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澤(1854——1941),英國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宗教史學家。生於格拉斯哥。1874年由格拉斯哥大學轉入劍橋大學。1907年任利物浦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後到劍橋大學任教。1914年受封為爵士。1920年當選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和英國科學院院士。著有《金枝》、《圖騰與族外婚》、《對永生的信仰與對死者的崇拜》等。

  我們進行的考查研究到此就要結束了。但是,像探求真理中經常出現的情況那樣,我們回答了一個問題,卻又提出了更多的問題;如果我們是循著一條途徑走過來的,一路上我們確實也經過了好些別的途徑,這些途徑都離我們這條途徑不遠,而且通向,或者似乎通向,比內米神林更為遙遠的其他目標。我們也曾沿著其中一些道路走了一段,其餘的蹊徑,今後如有機緣,作者還將與讀者來共同探求。到目前為止我們一起走過的行程已經夠遠的了,現在該要分手了。臨別之前,我們還該自問一下:有沒有更全面的結論,能否從本書所著意研究的人類愚昧謬誤和令人傷感的經歷中汲取一些充滿希望、激勵前進的效益呢? 
  如果考慮到,一方面,無論何時何地人的主要需求基本上都是相似的,而另一方面,不同時代的人採取滿足生活需求的方式又差異極大,我們也許能作出這樣的結論:人類較高級的思想運動,就我們所能見到的而言,大體上是由巫術的發展到宗教的,更進而到科學的這幾個階段。在巫術的思想階段,人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應付重重艱難險阻,他相信自然界一定的既定秩序,覺得肯定可以信賴它、運用它、為自己的目的服務。當他發覺自己想錯了,傷心地認識到他所以為的自然秩序和自信能夠駕駛它的能力,純粹都是幻想的,他就不再依靠自己的才智和獨自無援的努力,而謙卑地委身於自然幕後某一偉大而不可見的神的憐憫之中,並把以往狂妄地自以為具有的廣大能力都歸諸於神。於是,在思想比較敏銳的人們心目中,巫術思想逐漸為宗教思想所替代,後者把自然現象的更叠解釋為本質像人。而能力無限超過人的神的意誌、神的情感或願望所規定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解釋又令人不能滿意,因為它假定自然界的活動,其演變更叠,不是取決於永恆不變的客觀規律,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變易無常的。這是未經縝密考察的臆說。相反,我們愈仔細觀察自然界的更叠現象,愈加感到它們嚴密的規律,絕對的準確,無論在什麼地方觀察它們,它們都是照樣準確地進行著。我們的知識每取得一次偉大的進步,就又一次擴大了宇宙間的秩序的範疇,同時也相應地限制了宇宙間一些明顯的混亂的範疇。時至今日,我們已經能夠預見:人類獲得的更多的知識,將會使各方面看來似乎真實的混亂、都化為和諧,雖然在某些領域內命運和紊亂似乎還繼續占統治地位。思想敏銳的人們繼續探索宇宙奧秘以求得更深一層的解答,他們提出:自然宗教的理論是不適當的,有點兒回到了巫術的舊觀點上;他們明確地認為(過去巫術只是明確地假定)自然界現象有其不變的規律性,如果周密觀察就能有把握地預見其進程,並據以決定自己應採取的行動。總之,作為解釋自然現象的宗教,已經被科學取代了。 
  科學與巫術的共同之處只在於兩者都相信一切事物都有其內在規律。讀者當然知道巫術所假定的事物規律與科學以之為基礎的那種事物規律,兩者是有很大差異的。這種差異自然地來自兩種不同規律所抵及的各色各樣的模式。巫術所認為的規律純粹是事物規律呈現於人的頭腦、經過不正確的類比,延伸而得出的;科學所提出的規律乃是對自然界現象本身耐心準確觀察後得出來的。科學所獲得的豐富、翔實、輝煌成果,使我們欣然深信其方法之健全。經過無數世紀的暗中摸索,終於找到了通向宇宙萬象迷宮的線索、打開自然知識寶庫的金鑰匙。人類未來進步——精神、才智與物質的進步——的希望,同科學的盛衰密切相關,凡在科學發現道路上設置的每一障礙都是對人類的犯罪。我想這樣說也許並不過分。 
  然而思想史告誡我們不要作出這樣的結論:因為科學理論是最好的,尚有待於系統地闡述,因此它就必須是十全十美的終極的科學理論。應該記住:科學的概括,或者用一般的說法、自然的法則,只是一些假說用來說明我們以世界和宇宙這類響亮名詞予以誇大了的思想不斷變化的情況。說到底,巫術、宗教和科學都不過是思想的論說。科學取代了在它之前的巫術與宗教,今後它本身也可能被更加圓滿的假說所更替,也許被我們這一代人想像不出的、與記錄宇宙這一屏幕上的影像、看待自然界一切現象的完全不同的方式所更替。知識總是朝著一個明確的目標永遠地不停地前進的。所以,對於這種無窮無盡的追求我們無須怨誹: 
  Fatti non foste a viver come bruti 
  Ma per seguir rirtue e conoscezua。1 
   
