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斯特勞斯《猞猁的故事》(前言)

本書一開始提到的棋局既是一個澄清也是一個遁詞。之所以是遁詞,是因為讀者在閱讀前凡章時可能會略感:不快。在討論開始之前,必須用一定篇幅來準備,就像國際象棋的開局,一開始10著到15著棋有時只是重復最初的著數。讀者如果不熟悉我關於美洲印第安神話的其他著作,或許會認為本書的前幾章在原地踏步。這是因為我也需要重新安排我的棋子,即神話的各個組成部分,只有這樣才能開始新的棋局。

我們與誰對決?這是需要澄清的,因為人們可能對遊戲本身的性質猶豫不決。這究竟像國際象棋還是紙牌占蔔?玩紙牌占蔔時,紙牌的最初位置完全出於偶然,在接受若幹約束的前提下,人們依據某些規則將所有紙牌排序。紙牌遊戲是被動的,紙牌最初的偶然位置來自玩牌人的洗牌過程。

分析神話的人則面對完全不同的情形。他不是無序的制造者,而是需要從中理出頭緒。不僅無序先於他而存在,與他的幹預無關,而且他所認定的無序事實並非如此:它屬於另一種秩序,所遵從的約束和規則與分析者即將采納的完全不同。對分析者而言。神話就是對手。最終要看,神話與分析者,哪一方的戰略能夠勝出。

我們與神話對決。千萬不要覺得來自遙遠的時間和空間的神話只能向我們提供一盤過時的棋局。神話棋局並非一盤定輸贏。人們每講述一次或閱讀一次神話,新的一局就開始了,生生不息。但就像下象棋一樣,隨著棋局的發展,最初無從破解的對手戰略逐漸明朗。最後,當對手只剩下有限的著數時,即將獲勝的棋手甚至能夠預知對手幾乎變得透明的戰略,逼迫對手按照自己的戰略做出調整。有些人會問,既然神話闡釋世界的作用已為理性思維、科學方法和技術徹底取代,分析、破解神話上萬年甚至幾十萬年來不斷重復的相同戰略有什麽意義?難道神話不是早就被擊敗了嗎?無法下此定論,或至少情況不再是如此。我們可以懷疑在神話思維的各種形式和當代科學泰鬥提出的著名悖論之間是否存在無法逾越的距離。大師們無法希冀以別的方式被理解,只好以如下方式向我們這些無知愚民提出這些悖論:薛定諤(Schredinger)的"貓"(chat),維格納(Wigner)的"朋友",以及以寓言的形式介紹EPR(和今天的GHZ)悖論。

我這麽說的目的並不是諷刺科學思維,在我看來,這是西方的偉大成就。我的觀點是,在沒有文字的社會中,實證知識遠遠低於想象的可能性,就由神話來填補差距,我們所在的社會所處的情形正相反,盡管原因相反,但達成的結果卻完全一致。在我們的社會中,實證知識大大突破了想象的可能,既然想象無法感知現存的世界,唯一的可能就是回歸神話。換言之,學者通過計算接近一個無法想象的現實,公眾渴望感知這個現實,而計算出來的事實否定了一切直接感知的數據,在學者和公眾之間,神話思維重新成為一個中介,成為物理學家與非物理學家溝通的唯一方式。

正如我們所學到的,電子每秒振蕩7000萬億次,可同時以波和微粒的形式存在。可測算的化學組合時間與秒相比,就如秒與320075-年相比一樣。在宇宙比例尺的另一端,我們的宇宙的直徑為100多億光年,太陽系及相鄰星系受被冠以"巨引源"(Grand Attracteur)、"巨墻"(GrandMur)等奇異名稱的天體或天體群所吸引,以每秒600公裏的速度在宇宙中穿行。A-411假設這些天體或天體群的密度足夠大,能夠產生這種效應(但它們的數量級將否定一切有關宇宙形成方式的IN有觀念)。這些建議對於認為不需要用普通語言表述自己觀點的學者存在某種意義。稍稍誠實的門外漢會坦言,這只是些空話,缺乏具體內容,甚至他本人也能提出這樣的理念。因此,學者們想象出各種事物,來幫助我們填補肉眼可見的體驗和常人無法觸及的真理之間的鴻溝,如大爆炸(BigBand)、宇宙擴張等。這些:郭具有神話的特性,如同我在分析神話時所指出的,致力於構建上述事物的思維立即會導致相反事物的產生,如通過計算,提出,宇宙註定將不斷膨脹或收縮,直至最後消亡。

幾個世紀裏,科學被時間可逆、宇宙永恒的理念所主導,在永恒的宇宙中,過去和未來沒有差別。因此,神話思維只能在歷史尋求庇護。現在,進化理論和新興宇宙學理論告訴我們,宇宙、生命也位於歷史進程之中,它們有開端也有發展。由此提出了巨大的問題,這一確鑿無疑的知識讓我們感到懷疑,我們能否理解之前和即將發生的一切,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大約700萬年間發生了成千上萬的事情,每件事情都非常不確定,而正是這些事情使世界從沒有任何生命,發展到核糖核酸,再到脫氧核糖核酸。這一切似乎已經很難讓人接受,而那些著名學者們還僅以此為基礎締造各種神話。他們說,最早的生命萌芽是380億年前(再加上旅行所需的光年)由一艘來自遙遠星球的飛船送到地球上的。這個星球由掌握高科技的、遠比人類高級的生物統治。同樣,發生在量子級的現象一旦需要用普通語言來描述,對常識構成的沖擊遠勝過最離奇的神話。當代一位物理學家曾寫道,量子機械世界與日常生活世界的差別同時位於量和質兩個層面。"普通語言中沒有相應的詞語量子世界並不比傳統世界更不真實,但傳統世界中共同體驗的現實只是現實的一小部分。"(Rohrlich:1253,1255)

