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恒·建築、愛欲、夢幻

十五世紀以來的意大利,阿爾伯蒂、塞利歐、帕拉蒂奧,還有喬康多修士等人文主義者(學者兼建築師),建構起了西方建築學最初的理論框架。他們的交點,也是唯一的源泉,卻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羅馬人維特魯威。

對於那個火熱的建築時代而言,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是一筆賜福,也是一個災難。對於阿爾伯蒂們如此,對於今天的研究者來說同樣如此。根據《建築十書》的一些版本來看,這本偉大的著作的全貌遠在我們所能想象的範圍之外。除了已經知道的其大部分插圖在中世紀或之前就已遺失(有些正不斷地找回),書中大量作者不詳的拉丁文、古希臘文的詩歌、遊記、故事、神話、有關美學和修辭學的論文,就已經讓所有的研究者暈頭轉向,而這些長久以來被認為與建築無關、不重要的、在一些版本中甚至被刪除的部分,現在逐漸被證明是理解書中關於建築的那部分的不可或缺的基礎。另外,其艱澀難懂的文筆,“最全面”的大學者阿爾伯蒂都時常感到如讀“天書”。

《建築十書》版本極多,至今尚在整理與完善之中(近幾年還出版了一本最新的英語譯本)。它的每一個版本都只算殘本。經歷過漫長的中世紀的千余年的歲月滌洗——它的隱沒、發現、傳播過程就是一段段傳奇,十四世紀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開始首次對它進行學科意義上的解讀。這一種關於殘本的個人化解讀意外地組合出建築學理論的第一個相對清晰的骨架。正如我們所見,阿爾伯蒂三巨頭,以及稍早一點的菲拉裏特、波焦的著作全部直接來自《建築十書》,但各不相同。

阿爾伯蒂的《論建築》、塞利歐的《七書》、帕拉蒂奧的《建築四書》構成了一個圓圈上的三個控制點,這個圓圈就是西方建築學的理論邊界,從某種角度說,也是建築學的學科邊界;圓圈中心則是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之殘本。這個中心是往下凹入的,像一個黑洞。永遠不完整的《建築十書》,無法窮盡的不是它每一個字句的含義,而是它多層的復合結構,兩種或三種反復交叉使用的語言,隨意插入的個人感受和不明出處的引文,無所不包的談論對象,這些所共同營造的一種神秘之感。這本書是如此難以確定(文藝復興的建築師們甚至成立了一個維特魯威研究會),對於阿爾伯蒂們所創造的建築學來說,它的象征功能遠大於對實踐的指導功能,神話性遠大於實證性,它是一個漂浮的欲望中心。對它的解讀成為一種有效的對自我欲望的解碼過程。

對《建築十書》的著迷促使阿爾伯蒂開始寫作《論建築》,而在此之前,阿爾伯蒂從未涉足建築領域,這本書的格式(十章)與雄辯敘述方式的文體同《建築十書》完全一樣(甚至每一章的開頭都幾乎一樣);塞利歐從《建築十書》中生發出一種建築有機論,他在著作中花費大量篇幅討論大門的實驗性和可能的異教品質;帕拉蒂奧的《建築四書》最關心的是維特魯威的比例理論,從中他研究出一種更精密的比例關系,一直延展到空間的布局,同時,《建築四書》中包含大量古羅馬遺址的木刻圖和帕拉蒂奧自己的設計作品(塞利歐也有這個習慣)。

這是一種十五世紀獨一無二的寓言式的解釋——本雅明將其定義為寓意表達形式(emblematics)。它所編織出的一張充滿生氣的想象之網,連同它古怪的自負(阿爾伯蒂們對歷史有著強烈的興趣,但仍缺乏起碼的歷史意識),覆蓋了建築學這門新學科所有方面的具體構成。

無論是《建築十書》,還是那些古羅馬帝國散落在意大利半島上的殘垣斷壁,在阿爾伯蒂們的手中,都變成不同的東西;它們是阿爾伯蒂們打開隱蔽知識領域的鑰匙。通過它們,阿爾伯蒂們講述的是另一種語言。它們不僅僅是有待認識的客體,它們的確切功能在於引導了阿爾伯蒂們進入一個無限界。這個無限界展開在一個雙面頭像之上——“一面是漆黑、魔鬼般的面容,要求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崇拜,而另一面則是安詳的奧林匹亞神的面容,要求予以審美的欣賞。”(本雅明語)這個雙面頭像的名字就是“古代”。寓言作為一種書寫方式在此產生的作用是決定性的。

本雅明在《德國悲劇的起源》中指出,寓言觀念緣起於基督教引以為例的充滿罪惡的身體與萬神殿體現的較純潔的自然之神之間的沖突。隨著文藝復興時期異教的復興和抵抗改良運動中基督教的復興,寓言作為二者沖突的表現形式也獲得新生。

