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 梅裏山鷹

金薔薇收斂翅膀停棲在懸崖一塊魚尾狀巖石上,望著百米開外那棵蒼勁蔥郁的金錢松,緊張得心弦幾乎就要繃斷了。

金薔薇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帶的梅裏母鷹,那棵生長在石崖間枝丫曲如虬髯的老松樹,就是它的家,家裏有兩只已出殼十幾天的雛鷹。此時此刻,鷹巢裏正在上演一場手足相殘的悲劇。那只早出生兩天名叫金追的哥哥鷹用腦袋抵住那只晚出生兩天名叫藍燦的弟弟鷹,用力往巢外推搡。弟弟鷹藍燦雖然竭力抗爭,但畢竟晚出生兩天,體小力弱,在哥哥鷹金追連續不斷的頂撞下,被迫從巢中央往巢邊緣一點一點退卻。盆形鷹巢在兩根丫字形樹枝的交匯點上,用細樹枝和草絲做成,結構松散,面積與一頂大草帽相似;鷹巢淩空搭建,是典型的高空建築,底下是幾十丈高的深淵。很快,弟弟鷹藍燦就被頂撞至鷹巢邊緣,小半個身體被擠出鷹巢,就像風雨中飄搖的一片樹葉,處於搖搖欲墜的危險境地。

這兩只雛鷹,眼睛睜開沒幾天,淡灰色的絨羽才剛剛蓋滿脊背,赤裸的肚皮上還沒長出腹毛,就展開了一場血淋淋的生死角逐。

這個時候,只要母鷹金薔薇拍扇翅膀飛過去,用嘴喙或爪子將正在行兇的哥哥鷹金追撥拉開,就能及時制止這場血腥的窩裏鬥。作為母親,它完全有能力似乎也有責任去抑強扶弱阻止哥哥鷹金追的暴虐行為。可令人詫異的是,金薔薇卻默默地站立在百米外的巖石上作壁上觀。

它有難以言說的苦衷。

梅裏山鷹是滇北高原稀有鷹種,從遠古時代起,就形成了這樣一種汰劣留良的競爭機制:母鷹每一茬繁殖周期產兩枚卵,孵化出兩只雛鷹。小家夥出殼半個月左右時,受遺傳密碼的驅使,它們之間就會爆發一場生死對決,互相用身體沖撞、傾軋,力氣大的那只雛鷹會將另一只力氣小的雛鷹從鷹巢擠對出去,從而獨霸父母的寵愛和食物。可以這麽說,一只梅裏雛鷹存活了,就意味著另一只梅裏雛鷹夭折了,每一只梅裏山鷹都是踩著同胞的屍骨成長的。

動物學家解釋說,梅裏母鷹之所以每次孵化兩枚卵,是為了增加雛鷹出殼的保險系數,降低天災人禍所帶來的風險,就像人類足球隊必須準備替補隊員一樣,確保繁殖不會落空;梅裏山鷹之所以保留血淋淋的種內競爭,是因為雪域高原氣候太惡劣了,食源匱乏,生存不易,一對夫妻鷹很難同時養活兩只雛鷹,不得已只好去一保一,做一道2-1=1的算術題。這樣做附帶的好處是,存活下來的那只雛鷹,從小就接受生與死的考驗、血與火的洗禮,會促使它變得更雄壯、更強悍、更兇蠻、更霸氣十足,當然也就更有利於在日曲卡雪山這樣艱苦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很難說這樣的解釋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對金薔薇來說,此時正在遭受蝕骨剜心的痛苦。兩只雛鷹都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來的心肝寶貝。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作為母親它從內心講是不希望發生手足相殘的悲劇的,如果能讓它選擇的話,它當然希望兩只雛鷹能和睦相處一起平安長大。可是,它有能力去改變梅裏山鷹特有的行為準則嗎?在金薔薇的記憶中,也曾經有過母愛特別強烈的母鷹,不忍心看著自己某個孩子死於非命,就出面幹涉以大欺小、以強淩弱的窩裏鬥,可最終的結局似乎都不大妙。那只名叫豆蔻的母鷹,在兩只雛鷹生死傾軋之際,動用母親的權威,嚴禁它們互相搏殺,可兩個月後,當雛鷹身上長出了硬羽,嬌嫩的嬰兒鷹變成了半大的少年鷹,有一天上午,豆蔻與它的先生一起飛往尕瑪爾草原覓食,兩只少年鷹突然就在窩裏爭執起來,它們的力氣比剛殼半個月時大多了,你啄我,我撕你,扭成一團。結構松散的鷹巢無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打鬥,嘩啦一下散了架,兩只少年鷹一起從鷹巢摔落下去,本來想做一道1+1=2的加法,無奈成了2-2=0的減法。還有那只名叫萊凝的母鷹,仗著丈夫是只出類拔萃的精品雄鷹,決心要創造奇跡將兩只雛鷹同時養大,為了阻止它們相互鬥毆,在同一棵樹的另一根枝丫上搭建了一個副巢,兩個巢彼此相距七八米遠。哈,分巢撫養,把你們隔開,看你們還怎麽打鬥。這一招開始時果然靈驗,兩只雛鷹除了各自站在巢望互相嘯叫謾罵外,身體無法接觸,當然也就想打也打不起來了。一晃四個月過去了,雛鷹翅膀漸漸長硬,已到了能飛翔的時候,那天下午,當萊凝同丈夫一起外出覓食時,其中一只發育得更快些的雛鷹突然就搖扇翅膀飛了起來,能飛起來的雛鷹飛翔的第一個目標就是七八米開外的那個副巢,它憑借著自己能飛而對方還不能飛的明顯優勢,撕毀鷹巢,將自己的同胞手足從高高的懸崖上摔了下去……萊凝又搭建一個副巢的良苦用心,並沒能有效阻隔你死我活的窩裏,只是推遲了悲劇的發生而已。

金薔薇雖然心裏很想飛過去拯救弟弟鷹藍燦,但卻猶豫著沒敢貿然采取行動。它是個單身母親,在它剛剛將藍燦孵化出殼時,它的丈夫藍嘴鉤在尕瑪爾草原捕捉一只狼崽時,不慎被母狼咬死了。豆蔻和萊凝都是有丈夫的母鷹,夫妻聯手尚且不能阻止兄弟鬩墻,它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鷹,又有什麽能耐去改變手足相殘這個嚴酷的現實呢。

罷罷罷,它們小小年紀就要生死相搏,那就隨它們去吧。

弟弟鷹藍燦在鷹巢邊緣蠕動,似乎感覺到了墜落的危險,調轉方向拼命想爬回巢中央去。哥哥鷹金追撐開稚嫩的翅膀,竭盡全力進行攔截;就像頂牛一樣,兩只雛鷹頭頂頭、翼頂翼、胸頂胸,使出吃奶的力氣——不不,鷹非哺乳動物,是沒有吃奶這一說的——準確地說應該是使出孵化出世時蹭破蛋殼那股子勁,互相擠撞推搡。它們都還是連站都站不穩的嬰兒鷹,只是靠著胸脯的力量才勉強能在鷹巢裏慢慢蠕動,可讓金薔薇感到驚訝的是,它們打鬥起來卻勁頭大得像兩條瘋狗。在針尖對麥芒式的頂撞中,它們的身體漸漸豎直,一門心思要把對方壓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誰也不肯作絲毫退讓。哥哥鷹金追畢竟早出生兩天,體大力不虧,“啪”地一下將弟弟鷹藍燦壓翻了。金追半騎在藍燦身上,不斷用嘴喙啄咬藍燦的脖子,就像在拉一根無形的韁繩,強迫藍燦往鷹巢邊緣退卻。轉眼間,藍燦的小半個身體又越出了巢的邊緣。藍燦拼命掙紮,想重新縮回巢中央,但金追用腦袋狠狠擊打它的脖頸,堅決不給它轉身的機會。

金薔薇心裏明白,體小力弱的藍燦是無法抵擋金追如此猛烈的攻擊的,頂多還有兩三分鐘時間,藍燦就會無可挽回地從鷹巢墜落下去,變成一顆隕落的流星,它也知道,此時此刻,它應當振翅遠飛,離開這個讓它揪心的地方。它可以飛到尕瑪爾草原去覓食,眼不見心不煩,等它回來時,手足相殘的悲劇已經落幕,鷹巢裏只剩下金追,它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將原本分作兩份的愛合二為一聚焦到金追身上。它繼續待在這裏的話,於事無補,徒增悲傷而已。走吧,它抖抖翅膀,準備飛翔了。

百米開外的鷹巢裏,搏殺還在繼續。金追用嘴喙攻擊藍燦的眼睛,藍燦害怕被啄傷眼珠不得不閉起眼睛,胡亂爬行躲避,沒了方向感,昏頭昏腦又往巢外挪了兩步,在鷹巢邊緣徘徊,隨時有掉下去的危險。金追仍不依不饒地啄咬,兇狠得就像一個小屠夫。

金薔薇實在沒有勇氣再看下去,搖扇翅膀起飛了。既然悲劇無法阻止,那就只好聽之任之了。它心情沈重,飛得緩慢。它想,它應當頭也不回地往尕瑪爾草原飛。剛飛出幾十米遠,突然,它聽到一聲尖叫。那是細微的叫聲,夾雜在呼嘯的山風中,細如遊絲,若有若無,但對金薔薇來說,卻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像鋼針刺進它的心。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它曉得,這是弟弟鷹藍燦發出的叫聲。它想,它已決定飛往尕瑪爾草原覓食,就不應該再回頭去看的,它應當加快速度飛,再飛得遠一點,就聽不見那讓它心驚肉跳的叫聲了。可仿佛身體不聽大腦指揮了,迎面刮來一股勁風,它的翅膀似乎抵擋不住風的力量,吱溜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本來它是背對著巢飛翔的,此時變成面朝著巢飛翔了。

它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藍燦大半個身體都翻出鷹巢,兩只細細爪子抓住鷹巢邊緣一根樹枝,小家夥肯定是意識到墜崖的危險,眼睛因極度恐懼而睜得溜圓,爪子死死抓住樹枝不放,就像在練引體向上似的,兩只柔弱的翅膀瑟瑟顫抖,身體拼命向上掙動,嘴裏發出唧唧驚叫。可惡的哥哥鷹金追,好像天生就有落井下石的歹毒心腸,神情亢奮地站在巢裏,不停地用嘴喙擊打藍燦的腦殼,不將藍燦推下懸崖去誓不罷休。照這樣下去,悲劇有可能瞬間就會發生,或者藍燦抵擋不住金追的啄咬,疼痛難忍,想挪動位置躲避而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者藍燦細細的爪子無力長時間抓牢樹枝,因體力不支無奈松開爪子而墜落深淵;或者那根樹枝支撐不住藍燦身體的重量,啪的一聲折斷,藍燦連同那根樹枝筆直掉落下去……藍燦小小的生命就要畫上句號了啊……金薔薇在空中盤旋,俯瞰自己巢內正在上演的血腥打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哥哥鷹金追突然改變攻擊目標,用身體去撞擊那根承載藍燦身體的樹枝:鷹巢結構松散,樹枝間不用膠水粘連,也沒有釘子或繩子固定,那根樹枝本來就因承載過重而彎曲,在金追的撞擊下,哢嚓一聲,往下一沈,眼瞅著就要斷裂了。藍燦的身體也跟著往下一沈,唧——它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金薔薇的心也劇烈地往下一沈。也許是看到了正在鷹巢上空盤旋的金薔薇的身影,在向媽媽乞求保護;也許是命懸一線時一種渴望救援的本能反應,藍燦的嘴喙翹向天空,那金藍色的嘴殼在陽光下泛動耀眼的光亮。剎那問,金薔薇心裏仿佛有一股熱流在激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刷地半斂翅膀,一頭紮了下去。

金薔薇要救藍燦,不為別的,就為了小家夥那只與眾不同的嘴殼。

粗看梅裏山鷹,似乎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彎鉤狀銳利的嘴喙、琥珀色流光溢彩的鷹眼、深褐色強有力的翅膀、鑲嵌著白條的尾羽和紫紅如樹皮般的腳爪。可如果用心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每一只梅裏山鷹都是不一樣的,各有各的長相和特征。

譬如金薔薇,其他鷹腿羽呈淡褐色,而它的腿羽卻呈金黃色,當展翅飛翔時,腿羽蓬松如盛開的薔薇花。再譬如哥哥鷹金追,剛剛長出絨毛的羽翼上,有兩道不規則的金色斑紋,完全可以預言,當它能夠翺翔藍天時,那羽翼間兩道金色斑紋猶如閃電在天空遨遊。而弟弟鷹之所以起名叫藍燦,就因為那只別致的嘴殼。其他鷹的嘴殼,一般都是黃顏色,絳黃、土黃、杏黃、金黃等等,總是以黃為主基調,所以日曲卡雪山一帶牧民習慣地將梅裏山鷹叫做黃嘴鷹。弟弟鷹的嘴殼卻呈金藍色,就像孔雀翎那麽鮮艷華麗,這在梅裏山鷹裏是十分罕見的:這當然是遺傳基因所造就的。金薔薇的丈夫,那只名叫藍嘴鉤的雄鷹,就長了一只金藍色嘴殼。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取向,對梅裏山鷹而言,嘴殼的色澤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