因此,對人類而言,再次出現了一個超現實的世界。或許物理學家的計算和實驗正表明它的現實存在。但這些實驗只有轉化為數學語言才有意義。在門外漢,即幾乎所有人看來,這個超現實的世界與神話世界具有相同的特性:在那裏,一切都以與普通世界不同、經常是相反的方式發生。對我們這樣的平常人而言,這個世界是無法觸及的,除非借助於學者為我們,有時也是為他自己,專門恢復的古老的思維模式。最出人意料的是,神話思維通過與科學的對話而重新獲得了現實意義。

受《面具之道》(Voledesmasques)和《嫉妒的制陶女》(Potiorejalouse)等書吸引的許多讀者向我抱怨說這些書太難了。如果他們說的是《神話學》(Mythologiques),我或許可以接受這樣的批評,但涉及前兩本書,以及我今天發表的這本書,我深感吃驚,因為在我看來,這三本書位於神話故事和偵探小說之間,人們不會覺得這兩種類:型的作品是困難的。

經過思考,我想讀者的困難或許主要來自充斥全文的部落名稱,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感覺就像在法文書中突然遇到了希伯來語或中文。然而,我必須提供這些名稱,因為從事同樣研究的同事們需要這些。不從事美洲研究的讀者無須關註這些名稱,只需明白我們正在討論不同的民族和語區即可。這些名稱本身很少有內在的意義,一般都是歷史偶然或約定俗成所致。

有些名稱:乏部族自己確定的,如桑波爾(Sanpoil)(與法文諧音無關)、卡利斯佩爾(Kalispel)、利洛埃特(Lilloet)等。某些發音非常困難的名稱,如恩特拉吉亞帕姆克斯(Ntlakyapamux)、尤塔姆塔姆克斯(Utamqtamux)等,甚至讓專家們都選擇放棄逐頁重復,而是表述成"湯普森河流域的印第安人"(湯普森是19世紀初一個著名的於商),或簡稱為"湯普森印第安人",並根據需要明確是"上遊"或"下遊"。一個類似英文的後綴(一ish或一mish)的意思是"人"(gens),它在不少名稱中出現,這些名稱的意義至今未知,如Salish(這是英文拼寫,讀音為S色lish),扁頭人(Flat-head)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後來用來指屬於同一語系的所有部族。斯克茲維希(Skitswish)是錐心人真正的名字。位於普吉灣地區的大部分族群的名字或從相鄰部族借用的名字都帶有同樣的後綴,如斯科克米希(Skokomish)(特瓦納人Twana的一支)"河流居民"、斯克奧米希(Skyomish)"上遊居民"。

其他英文或法文的名字是綽號或綽號的譯文,如扁頭(T龜te-Plate或Flathe.ad)(並非因為他們的外形異常,而是因為他們的頭部不像相鄰族人那樣呈圓錐狀)、黑足(Blackfoot)(因為他們穿著的鹿皮鞋的顏色),還有耳墜(Pend-d,Oreille)、穿鼻(Nez-Perc)等.人們認為.左英法文中被稱為錐心人的部族-娶信.小而尖意口來著堅硬。或許我們可以像印第安人那樣,認為這象征著勇氣,或者把它看作印第安人對所接觸的白人奸商的指責。最後這個例子表明,部族名稱的含義經常是有隨機性的。

這本書雖不厚,卻有一段比較長的歷史。它源自我相隔多年提出的兩個問題,我本人並未意識到兩者之間的關聯。從1944年起,我就對南美洲存在的二元組織模式的性質提出了疑問(參見第312頁)。當時,我正在撰寫《親屬關系的基本結構》,我使用的可供比較的材料(參見第六章)表明,世界其他地區的二元組織模式提出了同類問題。我於1956年和1960年發表的文章(列維-斯特勞斯,3:第八章;9:第六章)、1957年至1959年在高等研究院的講座(列維-斯特勞斯,12:第262一267頁)標誌著這方面思考所經歷的不同階段。

此後,在撰寫《神話學:裸人》(Homme?ll,t)時,我遇到了一個困難。我剛開始認為這個困難是位於北美西北部講撒利希語的部族的神話所特有的。當時遇到的這個問題非常特殊,我決定暫時擱置。但我曾多次隱約提及(參見《神話學:裸人》索引,"風和霧"),並決定總有一天會回來研究這個問題。1968年至1969年,我暫時中斷了教學計劃,以我在法蘭西學院開設的一門課程的幕間插曲形式確定這個問題的主要框架(列維-斯特勞斯,12:第78一83頁)。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這兩個問題——南美的s-TL模式和北關部分地區關於風和霧的神話所提出的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從一個特例的角度體現並驗證了我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的解決方案。

順著相同的脈絡,我相信,今天有可能追尋南美印第安人二元模式的哲學和倫理根源。在我看來,二元模式源自向他者的開放,這種開放在與白人的最初接觸表現得極為充分,盡管白人,有完全相反的意願。如果在紀念發現新大陸——一一我更願稱之為給當地居民及其價值觀帶來滅頂之災的侵略行為時承認上述觀點,我們就能將這一紀念變成一種懺悔和虔誠。

作為多年思考的總結,本書的撰寫甚為艱難。我特別感謝埃娃凱賓斯基(Eva Kempinski),她在將手稿錄入之前和期間,給我指出了手稿中的許多錯誤和前後不一致之處,陸續寫就的各個版本相互交錯,我自己已無法理出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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