寓言,從其本質而言是非古代,反古代的。它所追求的是通過對事物(主要是古代事物)的瞬間性理解而獲得的有力快感,而不是偉大的秩序與永恒的規則。很顯然,這就是阿爾伯蒂們理論工作的顯著特點。可以這樣說,寓言觀念通過對建築學的寫作方式的滲透使得建築學具有這樣一種本原特征——寓言性。

阿爾伯蒂們用記憶中的解讀來處理那些存疑之物(它們已經成了一種符號),誤解成了這種豐富多彩以及無限延展的表達法的基礎。誤解——用瓦爾特·佩特的說法,是“歪曲語言、概念和情感”——是想象力的特定表達,也是文藝復興的學者們選擇的第一種工作方式。阿爾伯蒂們的寫作就處於這樣一種“沒有固定模式的寓言狀態”。在此,“浮誇的語言”被證明是一種有用和有益的語言姿態。它使得書寫語言的世界保持了自身的自足性。學科(包括建築學)因此得以形成。

深具宗教史色彩的寓言,它所特有的一切——秘密的、特權的知識,死亡物體領域中的武斷統治,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所具有的無限性——使得文藝復興時期關於建築學的寫作(寓言只在這個領域產生作用)觸及西方文化當中最黑暗、虛無的一部分。阿爾伯蒂們的工作是一次神秘的轉寫。這個轉寫在一個崇高的神學目的(撫平古老宗教信仰與基督教信仰之間的矛盾)和一種由感性語言所構擬的“肉體知識”的實踐之間進行,也在《建築十書》與阿爾伯蒂們自身的身體之間進行。

在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這個交點之下,還隱藏著另一個交點—— 《波裏菲利,夢中愛的紛爭》(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the Strife of Love in a Dream,以下簡稱《波裏菲利》)。這是一本與阿爾伯蒂、塞利歐、帕拉蒂奧構築起建築學基本理論框架的幾本著作都有特殊關聯的書。但是相對於《建築十書》,它卻幾乎不為人所知。

這本奇特的性遊記在一四九九年(正處於阿爾伯蒂和帕拉蒂奧的主要著作發表之間),由威尼斯著名印刷商瑪卡特斯(Aldus Maructius)出版。書的作者難以考證,通常認為是多米尼加人弗朗希斯科·卡倫納(Francesco Colonna)。

這是一本性愛故事集,也是一部寓言諷喻性小說。其形式是對一個夢的回憶和追述,顯然,這來自《玫瑰傳奇》(Roman de la Rose)和薄迦丘的《愛之景》(Amorosa Visione)的傳統。書中的主要內容是主人公英雄波裏菲利在為他所鐘愛的波莉亞的探險中所遭遇的一切故事。波莉亞的名字譯自希臘語,意為“許多東西”。而波裏菲利這一名字的意思是“許多東西的愛戀者”。也就是說,波莉亞是一種象征,她代表著眾神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的混同……

該書是文藝復興以來的性愛熱潮的一個極端表現。它是一個多語種的混合物。拉丁語、希臘語和意大利方言(托斯卡納方言),其中還夾雜著希伯來語、阿拉伯語、迦勒底語(古敘利亞語)和象形文字。難以讀懂的,近乎喬伊斯式的散文體(隱秘的參照,隱晦曲折的術語,顫動的、冗長的、誇大其詞的篇章充斥全書)散發著夢幻般的迷人氣息——這一點和《建築十書》很相似。

實際上,這本性愛之書也被現在的研究者認為是一本建築書。因為在故事的敘述當中,主人公所遇到的建築和花園極為多樣。作者采用其獨有的方式對它們進行精確的描繪。這其中有一座寺廟、一個金字塔、一個凱旋門、一個(橢圓露天)競賽場、一座山門、一個角鬥場、兩個巨柱、一個龐大無比的背上有個方尖碑的大象形狀的建築、一個浴場、一座宮殿、一個雙環平面的寺廟、一些廢墟和一個圓形露天劇場。除了建築,書中還涉及大量園林、景觀、工程、繪畫和雕塑藝術,這些建築性的場景構成了該書獨一無二的特征。尤為難得的是,書中性愛情節與建築環境絲絲入扣,結合得極其完美——這在插圖中表現得很清楚。另外,我們需要註意的是,在對波莉亞的肉欲追求中,建築逐漸取代了她性感的身體——一看到這些建築,波裏菲利就感到“極度的歡快”、“不可思議的愉悅”、“發狂似的欣喜和強烈情欲的狂亂”。一次一次的追逐之後,書中的建築作為對波莉亞肉體的隱喻(建築的身體隱喻),成為欲望的客體——建築的色情化在書中進行了順暢的邏輯呈現,這是書中一個秘而不宣的主題。

 