從鳥的身體結構說。嘴喙位置在最前端,兩只鳥在樹枝上相對而立,首先看到的就是對方的嘴殼,因此嘴殼的形狀和色澤在鳥類的擇偶活動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梅裏山鷹喙形大致分四類:圓弧狀、尖弧狀、尖錐狀和魚鉤狀,最次是圓弧狀,最佳是魚鉤狀;喙色也大致分四類:土黃、杏黃、金黃和金藍,下品是土黃,上品是金藍,依次排序。事實上,鷹的喙形、喙色不僅具有審美功能,而且也是與其身體狀況和狩獵能力密切相關的。圓弧嘴,難飽胃;尖弧嘴,食雜碎;尖錐嘴,吃雞腿;魚鉤嘴,啄兔崽。喙土黃,病慌慌;喙杏黃,跳蚤狂;喙金黃,體健康;喙金藍,子孫壯。金藍色魚鉤嘴,無疑就是鷹中的極品了。

所以,當春暖花開時節,還是姑娘鷹的金薔薇第一次見到藍嘴鉤時,視線就像遇到磁石似的被對方那只魅力四射的嘴殼吸引住了,從眼睛到心懷,愛情的種子迅速發芽,有一種一見鐘情的感覺。當藍嘴鉤在它面前跳起求愛舞蹈,做出想要與它成為並蒂蓮、連理枝的姿態時,它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實踐證明它的眼光很準,藍嘴鉤不僅具備高超的狩獵本領,還是一位非常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兩“人”世界時,當夫妻比翼雙飛外出覓食,遇到殊死反抗的兔或有母羊看護的羊羔,都是藍嘴鉤率先發起攻擊,把安全讓給妻子,把危險留給自己。寒意料峭的夜晚,藍嘴鉤會撐開寬大的翅膀,讓它躲在羽翼下,給它無限的柔情和溫暖。當它產下兩枚蛋後,每逢刮風下雨,藍嘴鉤厚實的背就是為寶貝蛋遮風擋雨的傘。當它開始抱窩時,藍嘴鉤便獨自挑起外出覓食的重擔,在漫長的一個多月的孵卵期裏,霧雨雷電,無論天氣如何惡劣,也會想盡辦法捕獲獵物,從沒讓它挨餓。難能可貴的是,每次藍嘴鉤將獵物帶回鷹巢,都讓它先啄食,在它啄食獵物時,藍嘴鉤便會小心翼翼蹲到兩枚蛋上去,學著母鷹的模樣抱窩孵卵……在山鷹社會,這樣的好丈夫、好父親,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可以這麽說,從組建家庭這天開始,金薔薇對藍嘴鉤的愛與日俱增,真心誠意地想和藍嘴鉤永相廝守,白頭偕老,做一輩子夫妻。

遺憾的是,就在弟弟鷹藍燦出殼那天,發生了讓這對感情篤深的山鷹伉儷陰陽兩隔的悲劇。

藍嘴鉤的死,也死得不同凡響。那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日子,漫山遍野塞滿了濃得像牛奶似的白霧。對梅裏山鷹來說,不怕刮風不怕下雨不怕下雪也不怕落冰雹,暴風再猛烈,鷹強有力的翅膀也能在疾風中自由翺翔;雨下得再大,羽鷹上那層油質薄膜也能有效抵禦雨水侵襲:鵝毛大雪漫天飛舞,鷹也能在雪中飛行;即使落冰雹,也傷害不到山鷹強健的身體,可以這麽說,梅裏山鷹是能全天侯飛翔的猛禽。最讓鷹畏懼的是大霧天氣。鷹非鷲,鷲靠啄食腐屍為生,鷹以捕捉活物為生。鷹的狩獵程序大致是這樣的:鷹在高空巡飛,發現地面或空中的獵物,就撲飛下去,用道勁的鷹爪抓住正在逃竄的獵物。在獰獵的一連串環節中,第一個也是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是發現獵物,只有首先看見了獵物,才談得上追擊、搏殺和攫抓。鷹的視線堪稱一絕,比人類強多了,在千米高空可以清晰地看見地面草叢裏跳躍的灰兔,但卻無法穿透濃霧,所以遇到濃霧天氣,鷹往往就會餓肚子。

這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霧,連續兩天兩夜,霧罩山巒草原,霧鎖日月星辰,天地一片混沌。藍嘴鉤兩天沒出去狩獵,金薔薇兩天沒吃到食物,餓得頭暈眼花。對鳥類而言,抱窩是勞心費神沈重的苦役,不亞於人類的十月懷胎。為了持續不斷地向寶貝蛋輸送熱量,四十來個日日夜夜,母鷹要一動不動趴在窩裏,須臾不敢離開,更辛苦的是,為了讓寶貝蛋受熱均勻,平安出殼,母鷹隔一段時間就要輕輕翻動寶貝蛋,尤其在濕冷的夜晚,母鷹幾乎隔十分鐘就要翻動一遍腹下的蛋,很難睡個囫圇覺。一茬窩抱下來,母鷹往往會因為體力嚴重透支而骨瘦如柴。

這個時候,哥哥鷹金追已經出殼兩天了,不時地張開黃嫩小口嗷嗷待哺,弟弟鷹藍燦也正在努力蹭破蛋殼想鉆出來。金薔薇又氣又急,沖著藍嘴鉤發出呦呦埋怨的嘯叫:虧你還是有天之驕子美譽的雄鷹,看著老婆和剛出殼的雛鷹挨餓不管,卻蹲在樹權上偷懶!它埋怨的嘯叫刺激了藍嘴鉤的自尊心,只見藍嘴鉤呀地發出一聲,搖扇翅膀飛離金錢松,一頭紮進濃霧中去。

一個小時過去了,不見藍嘴鉤回來,金薔薇焦急地在等待;兩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藍嘴鉤回來,金薔薇翹首盼望;三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藍嘴鉤回來,金薔薇望眼欲穿。一直等到下午,天漸漸要暗下來了,還見不到藍嘴鉤的身影,金薔薇心急火燎,坐臥不安。藍嘴鉤會不會找不到食物,無顏回巢見妻兒,而索性遠走高飛了呢?它想,也許藍嘴鉤承受不了沈重的生活壓力,背叛愛情和家庭。做了生活的逃兵,飛往天涯海角去當快樂的單身漢了。喲喲,什麽雄鷹啊,明明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窩囊廢嘛!它正在胡思亂想,突然,寂靜的天空傳來劈啪劈啪翅膀振動的聲響。它瞪圓雙眼循聲望去,不一會兒,乳白色的濃霧間,出現一個若隱若現的黑影,隨著距離拉近,黑影漸漸清晰,金薔薇看清楚了,哦,是藍嘴鉤回來了!哈,藍嘴鉤的爪子抓著一只毛茸茸的獵物,滿載而歸。

但讓它覺得奇怪的是,藍嘴鉤雙翼搖扇的頻率比平時慢了許多,那霧似乎變成黏稠的液體,每搖扇一次翅膀都顯得那麽滯重吃力。獵物不太大,因為隔得遠看不清究竟是什麽,也就類似一只松鼠,最多也不過三五斤重,而雄鷹的抓飛能力,能將十多斤重的小羊羔從數公裏外的懸崖直接帶回鷹巢來。按藍嘴鉤的體魄,帶這麽一只獵物是不應該飛得如此忽高忽低歪歪扭扭的。

更讓它詫異的是,藍嘴鉤在飛到距離金錢松約百米左右時,也不知怎麽一回事,身體突然往下沈,就像不會泅水的人往水底沈一樣,呼啦沈下去幾十米,呼啦又沈下去幾十米。本來藍嘴鉤是在略高於金錢松的位置飛行,剎那間便落到半山腰去了。金薔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從鷹巢探出腦袋往下看,藍嘴鉤忽上忽下在濃霧中沈浮。金薔薇心裏突然冒出個不祥的預感:莫不是……它跨出鷹巢想飛到藍嘴鉤身邊看個究竟,就在這時,藍嘴鉤驟然間爆發出雄鷹搏擊長空的氣勢,僵硬的翅膀恢復了活力,大幅度地急遽搖扇,石頭般沈重的身體也變得輕盈,扶搖直上,很快從半山腰飛升到金錢松上方,可降落時的姿勢卻讓金薔薇感到一陣恐怖。

正常情況下,成年山鷹一只爪子攫抓獵物,仍可以在翅膀和尾翼幫助下用另一只爪子平穩降落,俗稱單爪棲枝。可藍嘴鉤卻是撲倒在一根枝丫上,胸脯著地,全身羽毛零亂,靠兩片翅膀支撐旁邊的樹枝,才勉強沒跌落下去。毫無疑問,這是非正常降落。它急忙將視線投向藍嘴鉤的腳爪,心痛得差點沒暈死,丈夫的右爪還緊緊抓住獵物,左腳爪卻少了一截,膝蓋以下部分不見了,白骨暴露,鮮血湧滴,身體猶如寒風中的枯葉瑟瑟發抖,且越抖越厲害,抖得連金錢松的整個樹冠都跟著在顫巍巍地搖晃了。

金薔薇趕緊去接藍嘴鉤帶回來的獵物,這才發現,藍嘴鉤帶回來的竟然是只還在吃奶的狼崽子!

金薔薇望著已經窒息的狼崽,不難想象藍嘴鉤驚心動魄的狩獵經歷。

早晨,在金薔薇的埋怨聲中,藍嘴鉤飛往尕瑪爾草原覓食。大霧迷漫,為了能找到獵物,它貼著樹梢低空飛行。雖然能勉強看清地面的動靜了,但因為飛得低而視野變得十分狹窄,只能笨拙地一塊地面一塊地面尋找。遺憾的是,辛苦了幾個小時,卻仍一無所獲。眼瞅著天色就要暗下來了,藍嘴鉤差不多快要絕望了,就在這時,它透過薄霧驀然發現一只母狼正帶著四只還在吃奶的幼崽在一片小樹林裏玩耍。在日曲卡雪山,鷹是天之驕子,狼是地之精靈。狼兇猛頑強,足智多謀,富有團隊精神,成年狼為保護幼崽不惜犧牲生命。動物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不到走投無路,鷹不會主動去招惹狼。然而,藍嘴鉤發現這窩母子狼的一瞬間,鷹尾猛翹,立即俯沖下去。天氣如此惡劣,它深愛的正在抱窩的妻子已經兩天沒有進食,還有一只出殼兩天的雛鷹和一只即將出殼的雛鷹亟待餵養,它沒有別的選擇。它是一只對家庭很有責任心盯雄鷹,為了妻子兒女,它願意用生命去賭一把。

狡猾的母狼已經感知來自天空的威脅,正用嗥叫聲將四只狼崽引往一個幽暗的石洞。鷹的速度當然比狼快,當藍嘴鉤俯沖到距離地面還有三四十米時,四只狼崽正魚貫往狹窄的狼窩鉆:有一只狼崽已鉆進洞去,還有三只狼崽擁堵在洞口,母狼正全神貫註護送狼崽進洞;藍嘴鉤向落在最後的一只狼崽撲了下去。它心存僥幸地想,母狼要看護三只尚未進洞的幼崽,是有可能犯顧此失彼錯誤的,自己是從母狼背後俯沖下去,憑著高超的獰獵技藝,只須一秒鐘,它就可揪住小狼崽脖子海底撈月將小狼崽抓上天空,母狼聽到動靜轉身撲咬,它早已飛升到母狼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了。於是,它閃電般向那只落在最後的狼崽伸出鷹爪。它的動作幹脆利索,鷹爪掐緊狼崽脖子的一瞬間,尾翼舵似的折轉,昂首挺胸,翅膀猛拍,低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身體筆直向上躥升:遺憾的是,母狼的反應比它想象的更敏捷,母狼仿佛後腦勺也長眼睛似的,在它伸爪抓狼崽的一剎那,母狼便轉身撲躥過來,用“轉身撲躥”四個字遠不足以形容母狼的靈巧與矯健,狼尾一甩,狼頭一擺,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母狼已完成轉身動作並騰空躍起像股颶風淩空撲了上來。它只覺得左腳爪一陣劇痛,身體突然變得無比笨重,有股巨大的力量拉著它往地面拽,低頭一看,是母狼咬住了它的腳爪。它曉得,自己一旦被母狼拽回地面,就會變成任狼宰割的死鷹,因此拼命拍扇翅膀,竭力想把母狼往空中提;而母狼救崽心切,當然也清楚只有將鷹拖回地面才能成功解救小狼崽,因此咬住鷹爪拼命往地下拉。半空中出現一場生與死的拔河比賽。母狼身體懸空,離地面約幾十厘米,雙方勢均力敵,僵持在半空。狼牙銳利,又恰好咬在膝蓋處,藍嘴鉤只覺得腿部一陣撕裂的痛楚,只聽“噝”的一聲輕響,向下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它的身體急速向上升騰。它朝地面瞄了一眼,母狼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狼嘴裏還銜著半截鷹爪。哦,它的腳爪被母狼咬斷了,它才得以騰空脫險。唯一有點安慰的是,那只小狼崽還在它的爪間扭動。