  1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二十六章。但丁借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之口說的話,大意是人「生來不是為了像野獸似地活著,而是為了追求美德和知識。」

  許多偉大事物將從這種追求中產生,雖然我們可能趕不上了。許多更明亮的星星將在我們未來的航行者、思想領域裡的尤利西斯2的頭上出現而不像對我們這樣只是遠遠地照耀著。有一天巫術的夢想將成為科學清醒的現實。然而這一美好前景的最前端卻橫著一道陰影。無論將來會給人類準備著增加多少知識和力量,人類也不能制止那些偉大力量的掃蕩。看來那些偉大力量正在無聲地然而卻非常堅韌地形成之中,將毀滅我們這個地球像一顆微粒或塵埃似地浮遊其間的燦爛宇宙。在未來若幹世紀後人可能能夠預告甚至控制風雲的變幻,但是他的纖弱的雙手仍將無力加快天體在其軌道中緩慢下來的運行速度,也不能重新燃起太陽快要熄滅的火焰。有關地球和太陽之類的憂慮不安都不過是人的思想從子虛烏有中虛構出來的一些想法,今天巧偽的女巫製造的種種幻象,明天她自己就會予以廢棄。它們在常人眼裡似乎像是真實的,但必將化為一陣雲煙,轉眼就煙消雲散了。對於一想到那遙遠未來的災難就嚇得發抖的哲學家來說,想想這些也就可以得到慰藉了。 
   
  2尤利西斯在羅馬神話中是一位英雄,即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曾參與圍攻特洛伊城的戰鬥。荷馬在史詩《奧德賽》中以奧德修斯(尤利西斯)為主人公。他參與遠征特洛伊勝利後,在返回故國途中在求知慾望推動下,堅持航海探險。

  深入探究未來之前,我們可以把迄今為止人類思想的發展比作用三種不同的紡線:黑線——巫術;紅線——宗教;白線——科學;——交織起來的網。在科學研究中,我們可以包括人類多少世紀以來通過觀察自然而掌握並積累的那些簡單真理。如果我們能夠從頭考察這一人類思想發展的網織物,我們就會看出它首先是黑白交織的格子花似的圖案,是正確與錯誤觀念的拼綴品,這時候還沒有染上宗教紅線的顏色。順著這拼綴品再往前看,就會發現它上面雖然還是黑白交織的格子圖案,而在這織物的中心,宗教已經深深進入,有著赫然一片殷紅色素。可是,隨著科學白線愈來愈多地編織進來,它已逐漸黯然失色。這樣編織和著色、隨著織物的進一步展開,畫面的顏色也逐漸變化。這同具有各種不同旨趣、相互矛盾趨向的現代思想的狀況正好相似。多少世紀以來一直在緩慢地改變著思想顏色的偉大運動在不遠的將來仍將繼續麼?是否會出現倒退、阻礙進步、甚至毀棄已經取得的成就呢?按我們剛才的比喻來說,在時間的十分活躍的織布機上命運之神將在這塊織品上織出何等顏色呢?是白的?還是紅的?——我們還說不上來。一片淡淡的微光已經照亮著這張思想織物的背景,它的另一端則還深鎖在濃雲密霧之中。 
  我們漫長的探索航程已經結束,我們所乘的一葉扁舟終於進入港口,收起了滿載征塵的風帆。我們又一次出發去往內米。正是黃昏時候,我們沿著阿庇烏1大道長長的斜坡直爬上阿爾班山峰,回頭看西天晚霞爛然,落日餘暉,像臨終聖徒頭上的光環,映照在羅馬上空,給聖彼得大教堂的尖頂平添一層耀眼的金輝。如此景色,一見難忘。為了趕路,我們依依離開峰頂,沿峰側小徑在蒼茫暮色中直奔內米。到達目的地後,俯視谷底,鏡湖隱約可見,風景依稀,仍似當年狄安娜在此神林中接受敬奉者禮拜時的模樣。誠然,林中女神的殿宇已蕩然無存,森林之王也不再守衛在金枝之旁。但內米的叢林依舊鬱鬱蔥蔥,西天落日這時已在它上空隱去,清風拂面,傳來遠處鎮上阿裏奇亞教堂的晚禱鐘聲,Ave Maria!(萬福,瑪利亞!)甜美肅穆,餘音裊裊,越過羅馬四郊廣闊的平原沼澤,逐漸消逝。Le roi est mort,vive le roi!Ave Maria!2 
   
  1這是古羅馬皇帝阿庇烏所建的軍用大道,從羅馬經加普利亞通往布朗迪西恩(今布林迪西),全長350英裏。 
  2法語:「國王駕崩了,國王萬歲!萬福,瑪利亞!」或譯為:「先王駕崩,新王萬歲!萬福,瑪利亞!」

                         (汪培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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