳房;(B)男人也做出視而不見的神情,就好像說畢竟是愛琴海,那麽做也無所謂。當然,偶爾也會用眼角斜瞥一眼,但即使那種時候他們也顯得從容不迫,仿佛在說這東西見得多了。此乃基本規則,從容才是至關重要。”(《海島的淡季》)
如此說來,秋雨先生一定活得愁眉苦臉而村上一定活得一身輕松了?卻也未必。“兩千五百年前,希臘哲人在大海邊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印度哲人在恒河邊思考人與神的關系,而中國哲人則在黃河邊思考人與人關系。”(《千年一嘆》)在人際關系波譎雲詭錯綜復雜這點上,同為東方人的秋雨先生和村上似乎頗有共同語言和共同感受,這點雙方在書中都按捺不住。旅歐期間村上寫了《挪威的森林》,書很快出版。“說起來甚是匪夷所思,小說賣出十萬冊時,我感到自己似乎為許多人喜愛、喜歡和支持;而當《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冊時,我因此覺得自己變得異常孤獨,並且為許多人憎恨和討厭。”他最後概括道:“羅馬充滿羅馬才有的麻煩事,東京充滿東京才有的麻煩事……無論我們置身何處,都只能和麻煩事相伴而行,同麻煩事一起生存。”(《意大利的小偷》)不同的是,秋雨先生歸結於“中華文明的雜質”,村上則概括為自身的“經驗教訓”。
以上所言,純屬興之所至,並不是想就兩人的遊記作品進行系統性比較。何況二者在時間上至少相差十年——盡管歐洲十年間變化不會很大——且兩人旅途所花時間也長短有別。但不管怎樣,對比著翻看幾頁確是一件頗有興味的事。
村上在他的書中最後這樣寫道:“至今我仍時常聽見遠方的鼓聲。安靜的午後側耳傾聽,會在耳底感覺出它的回響。”
或許可以說,每個人都有惟獨自己聽得見的遠方的鼓聲,一如小時候在鄉下每次聽到山那邊傳來的演戲或扭秧歌的鼓聲,心裏就呯呯直跳急著出門。人生途中的每一階段都會有鼓聲在遠方呼喚自己整裝待發,聲音再弱我們也會聽見,即便不是在“安靜的午後”。

林少華
2005年2月25日於青島·窺海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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