實踐證明,狼是大地精靈,捕捉狼崽的風險遠遠高於收益。

它帶著小狼崽往家飛。剛才一番激烈的空中搏殺,它已累得筋疲力盡。更嚴重的是,創口鮮血湧滴,一路灑著血花。它咬緊牙關往懸崖上那棵金錢松飛去。它的血在慢慢流幹,它頭暈目眩,兩只翅膀沈重得就像灌滿了鉛。途中好幾次,它都想停在樹梢或巖石上歇歇腳,可它曉得,它一旦停下來,就不可能再有力氣飛起來了。大霧天氣,覓食不易,它一定要把這只狼崽帶回鷹巢去。它把所有力量聚焦在一個信念上:把食物帶回家,給瀕臨餓死的妻兒生的希望。終於,它飛臨那棵金錢松了,以往這個時候,它都會居高臨下以一種優雅的姿勢俯沖降落,然而這時候,它的翅膀變得僵硬,無論怎麽努力,身體在往下沈。它曉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讓它擔心的是,如果就這樣掉下去,懸崖很深,又塞滿了濃濃的霧,妻子金薔薇恐怕不容易找回掉落的狼崽,或者懸崖下的其他肉食獸搶在金薔薇前頭撿走狼崽,豈不是在糟蹋它的生命嗎?它用最後一點力氣,拼命搖動雙翼,終於拉升到金錢松樹冠的高度,撲倒在枝丫上,成功地將那只狼崽運送到家……

藍嘴鉤掛在枝丫間,血似乎已經流幹,神情麻木得就像一個標本。

剛巧這個時候,弟弟鷹藍燦用稚嫩的嘴喙在蛋殼上啄開了個小洞,伸出半只晶瑩剔透的藍嘴殼。雛鷹要出殼了,又一個小生命要誕生了。金薔薇看見,藍嘴鉤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正在努力從蛋殼裏往外鉆的弟弟鷹,死死盯著那只與眾不同的藍瑩瑩的小嘴殼,突然,藍嘴鉤美艷絕倫的金藍鷹嘴張開了,脖頸挺直似乎想發出嘯叫,但卻遲遲叫不出聲來,噗,鷹嘴吐出一口鮮血,就從金錢松一頭栽落下去。那不是鷹的墜落,自始至終藍嘴鉤都沒能搖動翅膀,就像塊無生命的石頭一樣筆直墜落下去。牛奶似的濃霧遮斷了金薔薇的視線,等了好一陣,懸崖下才傳回物體砸地的輕微聲響。

奇怪的是,就在藍嘴鉤噴吐鮮血從金錢松栽落下去的一瞬間,鷹巢裏蛋殼破裂,弟弟鷹順利出殼了。

藍嘴鉤就像一顆流星,在消逝前發出璀璨的光華。

這場百年罕見的大霧持續了整整四天,要是沒有這只狼崽充饑,它金薔薇和兩只雛鷹肯定會成為荒野餓殍。毫無疑問,是藍嘴鉤犧牲了自己拯救了全家。

最讓金薔薇刻骨銘心無法忘懷的是,藍嘴鉤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朝著即將出殼的藍燦張嘴欲叫,卻未能叫出聲來,而是噴出一大口鮮血,金薔薇感覺到,那是血寫的寄語,含有臨終托孤的意味。金薔薇甚至覺得,藍嘴鉤氣絕身亡和藍燦破殼而出發生在同一個瞬間,這絕非時間上的巧合,而是生命鏈條的天意鏈接——藍嘴鉤沒有死也不會死,藍燦就是藍嘴鉤生命的延續、復活和再生。

無論如何,它不能讓藍燦死於非命。

好險哪,金薔薇降落鷹巢,藍燦已經翻出巢去,身體倒懸在鷹巢下,只有兩只細嫩的爪子抓住一根小樹枝。剛出殼僅十幾天的雛鷹,一旦倒懸樹枝,支撐不了幾秒鐘,就會被強勁的山風吹落下去。

它撐開一只翅膀,托住藍燦的背將小家夥送回巢內。哥哥鷹金追見自己好不容易驅逐出去的弟弟鷹藍燦又回來了,顯得很生氣,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絨羽像怒放的花朵一樣恣張開來,又像個好鬥的蟋蟀似的跌跌撞撞爬將過來,用稚嫩的嘴喙和翅膀來驅趕藍燦。金薔薇生氣地一腳爪將哥哥鷹從藍燦身邊撥拉開。金追還不肯罷休,仍吱吱叫著要向藍燦發起攻擊:金薔薇火從心頭起,甩動嘴殼,不輕不重地在金追身上拍打一下。金追肚皮朝天翻倒在地,委屈地吱呀吱呀叫。金薔薇又用腳爪將金追蹬到鷹巢邊緣,讓小家夥半個身體懸在巢外,只要再輕輕推一把,就會從鷹巢墜落下去。哥哥鷹意識到了危險,吱呀吱呀發出恐懼的尖叫。哦,你也知道害怕,你也不願掉進深淵,那你就該收斂兇殘和霸道,自己活,讓弟弟鷹也活,弟兄和睦!金薔薇向哥哥鷹發出嚴厲警告,小家夥還算知趣,閉合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絨羽,蜷縮到鷹巢另一側角落裏去了。

金薔薇當然知道,絕不會因為它的一次教訓和呵斥,哥哥鷹就放棄驅逐弟弟鷹了。金追是因為害怕被它踢出鷹巢,這才被迫妥協的:只要它不在跟前,小家夥立刻就會故伎重演,向藍燦發起致命的攻擊。它是單身媽媽,它不可能時時刻刻待在家裏監視哥哥鷹,天上不會掉餡餅,它必須要出去覓食。它一定要想個辦法,讓哥哥鷹不會因為它不在跟前而對弟弟鷹粗暴施虐。俗話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其實許多動物也會想辦法。金薔薇很快就有了主意。

這天清晨,金薔薇像往常一樣,用嘴喙親昵地摩挲兩只雛鷹的腦殼:媽媽要去找食物了,寶貝乖乖,等媽媽回來,然後振翅朝尕瑪爾草原飛去。等飛到天邊一朵輪廓分明的大雲朵裏,金薔薇改變方向,與大雲朵一起飄飛,從原路繞了回來,悄悄停棲在金錢松上方的懸崖頂,觀察鷹巢裏的動靜。

開始時,兩個小家夥一個縮在巢東側,一個蹲在巢西側,相安無事。過了一會兒,幾根松針掉在哥哥鷹金追頭上,它似乎被驚醒了,豎起細嫩的脖子四處張望,當視線落到藍燦身上時,好像喚醒了沈睡中的記憶,立刻變得亢奮起來,翅膀和腳爪同時用力,向藍燦爬去,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絨羽又恣張開來,就仿佛高揚起戰鬥的旗幟,到了弟弟鷹身邊,便用身體開始擠對、傾軋,迫使藍燦往鷹巢邊緣移動。

金薔薇立刻俯沖下去,在金追面前喲喲地發出恫嚇的嘯叫。然後用尖利的喙啄咬金追背上那撮象征著戰鬥旗幟的淡褐色絨羽。拔鳥身上的毛,猶如刮魚身上的鱗,是很疼的。金追尖叫著在巢內打滾。金薔薇毫不心慈手軟,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口氣在金追背上拔下七根絨羽。金追背上滲出七粒殷紅的小血珠,帶血的絨羽在天空飄旋。這是血的教訓、血的懲戒,你要牢牢記住,膽敢再背著我制造窩裏鬥,我會拔光你身上所有的羽毛,讓你變成一只醜陋的赤膊鳥,然後丟下懸崖去餵蛇!

這樣的教育方式,重復了三遍。

懲罰確實是一種有效的教育方式,血的懲戒強有力地改變受教育者的行為。這以後,無論金薔薇在不在跟前,哥哥鷹金追再也不敢對弟弟鷹做出驅趕的行為了。

和平,似乎有了希望。

普通母鷹一茬生育期只撫養一只雛鷹,金薔薇卻同時撫養兩只雛鷹,付出了雙倍的心血。

一只單身母鷹,要養活兩只雛鷹,談何容易啊!還不到一個月時間,它就瘦了整整一圈,本來兩只翅膀緊湊地覆蓋在身上,就像穿了件大小合適的衣裳,現在兩只翅膀松弛地罩在身上,就像穿了件肥大不合體的衣裳。

這些都算不了什麽,只要兩只寶貝雛鷹能健康平安長大,再苦再累它也心甘。讓它煩惱的是,哥哥鷹金追對藍燦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敵意,每次餵食,都會呀呀尖叫著,用翅膀將藍燦壓在自己身體底下,竭力阻止藍燦伸出脖子來接食。它當然不會滿足哥哥鷹獨霸食物的欲望。當它將金追的嘴撥拉開,將食物塞入藍燦嘴裏時,金追便會用仇恨的眼光望著藍燦,發出嗒吱嗒吱咬牙切齒的詛咒聲。金薔薇曉得,哥哥鷹完全是懾於它啄咬絨羽的血的懲罰,才暫時壓抑了殘害同胞手足的罪惡念頭。仇恨埋在心底,危機並沒解除,就像埋著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爆發一場腥風血雨的窩裏鬥。窩裏鬥的挑釁者當然是哥哥鷹金追,弟弟鷹藍燦從來就扮演遭欺淩受迫害的角色。假如說哥哥鷹金追和弟弟鷹藍燦是一對矛盾體,毫無疑問,哥哥鷹金追是矛盾的主導方面。它想,金追之所以敢挑釁藍燦,是憑借早出殼兩天的優勢,體格比藍燦壯,力氣比藍燦大,就以大欺小、以強欺弱迫害藍燦。假如藍燦的生長發育追上金追,身體與金追同樣強壯,甚至超過了金追,金追還敢肆無忌憚地欺淩弟弟鷹嗎?

想到這一點,金薔薇覺得自己找到了徹底解決家庭危機的好辦法。

在鷹的世界,雛鷹生長發育的速度是可以通過食物來調節的。少餵一些食物,雛鷹就會放慢生長速度;多餵一些食物,雛鷹就會加快生長速度,食物與生長發育是成正比的。

金薔薇立刻將想法付諸行動。餵食時,盡量讓弟弟鷹藍燦先吃飽,然後再餵哥哥鷹金追,餵個半饑半飽就不再餵了。短短七八天,食物調節就起了作用,藍燦的個頭一下子追上了金追,站起來一般高,身上的絨羽一般濃密,叫聲也一般響亮。它這不是偏心,而是在追求家庭和睦。它又堅持了三天的食物調節,不錯,藍燦的身體看起來似乎比金追更結實些了。更讓金薔薇感到欣慰的是,隨著藍燦身體發育超過金追,藍燦原先在金追面前怯懦的眼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自信的神態。原先只要一看到金追朝它走過來,它就會緊張得兩只翅膀瑟瑟發抖,扭頭躲避;而現在,當金追迎面走過來時,藍燦不再害怕得發抖,而是昂首挺胸擺開一種迎戰的姿勢,用形體語言告訴對方:我已經不怕你了,你若想動粗,我會堅決奉陪到底的!那天中午,金薔薇在空中捕捉到一只野鴿子,飛回鷹巢後,兩只雛鷹爭先恐後到它跟前嗚叫乞食,金追又像往常那樣,企圖用翅膀將藍燦壓到自己身體底下去,想獨霸食物。藍燦好像知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反抗,毫不示弱地用腦袋頂了金追一下,哥哥鷹被頂得兩腳朝天仰面跌倒在巢裏。

在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裏,身體強壯就是力量就是優勢。

金薔薇放心多了,哥哥鷹的身體優勢已經消失殆盡,再也不能隨意欺淩藍燦了。挑釁者失去了挑釁的資本,就會停止挑釁,生活就會變得安寧。

讓它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差點又釀成一樁新的血案。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這天它的運氣特別好,剛剛飛到尕瑪爾草原上空,就看見一只被狐貍咬傷腿的野兔正在草灘上一瘸一拐地奔逃。它憑借飛行優勢,搶在那只笨狐貍前抓住野兔。自從做了媽媽,它還是第一次這麽輕松地逮到食物,高高興興飛回家。剛剛越過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就聽見金錢松鷹巢裏傳來吱吱嘰嘰尖厲的嘯叫聲,它一聽就明白,是雛鷹遭遇危險發出的求救聲。它立刻加快速度飛回家,來到金錢松上空,它又一次目睹了血腥的窩裏鬥:一只雛鷹正用嘴喙和身體蠻橫地攻擊另一只雛鷹,被攻擊者且戰且退,退到了鷹巢邊緣;攻擊者仍不依不饒,拼命擠對、傾軋。被攻擊者半個身體已越出鷹巢邊緣,發出恐懼的呼叫……曾經的慘劇再次上演,血腥的場面驚人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兩只雛鷹角色互換,過去是哥哥鷹金追驅逐弟弟鷹藍燦,現在是弟弟鷹藍燦在攻擊哥哥鷹金追。

金薔薇驚愕得差點暈倒了。在它的印象裏,藍燦從來就是飽受欺淩的受氣包,全靠它的庇護才沒有成為窩裏鬥的犧牲品。沒想到,它使用食物調節,藍燦的發育成長追上並超過金追後,竟然倒過來驅逐金追了。天哪,為什麽一有力量就霸道,一變成強者就飛揚跋扈,一有能耐就想把別人踩到腳底下去?為什麽就不能兄弟和睦、和平共處呢?