當然,這本書成為文藝復興建築論著的交點,其最直接的表現在插圖。對於帕拉蒂奧和塞利歐來說,《波裏菲利》中的一百七十二幅木刻插圖有著無比的吸引力,因為這是同代出版物中關於建築的插圖最為生動的一例。這些木刻插圖在兩人的著作中多次被引用。另外,書的文體——“秘傳的意大利化拉丁文式”的寫作法——也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他們。而時代更早的阿爾伯蒂與該書之間的關系也被重新挖掘出來。按照利安娜·萊夫維爾(Liane Lefaivre)不久前出版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的〈波裏菲利〉:在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中重新認識建築學的身體》(Leon Battista Alberti’s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Re-Cognizing the Architectural Body in the Early Italian Renaissance)一書中的觀點,《波裏菲利》中每一章節的起始字母共同組成一句神秘的格言,這一格言最近被破譯出——它是阿爾伯蒂所說過的一句話。在萊夫維爾看來,此書的神秘作者就是阿爾伯蒂本人,而這本性小說則是一位人文主義者的特殊宣言。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和阿爾伯蒂的《論建築》形式迥異,而主旨殊途同歸。所以,這本書的首版如同“釋放出一個符咒籠罩在人文學者和建築師身上”。它成了阿爾伯蒂三人之間的一個奇特的連接點,一個基本上看不見的連接點,兩個欲望世界在此悄悄相遇。

這不是一本偶然與建築學世界產生關系的遭遇之書。它與建築理論的寫作之間的彼此影響也並非簡單的資料的相互引用和文字表達的相互波及。它與建築學的關系之所以值得我們重視,在於它是這樣的一個案例:在一個特定的時代,一種含混的、民間的性文學的話語與一種尚未定型的處於理性與想象之間的學科話語何以能產生如此自然的交融,本能以知識的形式侵入某種寫作實踐是否意味著它們有著某個共同的基礎,而這個基礎一直為我們所忽視。

這本殘缺的(它和《建築十書》一樣一直沒有足本)性遊記於一九九九年重新以英譯全本的面貌再度發行,以祝賀這本書的五百年生日和泰晤士與哈得遜出版社成立五十周年,泰晤士與哈得遜出版社正是以出版重要的建築理論書籍而聞名。評論家卡特林(Timothy Brittain-Catlin)寫道:“一四九九年作為一個新紀元的前夕而被慶祝。在一個新千年的前夕,波裏菲利的銷魂世界使我想起建築之於誘惑的全部可能性。”

“波裏菲利的銷魂世界”是以維特魯威為中心,而由阿爾伯蒂等三人共同建構的建築學的學科世界在情欲世界上的一個投影。最為確定、最外在、輪廓最清晰、最依賴視覺體驗的建築世界,與最不確定、最內斂、最含混、最無視覺性的情欲世界在建築學產生之始便形成一個如此親密的關系,或者說,如此對稱的結構,真是一個奇觀。一個極度自然的本能世界,一個極度非自然的文化世界,它們也許是同一事物在不同空間的不同呈現。這本古怪的書是一道難解的題。我們難做結論的是,它是建築理論本身,或建築本身,具有某種未分化的性本能的一個例證,還是性本身是一件具有建設性的工作的一個隱喻;或者,作為文化活動的建築與自然活動的性,在一個更為特殊的空間裏可以混雜起來,產生一種對人的頑固的本體渴望和統一渴望具有真正破壞力的化合作用。

不管有意或無意,阿爾伯蒂們在《建築十書》和《波裏菲利》之間建立起了一個神秘的聯系。這個神秘的聯系像一股潛流般流淌不絕,它在某些建築實踐者的工作中以種種不同的形式出現,在皮拉內西的銅版畫中,在列杜的未實現的方案中,在柯布西耶的素描中,在Archizoom和SuperStudio合辦的雜誌中,在伊頓和李布斯金的教學課程中,在庫哈斯的《S, M, L, XL》和海杜克的《戀愛中的建築》、《白翅膀,黃金角,石頭面罩》等著作中——眾多的愛欲和死亡的圖景糾纏在一起。建築師們用自我消解的方式創造著一種享樂的建築學,這是與發端於啟蒙思想的“殘酷建築學”(它是一種不斷生長的排除式體系)相對立的。

同樣,《波裏菲利》也搭起了通往其他領域的橋梁——喬治·巴塔耶的寫作(建築的隱喻貫穿始終);安東南·阿爾托的戲劇;雷蒙·魯塞爾的《遊牧之家》等等。這些人與列杜、柯布、伊頓、海杜克一樣同屬一個神聖家族(他們之間偶爾會相互提及,海杜克曾談及巴塔耶關於情欲和死亡的論述對他的幫助;他們之間的某些關系——巴塔耶與海杜克,魯塞爾與柯布——已經成為建築世界中的傳奇)。建築世界和情欲世界同時為這些實踐者留出一個工作的空間。

遙遠時空之外的神秘文本,隱秘的人體內在的本能之源(它們之間的聯系在於,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它們共同成為人類偉大的夢幻力的釋放場所),一齊構成了與建築有關的知識實踐在這一特定時代的運動所趨向的兩級。在向此兩級運動的過程中,建築學得以產生。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建築學使得自己完完全全成為欲望的一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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