難道說,梅裏山鷹殘害手足兄弟的陋習,真的潛藏在基因裏,溶化在血液中,是雄鷹生長發育的必由之路,是梅裏山鷹不可更改的宿命?

哥哥鷹已處於搖搖欲墜的危險境地,弟弟鷹倚仗自己更強壯的身體,連續不斷地進行啄咬和撞擊,必欲置金追於死地而後快。

金薔薇筆直地俯沖下去。它不能袖手旁觀。是的,它把弟弟鷹藍燦當做是已故丈夫藍嘴鉤的再生和復活,它渴望藍燦能夠存活下來,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它要犧牲金追。藍燦是它的親骨肉,金追也是它的親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倘若由於它的幹預,本來應當存活的金追死於非命,那它豈不成了害死自己親生雛鷹的劊子手?這是萬萬不行的啊。它一降落到鷹巢,立刻就將行兇作惡的藍燦粗暴地推搡開。小渾蛋,給你多餵食,是為了讓你免受欺淩,而不是為了讓你變成窩裏鬥的挑釁者!藍燦還不肯罷休,翻起身來繼續擺開攻擊姿勢。金薔薇一腳爪把弟弟鷹蹬得肚皮朝天,然後,就像教訓哥哥鷹金追一樣,狠起心腸啄咬藍燦背上那撮奶白色的絨羽,一片一片又一片,讓弟弟鷹也牢記這血的懲戒。

從此,金薔薇再不敢利用食物調節來人為地加快或延緩雛鷹的生長發育,一視同仁地將食物平均餵養兩只雛鷹。一段時間後,哥哥鷹和弟弟鷹同步發育成長,個頭一般大小,力氣也不差上下,勢均力敵,誰也不占壓倒的優勢。或許,力量均衡是維護和平共處最好的保障。

金薔薇盡一只母鷹所能,想方設法來促使金追與藍燦之間消除天生的兄弟鬩墻的品性。它想,雛鷹之所以出生沒幾天就要互相展開血腥角逐,尋根究底,是為了獨享父母的寵愛;而獨享父母的寵愛,歸根結底,是為了獨霸食物;而獨霸食物,探根刨底,是擔心得不到足夠的食物。

很明顯,問題的根源就是找到足夠的食物。有了充足的食物,或許就能有效抑制雛鷹身上窩裏鬥的本能。你能吃得飽,它也能吃得飽,還有必要為了獨霸食物而相互傾軋嗎?

豐盈的食物應該是治療雛鷹窩裏鬥野蠻天性的最好藥方。

金薔薇起早貪黑竭盡全力覓食。

隨著兩個小家夥一天天長大,它們的食量大得驚人,除了不肯吃虧外,什麽都搶著吃。它們仿佛是餓死鬼投的胎,只要一望見它歸巢的身影,只要一聽到它翅膀振動的聲響,立刻就會脖頸伸得筆直,黃口小嘴張得老大,吱吱唧唧拼命發出乞食的叫聲。它雖然是有天之驕子美譽的梅裏山鷹,也不能保證每次出獵都有收獲。風霜雪雨的惡劣氣候不必說了,即使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兩次出獵有一次收獲,能保持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

為了能讓兩只雛鷹填飽肚子,從天邊出現第一縷晨曦,它就開始奔波忙碌,直到暮靄籠罩山谷,這才停止覓食。每天往返尕瑪爾草原起碼七八次,平均日飛行距離達五百公裏以上,累得身體幾乎要散架了。它是只稱職的母鷹,獲得食物後,自己舍不得吃,立刻就帶回巢來餵養兩只雛鷹,內臟和鮮肉都塞進小家夥嘴裏,自己只吃小家夥無法吞咽的皮囊和骨渣。值得自豪的是,兩只雛鷹出殼一個多月了,還從來沒餓過肚子,基本上天天都能吃飽。

食物豐盈,又有血的懲戒,再加上雙方力量均衡,這段時間兩只雛鷹倒也相安無事,沒發生爭執和鬥毆。

但金薔薇心裏總覺得還不踏實,它發現,兩個小家夥彼此之間,它不在家的時候,從來不會相親相愛地依偎在一起,除餵食外,總是哥哥鷹待在巢的東側,弟弟鷹待在巢的西側,小小的鷹巢好像畫了一條無形的界線,它好幾次看見,當哥哥鷹無意中從巢的東側來到巢的西側,藍燦立刻就會全身絨羽奓立,充滿敵意地朝金追嘯叫,同樣,當弟弟鷹不小心從巢的西側去到巢的東側,金追也當即豎起脖頸半撐開翅膀,擺出攻擊姿勢。即使餵飽了食,它們看對方時,眼光也全然沒有溫馨的兄弟情,而是冷冷的睨視,冷漠得就像用冰雪浸泡過,讓人不寒而栗。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說明,兩個小家夥並沒化解彼此間的敵對與仇視,不過是因為懾於它血的懲戒,所以才收斂窩裏鬥的沖動。有朝一日它不能提供豐盈的食物了,或者它們長大不再害怕它血的懲戒,那潛伏在它們心底的手足相殘的本性就會爆發出來。看來,提供豐盈的食物和進行血的懲戒,雖然有效,卻治標不治本。要真正消除手足相殘的罪惡之心,光有豐盈的食物和血的懲戒是不夠的,還應該設法培養它們的兄弟情誼,這是最根本的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愛是化解敵視最好的武器,是避免血腥窩裏鬥最好的保障。它必須設法培養它們兄弟團結友愛的優良品格。

當然,首先是從食物誘導開始。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前半句是不是真理尚存在分歧,但後半句絕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豈止鳥類為食而亡,許多動物都會為了食物而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如遠古時代的野犬,為了能撿食人類扔棄的肉骨頭,就廉價地出賣自由而成為人類忠實的走狗;本來脾氣暴躁的野牛,為了人類手上的一把青草,竟然成了最溫馴的家牛,天天為人類拉犁耕地;本來會飛翔的原雞,為了人類撒在地上的幾粒谷米,竟然喪失飛的能力,變成人類殺無赦的家禽……這樣的例子還很多很多,可見食物誘導的威力。

金薔薇具體采取了三個步驟:一、由巢中央餵食改為東西側輪流餵食,以消除那根無形的界線。以往餵食時,它總是站在巢中央,兩只雛鳥從東西兩側聚攏來吃食。現在,它飛停在巢的東側,弟弟鷹藍燦為了得到食物,只有從巢的西側趕往東側來,當藍燦越過巢中央那條無形的界線,哥哥鷹本能地做出攻擊姿勢,金薔薇立刻用嘴喙敲打金追的腦殼,將囂張氣焰及時壓制下去,然後只給藍燦餵食,無論哥哥鷹如何哀叫乞求,也不給金追餵食:哦,你對弟弟鷹表現出攻擊傾向,你的行為有問題,你犯錯誤了,你只能挨餓!翌日,金薔薇又換了個位置,跑到巢的西側去餵食,這一次受到食物嘉獎的是哥哥鷹金追,而受到挨餓處罰的是弟弟鷹藍燦。饑餓是動物最好的老師,漸漸地兩只雛鷹學會了互相容忍:哦,你要到東側來乞食那你就來吧,我不能驅逐你,那我就只好聽之任之。那條無形的界線,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二、以往當金薔薇從嗉囊裏反哺半消化食物時,兩只雛鷹出於多吃多占的自私貪婪本能,總是踮起腳爪,盡量伸長脖子,希望自己嗷嗷待哺的小嘴離金薔薇反哺食物的大嘴最近,似乎這樣就能更多地得到食物,摩擦與爭鬥也就是這個時候最容易發生。當兩只小嘴不分高低時,能壓低對方就等於擡高自己,擡高自己就能多得食物,於是,你撞我個趔趄,我打你個脖兒拐,窩裏鬥拉開序幕。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按常規,誰乞食的叫聲更響,誰的脖子伸得更長,餵食者就會將食物塞進誰的嘴裏,其他母鷹都是這麽做的。金薔薇覺得,這樣做無疑加劇了雛鷹的爭鬥意識,煽旺了彼此的敵視與仇恨,助長了窩裏鬥的歪風邪氣。它改革了餵食秩序。哦,誰先動手擠對對方,誰就得不到食物;誰規規矩矩乞食,誰就能得到食物,這就叫扶持正氣、培養和平禮讓的紳士風範。如果你表現得像個小強盜你就得不到食物,如果你表現得像個小紳士你就不會挨餓,那麽,依賴母鷹餵食才能活命的雛鷹也只好向小紳士看齊了。

三、在前兩個步驟取得初步成效後,金薔薇著手進行最後一個也是最艱難的步驟,就是在餵食中餵出溫馨的兄弟情。它叼著一條還在抽搐的蛙腿,做出想要餵食的舉動,兩只雛鷹急切地發出乞食聲。它引而不發,哦,我要看誰表現好,我就把鮮美的蛙腿獎賞給誰。小家夥也不知道什麽叫表現好,茫然不知所措。金薔薇首先用翅膀將金追細長的脖頸推向藍燦身上,哦,你是哥哥鷹,你有責任關心和愛護弟弟鷹,請張開你的小嘴,幫藍燦梳理淩亂的羽毛,哦,如果你這樣做了,你就能得到這條蛙腿。或許在金追身上,從來就沒有要為同胞兄弟梳理羽毛的遺傳基因,盡管對鮮美的蛙腿垂涎三尺,也不肯順從金薔薇的意願。那就換個教育對象試試。金薔薇將蛙腿懸吊在藍燦頭頂,哦,我知道你肚子餓了,來吧,孩子,用你柔軟的脖子輕輕摩挲金追的脖頸,你是弟弟鷹,你理應對哥哥鷹表達尊重和友愛,你如果這樣做了,你就是媽媽最喜歡的乖寶寶,這條鮮美的蛙腿就屬於你了。或許在藍燦身上,也沒有要對同胞兄長尊重和友愛的遺傳基因,盡管饞相畢露,也沒能如金薔薇所願。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餓肚子吧,什麽時候學會了愛,什麽時候就有東西吃。金薔薇飛到對面樹枝,耐心地等待著。

從中午等到傍晚,兩只雛鷹實在餓得吃不消了,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鷹巢團團轉,不時朝金薔薇唧唧喳喳發出如泣如訴的乞食聲。金薔薇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又一次叼著蛙腿飛進巢去,再次進行食物誘導,哦,饑餓的滋味不好受吧,那就按我的吩咐去做!兩只雛鷹又忸怩了一陣,終於,金追抵擋不住食物的誘惑,用嘴喙胡亂在藍燦身上捋了幾下,將弟弟鷹脊背上兩根淩亂的絨羽壓平了些,勉強算是替藍燦梳理了羽毛。雖然動作很別扭,態度也很生硬,但畢竟是依順金薔薇的意願去做了。金薔薇高興地將蛙腿塞進金追的嘴裏。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藍燦見哥哥鷹得到了實惠,當然心癢眼饞,於是也順從金薔薇的教誨,伸出自己的脖頸漫不經心地在金追肩與頸的交匯處摩挲了幾下,根本談不上發自內心的尊重和友愛,搔搔癢而已。金薔薇心花怒放,將事先準備好的另一只蛙腿塞進藍燦嘴裏。

哈,饑餓就是一根能點石成金的魔棒。

這以後,金薔薇每次餵食,都要進行同樣的食物誘導,就像小學生做功課一樣,也像人類教徒做餐前禱告一樣。它覺得這樣做意義重大,是培養兄弟情誼的必由之路,也是杜絕窩裏鬥的靈丹妙藥。是的,兩只雛鷹在表達兄弟情誼時,態度有點勉強,無論是哥哥鷹為弟弟鷹梳理羽毛,還是藍燦用脖頸摩挲金追的肩頸,動作都很機械,敷衍潦草,看得出來,不是發自內心,而是為了獲得食物的權宜之計,或者說是受到某種脅迫後的無奈之舉,但金薔薇覺得,改變物種的品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兩只雛鷹能克制手足相殘的本能沖動,順從它的意願做出互相友愛的表示,證明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萬事開頭難,良好的開端就是成功的一半,關鍵要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和恒心。它堅信,只要它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去,兩只雛鷹會養成兄弟和睦相處的良好習慣,習慣成自然,最終成為攜手並進的新一代雄鷹。

它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達到。

日曲卡雪山奇崛雄偉,屬於立體式氣候,山谷是夏天,山腰是春天,山頂是冬天。桃紅柳綠的五月,也經常會遭到夏天雷雨的襲擊。那天上午,太陽剛剛從雪峰背後爬上來,突然刮起的大風,一大片烏黑的雲,猶如千萬只大灰狼,從西北方向的天際奔騰而來。很快,烏雲如貪婪的狼群吞噬了太陽,塗黑了湛藍的天空。閃電像一條條青蛇在烏雲間遊竄,豆大的冷雨劈裏啪啦從天空砸下來,寒風料峭,氣溫驟降,一場暴風雨即將拉開序幕。在電閃雷鳴中,金追和藍燦朝金薔薇發出急切的鳴叫。這個時候,金薔薇就停棲在金錢松樹冠頂端,離鷹巢僅幾步之遙,按常規,這種時候,金薔薇應立刻飛回巢中,半撐開自己的雙翼,將兩只雛鷹分別安頓在自己的左右兩翼,母鳥的翅膀是雛鷹最好的保護傘。它也確實起飛了,但就在雙爪即將落巢的一瞬間,它突然改變主意,使勁搖了幾下翅膀,又飛回樹冠頂端。它覺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可以讓兩只雛鷹學習如何互相依靠、互相依賴、互相依存。

一段時間來,在食物誘導下,兩只雛鷹確實表現出兄弟情誼的動作來,但它心裏明白,那不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流露,而是在饑餓威脅下的被迫順從,將來能不能習慣成自然實在是個難以預料的未知數。要想讓兩個小家夥真正樹立起同胞手足的理念,必須要通過具體的事例讓它們懂得,另一方活著,對自己不僅不是一個禍害,還能給自己帶來生存利益,可以獲得雙贏的結果,才能真正培養起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誼。

它覺得,眼前這場雷霆萬鈞的暴風雨是一個極佳機會。

兩只雛鷹眼巴巴盼著金薔薇用結實的翅膀給它們撐起遮風擋雨的保護傘,可媽媽還沒降落就又飛走了,兩個小家夥焦急地拼命呼叫,可金薔薇躲藏在樹冠裏不予理睬。在它躲藏的這個位置,居高臨下可以把鷹巢看得一清二楚,而兩只雛鷹卻看不見它的身影。

暴雨如註,好像天河決堤似的,嘩嘩往下倒。很快,兩只雛鷹就淋得像落湯雞。山風呼嘯,那是從風雪埡口刮來的風,帶著冰雪的寒意,冷得有點刺骨。金薔薇看得很清楚,兩個小家夥冷得渾身觳觫,比樹上的葉子還顫抖得厲害。它曉得,兩只雛鷹現在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它溫暖的懷抱,出於母親的本能,它也有一種要把風雨中瑟瑟發抖的雛鷹攬進懷來的強烈沖動,可它拼命克制住自己,絕不能因為自己母性的軟弱而喪失培養兄弟情誼的好機會。兩只雛鷹雖然在風雨中冷得發抖,卻仍一個東一個西,彼此並沒有要靠近些的想法。你們很冷,是嗎,那你們就該互相靠近,以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就能抵禦這徹骨寒冷。可是,它們似乎先天具有排斥性,根本不懂要互相靠近。它們只曉得伸長脖子拼命叫喚,盼望母鳥來為它們排憂解難。無情的雨下個不停,雨水灌進金追朝天嗚叫的嘴裏,嗆得它咳喘不已。藍燦的嗓子也叫啞了,唧嘀——唧嘀——就像深秋蟋蟀斷斷續續的悲鳴。金薔薇心如刀絞,要是小家夥因此而病倒,它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啊。

一道閃電像把青峰劍刺進鷹巢旁一座巍峨的山峰,短暫的靜穆後,天崩地裂般一聲巨響,蒼老的金錢松似乎要被震裂了,發出哢嚓哢嚓恐怖的響聲。金薔薇看見,兩只雛鷹拼命用嘴喙去啄鋪在巢底的樹枝,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才好。

唉,小傻瓜啊,你們互相依傍在一起,你們就能互相壯膽,你們就能戰勝雷霆帶來的恐懼。

可即使面對地動山搖的霹靂,兩顆心仍然疏遠而冷漠。

風狂雨驟,風越刮越猛烈,刮的是西南風,金錢松傘狀樹冠正好處在風口上,狂風吹襲,樹幹搖晃,樹冠大幅度擺動,整棵樹仿佛要被狂風連根拔起。金薔薇是成年山鷹,抓住樹枝蹲在樹冠上,都有一種站立不穩要被拋出去的感覺,更何況兩只未成年的雛鷹。小小的鷹巢就像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舢板,一會兒被推到浪尖,一會兒又被拋到谷底。也許是筋疲力盡了,也許是被搖晃得頭暈目眩,兩個小家夥都停止了嗚叫,趴在巢中央,一動不動,生命仿佛快被耗盡了。一陣更猛烈的山風襲來,高達數十米的金錢松似乎被吹彎了腰,突然,狂風一下子減弱,金錢松一下子挺直了腰,巨大的沖力,把無數片樹葉彈射出去,在厚厚的白色雨簾中,又下了一場綠色的葉子雨。

小寶貝,你們兩個互相靠近,就有了雙倍力量抵禦這狂風驟雨。啊,難道你們的心果真是一片荒蕪的凍土層,無法培育和生長愛的幼苗?要你們學會互相依靠為啥這麽難呀?

狂風還在呼嘯,鷹巢似乎快散架崩潰了,兩只雛鷹的情況也越來越不妙,撞過來跌回去,隨時都有被拋出巢的危險。

金薔薇緊張到了極點,也矛盾到了極點。它只要飛回巢,就能幫兩只雛鷹安然度過危險,但它要培育兄弟情誼的夢想恐怕是永遠破滅了。如果它聽之任之,再來一陣狂風的話,兩只雛鷹極有可能會被拋出巢去。假如真發生墜巢悲劇,那它就成了見死不救、故意謀害親子的罪惡之鷹了。

金薔薇看見,鷹巢就像在玩蹦床遊戲一樣,大幅度劇烈搖擺,似乎就要四分五裂了。哥哥鷹金追似乎腳爪沒能抓牢,一下被甩到鷹巢邊緣,隨著樹冠擺動,又被拋回巢中央。弟弟鷹也難以保持平衡,在巢內東撞西跌。

它揚起雙翼,準備飛回巢去。它不能再等了,它不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理想而白白丟掉兩只雛鷹的性命。就在這節骨眼上,事情突然出現轉機,當兩只雛鷹同時被拋到鷹巢邊緣時,彼此的身體無意中靠在了一起,或許是出於一種撈救命稻草的本能,或許是出於一種找個伴分擔恐懼的心理,它們不約而同地朝對方伸出翅膀,你扶助我,我支持你,還朝對方伸出細長的脖頸,我牽著你,你拉著我。兩只雛鷹互相依靠,1+1遠遠大於2,肆虐的風威勢頓減,它們不再被風刮得東倒西歪,不再有拋下樹去的危險。

金薔薇真比逮到一只黃麂還高興。

狂風漸漸減弱,冰冷的雨還在下,兩只小家夥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得瑟瑟發抖,它們緊緊依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又過了一陣,風停雨歇,烏雲散盡,湛藍的天空出現一道美麗的彩虹。金薔薇看見,兩個小家夥站了起來,抖掉身上的水珠,沐浴燦爛的陽光,彼此間仍貼得很近,在沒有食物誘導也沒有母鳥催促的情況下,金追用嘴喙梳理弟弟鷹背脊上淩亂的羽毛,藍燦也用脖子擦去滴落在哥哥鷹頭頂的雨珠。這是發自內心的自然流露出來的兄弟情誼,也是它金薔薇夢寐以求的結果。

哦,你們經歷了暴風雨的洗禮,你們經受了生與死的考驗,你們凝結了同心同德的兄弟情誼,你們將分享這美好的生活。

暮靄越來越濃,地面的物體越來越模糊。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再繼續巡飛已失去意義,金薔薇拍扇翅膀,垂頭喪氣地往家飛。

人難免有倒黴的時候,鷹也難免有不走運的時候,金薔薇這兩天運氣差極了。昨天在尕瑪爾草原巡飛了半天,就在洞穴旁的一棵香樟樹上等待,結果等到天黑,也不見狡兔出來。偶爾有一天沒覓到食,對梅裏山鷹來說,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凡野生動物,無論飛禽走獸,只要是肉食動物,生理上都有耐饑餓的本領,如蛇類飽餐一頓後可以十天半月不再進食,老虎吃飽後三天不吃東西照樣能精神抖擻地狩獵捕食,而梅裏山鷹最長的耐饑時間是三天。金薔薇相信自己第二天運氣會變好,找到合適的獵物,遺憾的是,壞運氣還在延續。今天一大早,它就飛到尕瑪爾草原上空,倒是發現一只剛出生的小斑羚。初生小斑羚約十來斤重,也是鷹的捕捉目標之一,可是,這是一家子斑羚,夫妻斑羚警覺性都頗高,只要它一降低高度,公斑羚立即用尖利的犄角朝著它俯沖的方向狂挑亂刺,母斑羚立刻就將小斑羚罩在自己的身體底下,它在天空盤旋了很久,還是無懈可擊。地面覓食落空,它轉而瞄向空中。梅裏山鷹是日曲卡雪山一帶當之無愧的空中之王,無論鵲鷂鴿雉,都在山鷹的食譜之列。天空有山鷹矯健的身影,其他鳥避之唯恐不及,找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只巖鴿從空中飛過。它立即疾飛而去,追了好幾公裏,眼看就要逮著獵物了,突然,巖鴿倉皇鉆進山崖上一條深深的巖縫,再也不出來了。它試了好幾次,巖縫太窄,它碩大的身體無法鉆進去,只好灰溜溜地放棄這場狩獵。唉,又是一個沒有收獲的日子。

連續兩天吃不到東西,它還能支撐,但兩個小家夥怕是難以忍受了。

兩只雛鷹個頭已有成年鷹三分之二大了,全身覆蓋褐色的羽毛,翅膀已長出翮羽,已經從兒童鷹成長為少年鷹,金追羽翼間兩道金色斑紋濃艷得就像油畫色彩,藍燦金藍色嘴殼越來越光彩奪目,稱得上是一對英俊少年。假如不出意外,頂多還有一個月,它們就能展翅飛翔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消化能力極強,昨天它沒有帶食物回去,兩個小家夥已經餓得嗷嗷直叫了,它如果今天再空手而歸,怕兩個小家夥會餓出病來啊。

天快要黑了,找尋食物非常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到銅鼓寨去捉小雞。

日曲卡雪山一帶人煙稀少,但再蠻荒的地方也有人的蹤跡,古戛納河畔就有一個牧民居住的銅鼓寨。所謂銅鼓寨,就是寨子打谷場上有一架敲起來聲震屋瓦的千年大銅鼓。寨子裏當然養著許多雞。人類豢養的家禽,那是鳥的異化,飛不高跑不快,鷹爪掐住脖子了也不會反抗,對梅裏山鷹來講,抓雞好比囊中取物。可是,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冒險到銅鼓寨去捉雞,原因很簡單,那些普遍患有肥胖癥的雞,有人類的獵狗和獵槍保護。只要寨子上空掠過山鷹矯健的身影,神經質的獵狗立刻就吠聲連天,穿透力極強的銅鼓也會鐺鐺敲響,假如山鷹還往下俯沖的話,獵槍就會砰砰射來。曾經有一只名叫可可靈的雄鷹,年紀大了,右眼患上白內障,很難發現並逮住行動敏捷的獵物,實在餓極了,便飛到銅鼓寨去捉雞。結果,當它飛經那架千年大銅鼓時,冷不防銅鼓鐺鐺炸響,它內臟被強大的聲波震裂,七竅流血而亡。還有一只名叫老阿朵的雌鷹,在抓一只兔子時右腳爪不小心被兔牙咬傷,殘疾鷹捕食困難,也是餓得受不了了,就飛到銅鼓寨去捉雞,雞毛還沒撈到一根呢,就被獵槍炸飛了腦袋。一點也不誇張地說,對山鷹而言,到銅鼓寨去捉雞,就是飲鴆止渴,一種愚蠢的自殺行為。

盡管如此,金薔薇還是決定去冒險。

它不能眼睜睜看著兩只雛鷹餓壞身體。它之所以敢去冒險,是因為它掌握了一個改變山鷹從高空俯沖的獰獵習慣,出奇制勝奇襲獵物的本領。這個本領,是夫君藍嘴鉤生前教給它的。藍嘴鉤頭腦聰慧,算得上是只天才鷹。那是在它們結為終身伴侶不久的事。它們在古戛納河畔一個隱秘的土坑裏發現一窩還在吃奶的細皮嫩肉的小野豬。人類喜歡吃烤乳豬,山鷹喜歡吃活乳豬。可惱的是,母野豬的視覺和聽覺十分靈敏,它們一出現在土坑上空,母野豬就會吭吭吭發出急促的報警聲,乳豬們就會急急忙忙鉆進深深的土坑,母野豬則晃動嘴角兩支如匕首般的獠牙,兇神惡煞般守護在土坑的出入口,再厲害的狩獵者也只能望豬興嘆。金薔薇正準備知趣地離去,藍嘴鉤突然示意它留在空中巡飛,它自己則飛向遠方,飛到母野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突然降低高度,貼著地面往土坑飛行。這時候,金薔薇在很遠很高的天空盤旋,顯然對正在草地上奔跑嬉鬧的乳豬構不成威脅。母野豬警覺的視線緊緊盯著金薔薇,忽視了對其他方向的警戒。金薔薇鳥瞰地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藍嘴鉤飛到離土坑還有兩百米左右時,母野豬似乎聽到了來自背後的翅膀振動的聲響,立刻扭頭去看,關鍵時刻母野豬犯了個經驗主義錯誤,擡頭往空中觀察,碧空如洗,連麻雀都沒有,醜陋的豬嘴露出疑惑猶豫的表情。這時候,藍嘴鉤又往目標疾飛了一百多米。母野豬這才看見藍嘴鉤貼著地面迅疾飛撲而來的身影,立即發出吭吭的豬式警報,正玩得興高采烈的乳豬們慌慌張張爭先恐後往土坑裏跳,但已經遲了,藍嘴鉤矯健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土坑上方。母野豬背上的豬鬃一根根倒豎起來,大吼一聲迎面朝藍嘴鉤沖撞過來。藍嘴鉤似乎早有準備,尾羽輕輕往下一壓,在空中做了個魚躍龍門式漂亮的飛行動作,輕松地避開母野豬的迎頭撞擊,撲向一只還來不及跳入土坑的乳豬,將獵物拎向空中……

金薔薇決定效仿已故夫君藍嘴鉤的做法,改高空俯沖為地面偷襲,或許能躲過獵狗和獵槍,吃到鮮美的雞肉。

它低空飛行,繞了個圈,繞到寨子背後那片小樹林,然後借著暮色掩護,在地面搖搖擺擺行走,摸進寨去。正是人類吃晚飯時間,也是狗搖著尾巴向主人乞討肉骨頭的時間,街道上沒有人影也沒有狗影。它悄悄來到一戶農舍的籬笆墻外,透過竹籬笆望進去,空蕩蕩的院子裏,有一條花狗正趴在門檻下津津有味地啃一根骨頭,一只肥胖的矮腳雞婆正咯咯咯呼喚一群小雞進窩。金薔薇抓住這個機會,突然搖動翅膀起飛,越過籬笆墻撲向肥胖的矮腳雞婆。讓它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它飛過籬笆墻時,有一個穿靛藍短褂的漢子突然從屋裏出來,估計是個有經驗的獵手,立刻大叫起來:“不好了,老鷹捉雞來啦!”花狗反應非常敏捷,扔下肉骨頭,第一時間躥到雞窩旁,守護在肥胖的矮腳雞婆面前,擋住了金薔薇的攻擊路線。一只母鷹是無法對付一條訓練有素的張牙舞爪的獵犬的,更何況獵犬身旁還有一位體格魁梧的漢子。金薔薇不得不放棄攻擊。這時,它看見院子墻腳邊有一只小黑雞正以生死時速向雞窩奔逃。這是一只貪玩的小黑雞,剛才沒理會矮腳雞婆歸窩的指令,這裏啄啄蚯蚓,那裏刨刨螞蚱,落在雞群後面。哦,只好見機行事轉而攻擊這只落單的小黑雞了。金薔薇折轉翅膀,空中急拐彎,降低高度伸爪去抓。目標太小,小黑雞又特別機靈,竟然抓空了。不得已,它只好降落地面,嘴啄爪踏,好不容易才將小黑雞抓到手。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時間,卻是性命攸關的轉換時刻。那位漢子已經去取掛在走廊墻上的獵槍了,金薔薇急忙起飛。但山鷹體格碩大,威猛有余而機靈不足,不像小鳥那樣一抖翅膀倏地就能起飛,必須先搖動兩下翅膀雙腿一蹬才能讓自己身體騰空,這需要一秒鐘時間。就在它搖動翅膀身體騰空的瞬間,那位穿靛藍短褂的漢子已將可怕的獵槍握在手裏了。它拼命扇動翅膀,加大升空力量。這時,下面傳來漢子拉動槍栓的嘩啦聲,它不敢耽擱,拼出所有的力氣朝寨外疾飛。砰,傳來獵槍的轟鳴聲,它感覺到有一股尖銳的氣流擦著它的身體飛了過去。剎那間,左翼兩根翮羽像被一把無形的鋒利的剪刀剪了一下,折斷了。飛過打谷場上空,銅鼓也鐺鐺敲響了,那激越的鼓聲,震得它心驚肉跳。

還算幸運,它冒險成功了,損失了翅膀上幾根漂亮的翮羽,換來一只才出殼沒幾天的小雞。

別搶,別鬧,二一添作五,我來給你們分配。金薔薇站在鷹巢中央,推開小強盜一樣撲過來的哥哥鷹金追,又攆走小土匪一樣拱過來的弟弟鷹藍燦,為兩只雛鷹分割獵物。

給雛鷹餵食,不同的年齡段有不同的餵食方式,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剛出殼到二十天左右,母鷹將半消化的食物從嗉囊中反哺出來嘴對嘴餵,稱為渡食;二十天至兩個月,母鷹將肉塊從獵物身上撕下來,直接塞進雛鳥嘴裏,這叫餵食;兩個月至三個半月,母鷹當著雛鷹的面解剖獵物,將撕碎的獵物拋在地上任雛鷹啄食,讓雛鷹學習分割獵物的技巧,稱為學食;三個半月至獨立生活,母鷹將獵物囫圇扔給雛鷹,讓雛鷹自己分割啄食,這叫投食。現在,金薔薇正采用第三階段餵食方式。

還沒等它把小黑雞分割開,兩個小家夥就又迫不及待地圍上來搶奪,更可氣的是,它們還互相擠對,用力把對方從金薔薇身邊擠走。去,不準胡來!金薔薇毫不客氣地用嘴殼將兩只雛鷹撥拉開。我曉得你們兩天沒進食已經餓壞了,但再餓也不能傷了兄弟和氣啊。饑餓是一種考驗,考驗你們是否真正具備互相幫助共渡難關的兄弟情誼。我相信你們不會讓媽媽失望的。

小黑雞太小了,也就小耗子這麽大,少得還不夠餵飽一只雛鷹。它先將難以消化的雞頭和雞爪吞進肚去,它要保持一些體力,明天一早好有力氣去覓食。然後,它用爪子和嘴喙分割剩下的肉塊。哦,肉少得可憐,只能算是給你們打打牙祭,你們放心,媽媽明天一早就去尕瑪爾草原打獵,一定給你們帶只野兔回來,讓你們吃得打飽嗝。天有點黑了,它有點大意了。就在這個時候,金追受食物的誘惑,又強行從它翅膀底下鉆過來,企圖啄食雞肉。它夾緊翅膀,不讓金追的企圖得逞。它只註意防止哥哥鷹搶奪食物,卻忽視了弟弟鷹的鉆營行為。它沒發現,藍燦貪婪的嘴喙從它兩腿之間鉆進來,叼起雞肉就快速吞咽起來。那個時候,它只是將小黑雞撕啄開,還沒分割完畢,肉塊互相粘連,形成一長條肉串。藍燦確實是餓壞了,用狼吞虎咽來形容一點不過分,脖頸扭動著,拼命將肉塊往自己肚裏塞。小渾蛋,你咋能吃獨食喲!金薔薇用腳爪掐住藍燦的脖子,想制止它的土匪行徑,可藍燦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它的腳爪,仍一個勁快速吞咽。金薔薇又用尖利的嘴喙使勁啄咬藍燦的背,血都啄出來了,可小家夥還是頑強地繼續進食。

它是母親,它總不能為了這麽一點食物掐斷親骨肉的脖子啄穿親骨肉的身體吧?

也就短短幾秒鐘時間,一串肉塊全被藍燦吞進肚去。本來嘛,也就那麽一點雞肉,僅夠藍燦吃個半飽的。

唧呀戈,唧呀戈,金薔薇朝實施了土匪式掠奪的弟弟鷹發出嚴厲的呵斥。也僅僅是嚴厲的呵斥而已,吃也吃進去了,吞也吞進肚了,除非開膛剖腹,休想再讓藍燦把肉串吐出來了呀。

在藍燦獨吞食物的過程中,哥哥鷹驚愕地張大嘴,望著藍燦發呆。當藍燦把最後一點雞肉也咽下去後,金追如噩夢初醒般狂嘯一聲,全身的羽毛就像刺猬一樣豎了起來,眼睛發綠,也不知是氣得發綠還是餓得發綠,沖上來扭住藍燦廝打起來。不許打架!弟弟鷹搶奪食物是做得不對,媽媽剛才已經批評它了,你是哥哥鷹,你也應該寬容大度些,就原諒弟弟鷹這一次吧。金薔薇用身體阻擋金追的進攻,並試圖進行勸解。然而,勸解不僅無效,似乎還火上澆油了,金追瘋子一樣橫沖直撞,不顧一切地撲到藍燦身上,又是撕抓又是啄咬,就像在對付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弟弟鷹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兩只眼珠子變得像兩粒螢火蟲,泛動綠瑩瑩的殺氣。金薔薇狠狠啄咬哥哥鷹的背,又狠狠敲打弟弟鷹的頭,動用母鷹的權威希望能平息這場鬥毆,但效果甚微。搏殺的狂熱,已遠遠超過對懲戒的懼怕。它們拼命粘在一起扭打,它根本沒法拉開。兩個小家夥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鷹,力氣大得驚人,結構松散的鷹巢劇烈顫抖,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金追的攻勢似乎更猛烈些,將藍燦推到鷹巢邊緣,嘴裏發出刻毒的詛咒,恨不得把弟弟鷹推下萬丈深淵才解恨。弟弟鷹因為肚子裏填充了食物,似乎耐力更持久些,將哥哥鷹壓趴在自己身體底下,用已長硬的嘴喙啄咬金追的身體,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恨不得把哥哥鷹身體啄爛了才好。轟隆,鷹巢終於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鬥,就像敲碎的瓷盤一樣,左側一角倒塌了,哥哥鷹身體歪倒,差點跟隨倒塌的鷹巢一起摔下深淵。嘩啦,鷹巢的好幾根樹枝被踩斷,踩出兩個大窟窿,弟弟鷹兩支腳爪伸進窟窿裏,要不是有一根橫權擋著,就變成斷線的風箏掉下去了。鷹巢已經四分五裂,但兩個小家夥的打鬥狂熱仍沒有絲毫減弱,還在互相撕抓啄咬。它們似乎都已喪失了理智,非要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

唉,溫飽而知廉恥、懂情誼,沒了溫飽就沒了廉恥.就沒了兄弟情誼。

住手吧,你們不要命啦!金薔薇高聲尖嘯,你們雖然長出翅膀了,可你們還不會飛,如果現在你們掉下去,即使僥幸不摔死,也一定會成為野狼的夜宵,你們不是仇敵,你們是兄弟啊!

兩只雛鷹都把金薔薇的規勸當做耳邊風,仍沈浸在鬥毆的狂熱中。金薔薇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攙扶它們一把,不讓它們掉下懸崖去。

很快,整個鳥巢都被毀了,所有的樹枝、黏土、獸皮等築巢材料都不見了。兩個小家夥各自站在一根樹枝上,天已經黑透了,金薔薇擋在它們中間,它們彼此的身體沒法再接觸,鬥毆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它含辛茹苦尋找食物,它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到銅鼓寨去捉雞,它差一點成為花狗的戰利品,它差點被獵槍射成馬蜂窩,結果又怎麽樣?誰也不會體諒它的苦衷,誰也不會理解一個做母親的良苦用心。僅僅為了一點點食物,就誘發了新的窩裏鬥,就發生了你死我活的爭鬥。

金錢松枝丫間,還懸掛著零星的樹枝草絲,那是鷹巢坍塌後的殘留物。它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鷹巢。對山鷹來說,這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這沒什麽,它早已習慣了辛勞。鷹巢毀了,還可以重建;兄弟情誼毀了,是無法修補的,驅之不去的,還有籠罩在鷹巢上空的濃重的死亡陰影。

夜深了,一輪彎月懸在無雲的夜空,對面山巒傳來淒厲的狼嚎,嗥叫聲雜亂而粗野,時高時低,此起彼伏,忽而如嬰兒啼哭,忽而如瘋子狂笑,聽起來好像是兩只公狼在進行爭奪首領地位的戰爭。

兩只雛鷹還在起勁地互相嘯叫辱罵,要不是金薔薇夾在中間,戰火將重新燃燒。想要獨霸生存資源的沖動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僅沒有湮滅反而變得越來越強烈了,這是它始料不及的。

為什麽強者就一定要與殘忍畫等號?為什麽強者生命不止,天下就爭鬥不息?為什麽非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不能我活讓你也活呢?難道生命的真諦就是自私,就是爭奪生存資源,就是無休無止地骨肉相殘?

金薔薇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即不該在它們出殼不久進入自然淘汰過程中出手幹預。它以為自己有能力扭轉這種殘忍的窩裏鬥本性,它花了幾個月的心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以為自己已經達到目的,事實證明,那完全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美麗謊話。本性並未扭轉,仇恨也沒消失,只是蟄伏與冬眠,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變本加厲地爆發出來。

這次爭鬥的起因是為了食物,就算它運氣特別好,明天一早就能逮到一只野兔,把兩只雛鷹餵飽,用食物換取和平,那也只能是暫時的和平而已。隨著小家夥日漸長大,對食物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它是只單身母鷹,它無法保證每天都能找到充足的食物來餵養它們,免不了還會有食物短缺的時候,免不了還會有饑餓相伴的日子,那麽,引發殘酷競爭的導火索隨時都有可能被點燃。更為嚴重的是,兩個小家夥都已長成了少年鷹,再不是當初那個懵懵懂懂聽憑命運擺布的嬰兒鷹,它們的力量相當,它們勢均力敵,誰也不占壓倒性的優勢,無論是誰,也不可能在自己毫發不損的情況下將對方摔下懸崖,依目前的情形看,最大的可能是雙雙墜崖而亡。它想象著,一定會有這麽一天,當它勞累一天空手而歸時,殘酷的窩裏鬥再次爆發,出現它不忍看的慘烈一幕:兩只雛鷹互相撕抓啄咬,仇恨在爭鬥中節節升高,完全喪失了理智,在它們猛烈的鬥毆中,本來就不太堅固的鷹巢轟然崩潰,兩只雛鷹連同鷹巢一起墜落深淵……這完全與它的初衷背道而馳,它當初救下弟弟鷹藍燦,以為能1+1=2,現在卻極有可能變成1-1=0。它不僅未能挽救藍燦的生命,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它還將賠掉哥哥鷹金追的生命。

它後悔極了,它理應尊重物種的成長規律,尊重遠古以來梅裏山鷹每窩只養大一只雛鷹的傳統,而不是異想天開地要去改變一個物種的生存軌跡。現在,後悔也晚了。

一只鷹巢裏容不下兩只雄鷹,這也許是天底下一個最殘酷的真理。

它深深地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

那是一條蛻過好幾次殼的高山蝮蛇,一米多長酒盅般粗,蛇尾像是被剪刀剪過似的,奇怪地向兩邊叉開,就好像長著兩根尾巴,或許可以稱之為雙尾蝮蛇。它正順著一根樹枝慢慢遊向鷹巢。

幸虧金薔薇今天運氣好,才離巢十多分鐘,就逮到一只躲在草叢裏生蛋的褐馬雞,回來得早,及時發現了這驚險的一幕。在它看見雙尾蝮蛇時,這條該死的怪胎蛇離鷹巢還有十多米遠,依照蛇在樹上的爬行速度,起碼還要一兩分鐘才能對兩只雛鳥構成威脅。

金薔薇從容地降落在懸崖頂,將那只褐馬雞暫且寄存在兩塊巖石間的凹縫裏,然後準備俯沖下去驅趕雙尾蝮蛇。

一般來講,蛇是梅裏山鷹食譜上的美味佳肴,但鷹身上不具備抵禦蛇毒的天生抗體,換句話說,鷹一旦被毒蛇咬到,也會中毒身亡的。因此,鷹大多捕捉無毒蛇或小型毒蛇,對超過一米長的劇毒蝮蛇,鷹會明智地放棄捕捉,所以,金薔薇只是想采取恫嚇戰術將雙尾蝮蛇趕走而已。

它已經撐開翅膀要起飛了,出於習慣,它朝鷹巢瞥了一眼,它看見,金追和藍燦各自站立在巢的東西兩端,哥哥鷹不時朝藍燦發出一串挑釁式的嘯叫,弟弟鷹則回敬金追一個狠毒的眼光。突然間,它將撐開的翅膀閉了起來。一個讓它心碎的念頭浮現出來:假如它聽任雙尾蝮蛇遊向鷹巢,或許是一勞永逸解決窩裏鬥的天賜良機。它時常與蛇打交道,了解蛇的捕食習慣,蛇一旦吞進一只較大的獵物,便不會再有興趣攻擊另一個獵物。這是它想要放縱毒蛇行兇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假如想要闖進鷹巢的是花靈貓,它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侵略者擋在家門外的,花靈貓的捕食習慣是,一旦闖進鳥巢,會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雛鳥一律撲殺。不管是弟弟鷹還是哥哥鷹,個頭都已有成年鷹三分之二大,一只就足夠塞飽蛇的肚皮。蛇吞一留一,剛好能解開這段時間來嚴重困擾它的一道生存難題。

肚皮癟癟的雙尾蝮蛇又往前爬了五六米,鮮紅的蛇芯子快速吞吐,探測獵物方位,選擇攻擊目標。

金薔薇又撐開了翅膀。它是母親,怎麽能聽憑毒蛇吞食自己的孩子呢?母鷹的神聖職責就是保護雛鷹免遭毒蛇猛獸的傷害。強烈的母愛,催促它俯沖下去,用尖爪利喙將雙尾蝮蛇從金錢松旁趕走。

可是,自從弟弟鷹獨吞小黑雞事件發生後,兩只雛鷹之間的仇恨與日俱增,一只鷹巢只能有一只雄鷹,這是它必須面對的現實。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兩只雛鷹之間隨時都可能爆發你死我活的爭鬥。種種跡象表明,同歸於盡的慘劇不可避免。要麽2-2=0,要麽2-1=1,它又怎麽能去選擇意味著什麽也沒有的零呢?

金薔薇無奈地將翅膀收了起來。

雙尾蝮蛇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著鷹巢東側的金追,本來直線形的蛇身S形縮攏,遊進鷹巢,蛇頭向東,慢慢向金追逼近。

金薔薇翅膀撐開了又收起,收起了又撐開,心裏矛盾極了。理智告訴它,利用這條毒蛇進行自然淘汰,是最明智的選擇;感情卻一再催促它,俯沖下去,向耀武揚威的毒蛇猛烈撲擊,拯救自己的親骨肉,盡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它體驗到靈魂被撕裂的痛苦。

金追發現遊進鷹巢的雙尾蝮蛇了,恐懼得全身羽毛膨脹,發出驚悸的嘯叫。這一來藍燦也跟著緊張起來,抖動翅膀,撓出嘴喙,朝著入侵者呀呀鳴叫。雙尾蝮蛇沒有理睬藍燦,徑直向金追遊去。

大凡有經驗的肉食動物在狩獵時,遇到多個可供選擇的目標,為避免分心,會鎖定其中一個目標,一追到底,不會輕易改變。

醜陋而又冷酷的三角形蛇頭肆無忌憚地逼近金追。在大自然那根食物鏈上,通常來說,高山蝮蛇排序排在梅裏山鷹之下,包就是說,假如一只成年山鷹和一條成年蝮蛇相遇,蝮蛇雖然有一咬致命的劇毒,但鷹有尖爪利喙,且鷹會飛,掌握著主動權,圈此蝮蛇處於劣勢,搏殺起來的話,鷹吃蛇的可能性要大於蛇吞鷹。大自然的食物鏈很復雜,有些是固定的吃與被吃的關系,如虎和羊,羊永遠被列入虎的食譜,絕無倒過來的可能。但也有一些屬於食譜互換的關系,換句話說,吃與被吃的關系並非固定不變,在某種特定情形下,狩獵者成了獵物,而獵物反倒成了狩獵者。如山豹是吃野豬的,可要是嘴角翻卷著長長獠牙的兇猛的公野豬剛好遇到年老體衰奄奄一息的老山豹,也會毫不客氣地嘗嘗豹子肉的滋味。蝮蛇和山鷹,在大自然這根食物鏈上,就屬於食譜互換的關系。成年蝮蛇遇到還不會飛的雛鷹,鷹就被列入蛇的食譜,結果必然是蛇吞鷹。

金追出於對毒蛇的本能畏懼,一面虛張聲勢嘯叫,一面往後退卻。退了兩步,就退到鷹巢邊緣,再也無路可退了。左邊有一根樹枝,但那條怪胎蛇尾剛好鉤在這根樹枝上,封殺了金追唯一逃生的希望破滅了。蛇果真是世界上最標準的冷靜、冷漠、冷酷的冷面殺手,一動不動凝視著金追,數秒鐘後,邪氣十足的蛇嘴慢慢張開,露出猙獰的蛇牙,身體收縮盤緊,腦殼豎起,脖子彎成弓狀……

金薔薇明白,這是蛇進攻的前奏。它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全身抽搐。寶貝,別怪媽媽心狠,是死神挑中了你,你就認命吧。此時此刻,它除了痛恨蛇的殘忍外,更痛恨蛇的沈著冷靜。該咬的你就咬,還等什麽呀?難道你除了要填飽肚皮外,還要像人類的獵手那樣享受捕獵過程所帶來的刺激和快感?

金追站在鷹巢最邊緣一根樹枝上,只要再往後退一步,就會墜落深淵,結局也是死亡。它意識到自己面臨絕境,不再後退,而是高高舉起翅膀,呀戈,呀戈,發出拼死一搏的嘯叫,還向前跨了一步,鷹嘴勇敢地啄向蛇嘴,把雄鷹不畏強暴藐視一切的英雄氣概展示得淋漓盡致。但金薔薇心裏很清楚,再勇敢的雛鷹也不是成年蝮蛇的對手,金追的爪還不夠犀利,喙也不夠尖利,對雙尾蝮蛇不能形成有效打擊。至多還有一兩秒鐘,蛇頭就會以彈射的速度飛躥過去,咬住金追的身體,毒液會隨著針管似的蛇牙迅速註入金追體內,立刻麻痹金追的神經,然後將金追吞入蛇腹。

悲劇已不可避免,死亡已不可逆轉,大自然天天上演血腥的殺戮。

這個時候,藍燦站在巢的西端,對著分叉的怪胎蛇尾,聳羽、抖翅、亮喙、踢爪,做出與天敵搏殺的典型姿勢。當然,這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金薔薇做好了俯沖的準備,一旦蝮蛇將金追吞進肚,它就對該死的蝮蛇發起攻擊,將危險排除,確保藍燦的安全。

雙尾蝮蛇玻璃球似的眼珠泛起一片冷凝的兇光,蛇脖子弓到了極限……

突然,讓金薔薇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發生了,弟弟鷹朝前跳了一步,狠狠在蛇尾啄了一口。小家夥的嘴喙雖不夠鋒利,但畢竟是有鐵喙美譽的山鷹的嘴喙,且已是半大的少年鷹了,沒能在蛇尾啄出個深深血洞,也起碼啄破了蛇皮。蝮蛇一驚,身體散了形,進攻被迫中止。畢竟是條蛻過幾次皮的成年蛇,沒有回頭,細長的身體迅速團成一個圓環,朝身後的藍燦套過去。這是蛇的又一個克敵絕招,圓環就是絞索,將獵物套牢後,身體迅速收緊,活活將獵物絞殺。金薔薇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又一個驚喜出現了,藍燦搖扇翅膀,憑借翅膀產生的浮力,猛地一跳,跳到旁邊一根橫枝上,躲過了蛇的圈套。不僅如此,藍燦又借勢在蛇尾猛啄了一口。雙尾蝮蛇惱羞成怒,鮮紅的蛇芯子急速吞吐,仿佛在說:你是成年山鷹我怕你,你是黃口雛鷹我還怕你不成!然後身體麻花似的扭動,蛇頭刷地轉向,扔下金追轉而攻擊藍燦。又一個讓金薔薇驚訝的情景出現了,蛇頭剛剛轉向,金追就搖扇翅膀跳到蛇身上,鷹爪猛烈撕抓。小家夥的爪子雖不夠尖利,但畢竟是以鋼爪著稱的山鷹的爪子,且已是快進入青春期的候補雄鷹了,沒能將蛇撕得皮開肉綻,起碼也在蛇身上抓出道道血痕。雙尾蝮蛇疼痛難忍,倏地又轉換攻擊目標,兇相畢露的蛇牙再次瞄準金追。

兩只雛鳥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蛇頭對準哥哥鷹,藍燦彎鉤似的嘴喙就毫不客氣地啄向蛇尾;蛇頭瞄準弟弟鷹,金追尖利如刃的爪子就趁機從背後撕抓蛇身。

雙尾蝮蛇腹背受敵,顧此失彼,雖然受到的攻擊都未形成致命傷,卻也攪得它心神不寧,狂躁地扭翻身體晃動脖子,顯得十分焦急。

畢竟是蛻過幾次皮手段老辣的成年蝮蛇,它突然間用尾巴在一根細樹枝上打了個圈,以此為支點,一米長的身體騰空躍起,大幅度甩擺,就像一根棍子在左右橫掃。“蛇棍”先掃向藍燦,藍燦所在位置回旋余地大,驚叫後跳,躲過了一劫。“蛇棍”又掃向金追,金追所在的位置空間極小,躲無可躲……

金薔薇看出了雙尾蝮蛇的險惡用心,是要將一只雛鷹掃下樹去,解除腹背受敵的鉗制,然後專心對付另一只雛鷹。想到這一點,它突然驚醒。毒蛇正在行兇,它卻袖手旁觀,要是兩只雛鷹都死於非命,它豈不成了最愚蠢的千古罪鷹!它立刻向金錢松俯沖下去。

“蛇棍”掃蕩過來,金追朝後仰倒,身體翻出巢去,兩只鷹爪緊緊抓住一根細樹枝,像枚果子似的懸掛在金錢松上。雙尾蝮蛇繼而轉向失去了依傍而顯得孤單的藍燦。

金薔薇從天而降,發出尖銳的嘯叫。

見到成年山鷹歸巢,雙尾蝮蛇的囂張氣焰立刻一落千丈,盤緊身體張大蛇嘴做出要與金薔薇血戰到底的姿勢,其實卻色厲內荏順著樹幹不斷往後退縮,躲進茂密的樹葉叢後,突然尾巴纏在樹枝上玩了個倒掛金鉤,跌下樹去,驚慌失措地鉆進一條深深的巖縫。

等到金薔薇重新飛回巢,哥哥鷹金追已依靠自己的力量從巢下翻了上來,兩個小家夥劫後余生,顯得異常興奮,圍著金薔薇唧唧喳喳不斷嘯叫,訴說著驚險與激動。

多麽勇敢的小鷹啊,要是它們身上沒有骨肉相殘的不良基因,而是精誠團結,攜手互助,該是多麽理想的一對兄弟鷹啊!

金薔薇躺臥在鷹巢,受傷的右翅膀耷拉下來,忐忑不安地望著正站在枝丫上搖扇翅膀的兩只雛鷹。

它們迎風而立,金褐色的美麗的羽毛隨風舞動,張開巨大的翅膀,用力拍扇,雙翼鼓起雄風,產生一股向上升騰的力量。它們的爪緊緊抓住樹枝,隨著翅膀搖動節奏的加快,升騰之力越來越大,身體奇妙地向上飄起,連爪下的樹枝也被高高拉起。

當雛鷹翅膀基本長齊後,就會天天站立枝頭搖扇翅膀,鍛煉翅膀的力量,體驗騰飛的感覺,積累自信和勇氣。這是雛鷹的飛行預習,這個過程大約持續半個月左右。此後的某一時刻,雛鷹就會松開抓住樹枝的爪,擺脫大地的羈絆,自由地飛翔於藍天。

屈指一算,金追和藍燦進行飛行預習已有十六天了,體內的生物鐘,今天已走到翺翔藍天的刻度上了。

本來,金薔薇設想得非常完美,去尕瑪爾草原捕獵一只梅裏山鷹最愛吃的野兔,好好犒勞兩只翅膀已經長硬的雛鷹,也算是慶祝它們首飛成功。然而,不幸的事發生了,它在狩獵時右翼受了傷。

事情是這樣的,它在高空發現一只躲在草叢裏的長耳朵野兔,平展翅膀像片枯葉似的朝目標俯沖下去,眼瞅著尖利的鷹爪就要揪住兔背了,突然間,可惡的野兔吱溜一個橫滾。它清楚野兔想幹什麽,野兔是想仰面躺地,兩條長長的後腿蜷縮在胸口,當鷹爪落下去,兔背依靠地面的力量,兔身倒豎起來,兩條結實有力的後腿閃電般朝天空踢蹬。這就是有名的“兔子蹬鷹”,鷹若不慎被踢中,非死即傷。金薔薇是只有經驗的母鷹,遇到這種情況,最保險的辦法是放棄第一波攻擊,拍扇翅膀拉升起來,繞個圈尋找並實施第二波攻擊。可它在剎那間的猶豫後,鷹爪還是朝野兔抓了下去。它是這麽想的,這塊草灘地形復雜,假如此時放棄攻擊,野兔極有可能趁機翻爬起來,一頭鉆進草叢間隱秘的洞穴,忙乎了半天,連一根兔毛也抓不到。它不甘心就要到手的獵物在自己眼鼻底下逃逸。另一個促使它繼續攻擊的因素是,野兔只是側翻而已,並沒完成仰躺收腿的動作,也就是說,估計它能搶在“兔子蹬鷹”前野兔擒獲。於是,它繼續向野兔伸出爪去。它確實搶在野兔仰躺前抓住兔脖了,但抓住的不是後頸,而是頸窩,在它揪住兔脖往上拉升、兔背脫離地面的一瞬間,野兔無意中完成仰躺動作,兩條長長的兔腿收縮於腹部。金薔薇意識到有危險,想松開爪子扔掉野兔,但已經遲了,只聽見“嘣”的一聲,它的右翼一陣酸麻,好幾片翮羽像秋風掃落葉似的在天空飄零,身體也陀螺似的打轉,並往下沈落。它不得不扔掉野兔,卻仍無法正常飛行,翅膀每搖動一次,就火燒火燎地痛。幸虧野兔是在空中做出的“兔子蹬鷹”,角度偏斜,力量也有限,不然的話,它的翅膀當場就會被踢斷,變成一只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雞。

它艱難地搖動受傷的翅膀,歪歪扭扭,飛飛停停,好不容易才飛回鷹巢。它沒能帶回食物,它不知道,處在饑餓中的兄弟鷹,一旦飛起來了,會不會在空中上演一場手足相殘的悲劇。

它憂心忡忡,無比焦慮。

明麗的陽光照耀著日曲卡雪峰,照耀著蔥郁的森林和碧綠的草原,天空金碧輝煌,大地生機盎然。一股強勁的山風吹來,把金追的雙翼鼓得像兩面小小的風帆,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山谷沿著峭壁上升。金追突然松開了握抓樹枝的爪子,好風知鷹力,送我上青雲,氣流將金追像風箏似的高高托起,它平展雙翼,在藍天白雲間滑翔。

哦,勇敢的哥哥鷹,首飛成功,完成了由雛鷹向青年雄鷹的飛躍。

開始時,金追還飛得有點生疏,翅膀搖扇略顯僵硬,飛得忽高忽低,遭遇旋轉的氣流時,身不由己地被轉得暈頭轉向,但在遼闊的天空盤旋了幾圈後,很快就飛得熟練而瀟灑,追雲逐日,羽翼間兩道金色斑紋猶如閃電在天空遨遊。

突然,金追一個翻飛,從高空向金錢松俯沖下來。弟弟鷹藍燦站在樹冠上,正在搖扇翅膀預習飛行。金追俯沖的角度,正對準藍燦。金薔薇緊張得渾身發抖,它想起那只名叫萊凝的母鷹,曾經用分巢養育的辦法,將兩只雛鷹同時養大,結果其中一只雛鷹首飛成功時,第一件事就是撲殺副巢裏尚未能飛行的兄弟。難道歷史的悲劇就要重演?金追氣勢磅礴地俯沖下來,灑下一串高亢嘹亮的嘯叫。金薔薇悲哀地閉上眼睛,它的翅膀受了傷,它已經沒有能力阻止哥哥鷹行兇了,如果金追想要撲殺藍燦的話,它只能聽天由命,接受最慘痛的現實。它閉起眼睛,是不想看見弟弟鷹藍燦被掐斷脖子後被拋下懸崖的血淋淋的鏡頭。好幾秒鐘過去了,並沒有傳來弟弟鷹垂死的鳴叫。它奇怪地睜開眼,藍燦還好端端地站立於樹冠預習飛行,金追則在樹冠上方翩然巡飛,忽而大幅度搖動翅膀頂風沖刺,忽而平展雙翼順風滑翔,一面飛還一面發出興奮的嘯叫。金薔薇總算明白了,金追從高空俯沖下來,是在向藍燦傳授飛行的心得體會,是在鼓勵和催促藍燦躍上藍天。

梅裏山鷹這個強悍的物種之間,出現了極其罕見的兄弟情。

金薔薇看見,在金追連續不斷地鳴叫聲中,藍燦松開了握抓樹枝的爪子,又一只矯健的青年雄鷹升上天空……

兩只雄鷹首尾相連,在藍天上下頡頏,自由翺翔,展示天之驕子搏擊長空的氣勢與風範。

突然,金追一個鷂子翻身,幾乎筆直地向金錢松下方一叢灌木俯沖下去。金薔薇從鷹巢伸出頭去觀察,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條曾經偷襲過鷹巢的雙尾蝮蛇,正在灌木間穿行。從金追的俯沖路線判斷,目標就是這條蛻過幾次皮的成年蝮蛇。金薔薇立刻向金追發出心急如焚的鳴叫:不不,孩子,快停止無謂的冒險,勇敢過了頭就是傻大膽啊。你初出茅廬,你應該像其他所有剛剛開始自己覓食的青年雄鷹那樣,去沼澤挖掘蚯蚓,或者去草灘捕捉田鼠。等你練就了過硬的狩獵本領,才有可能捕捉兇悍的成年蝮蛇。

然而,金追對金薔薇的警告置若罔聞,仍向雙尾蝮蛇俯沖下去。

狡猾的雙尾蝮蛇感覺到了來自天空的威脅,快速遊向一個幽暗的石洞。

當金追俯沖至石洞口時,蝮蛇僅有五六寸長一截尾巴還暴露在洞外。

鷹抓蛇,尤其是抓毒蛇,攫抓的位置特別重要。鷹也懂得抓蛇抓七寸的道理,最理想的是,飛臨毒蛇上空時,一只鷹爪閃電般地揪住蛇頸,這是蛇的軟肋,也是蛇的要害,容易捏牢而不易滑脫。細小的蛇,一旦被遒勁的鷹爪捏緊脖子,很快就會頸椎斷裂而喪失反抗能力;粗一點的蛇雖然還能掙紮,但因為脖子被鐵鉗似的鷹爪緊緊鉗住,無法用毒牙噬咬,因而也構不成對鷹的致命威脅。當揪住蛇的七寸淩空而起時,另一只鷹爪抓住蛇的中段,不讓蛇像繩索似的來糾纏捆綁,這樣,再厲害的蛇也只能變成鷹的美食了。

但此時此刻,金追伸下去的鷹爪所能揪抓的只有一小截蛇尾。

對鷹來說,攻擊蛇尾是最不明智的選擇了。首先,蛇尾不易捏牢;第二,蛇尾不是要害部位,即使被鷹爪捏碎了,蛇也不會喪失反抗能力;第三,蛇的柔韌性極佳,捏住蛇尾後,剎那間蛇頭就會反躥上來噬咬。

可是,金追沒有時間猶豫了,戰機轉瞬即逝,要捕捉這條蛇,只有孤註一擲去揪蛇尾,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還算及時,就在蝮蛇遊進石洞的最後一瞬間,金追的爪子揪住了滑膩膩的蛇尾,拍扇翅膀快速向天空升騰。

鷹是天之驕子,到了天空便所向披靡;蛇是地之幽靈,脫離大地便喪失威風。

可這條怪胎雙尾蝮蛇比預料中的還要厲害,它被鷹爪拎到空中的一瞬間,柔韌的身體刷地就彎成U形,三角形的蛇頭迅速反躥上來,露出尖利的毒牙朝鷹爪惡狠狠噬咬過來。

金薔薇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金追想要擺脫危險,唯一的辦法就是松開那只揪住蛇尾的爪子。

當然,金追一旦松開爪子,這場狩獵也就半途而廢了。金追剛剛開始從地面升騰上來,現在所處的位置也就是三四米的低空,雙尾蝮蛇在這麽個位置掉下去,是不會摔死也不會摔暈的。底下是亂石遍地的灌木叢,受了驚的蝮蛇猶如魚回水中,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沒什麽,就當是一場失敗的演習。不管怎麽說,保全自己永遠是第一位的,捕捉獵物只能是第二位的;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捉住獵物又有何用呢?

果然,金追松開了爪子;果然,雙尾蝮蛇向灌木叢掉下去。

就在這成敗轉折關頭,突然,弟弟鷹藍燦箭一般飛躥過來,矯健的身影貼著地面畫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就在雙尾蝮蛇跌入灌木叢的一瞬間,一把揪住蛇尾,再次將它拉升到空中。那只與眾不同的金藍色嘴殼,就像孔雀翎那麽鮮艷華麗。

雙尾蝮蛇再次向上反躥,三角形蛇頭朝藍燦腹部咬來。這時候,藍燦已升到十多米的空中了。藍燦沒等毒蛇噬噬咬,及時松開了爪子。雙尾蝮蛇剛開始往下掉,哥哥鷹金追又疾飛而至,揪住那條叉開的蛇尾。兩只青年雄鷹配合得非常默契,及時、準確、到位,銜接得恰到好處。兄弟倆就像在玩接力賽一樣,雙尾蝮蛇就是一根特殊的接力棒。本來嘛,梅裏山鷹就是天之驕子,空中拋物接物,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領。

兄弟鷹節節攀升,很快將雙尾蝮蛇帶到高空。三角形蛇頭的反躥噬咬越來越乏力,蛇骨抖松了,脊椎脫節了,終於再也無力擡頭反躥,變得像根爛草繩,垂直掛在藍燦的鷹爪下。金追飛過去,鐵鉗似的爪子揪住了蛇的七寸,兇悍的蝮蛇終於停止了最後的掙紮。

天色漸暗,兄弟倆將蝮蛇帶回金錢松,一家子共享豐盛的晚餐。曾幾何時,這條可惡的雙尾蝮蛇偷襲鷹巢,差點吞食了還不會飛行的金追,如今,雄鷹展翅,強弱逆轉,蛻過幾次皮的蝮蛇成了鷹的美餐。兄弟倆初出茅廬就擒獲了一條成年蝮蛇,對梅裏山鷹來說,無疑是創造了一個奇跡。

金薔薇大口啄食鮮美的蛇肉,這是它有生以來吃得最香的一頓晚餐。不但用蛇肉填飽了肚皮,還品嘗了成功的喜悅。它的辛苦沒有白費,它所付出的巨大心血終於有了可喜的回報。梅裏山鷹,開創了同窩養育兩只雛鷹的新紀元,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放飛了精彩,放飛了希望,放飛了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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