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黃老,您好,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曾經這樣評價英國詩人愛倫堡,說他是一位世故而又孩子似的天真的詩人,任何形式的教堂都容不下他。我想問您這一點是不是與愛倫堡心意相通?或者說這一句是不是您的自我寫照,再就是您所說的世故和孩子似的天真是自相矛盾的,不知您自己怎麼看?

  答:我很欣賞愛倫堡這個人,是蘇聯一個非常聰明的大作家,斯大林特別喜歡他。在拉波那些領導人的非常可怕的壓力底下,斯大林半夜打電話給他說:耶利亞,你那個《巴黎的陷落》為什麼只有上文沒有下文呀?你應該把他寫完。愛倫堡說我在考慮怎麼個寫法?有點困難。他說那我知道你講什麼,那些混蛋讓我來對付吧。所以他繼續寫下去了。這個人呢,也可以說是斯人林饒了他一命,很多作家日子都沒過好,他能夠把日子過好。愛倫堡文筆因而沒有受到公式化和「左」的影響,所以寫得很自在,寫得很好。愛倫堡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到過中國,同智利的詩人聶魯達及西班牙的詩人契訶梅特關係都很好,文章寫得很漂亮。至於你說世故與孩子氣,過自己的日子嘛,要孩子氣,過社會生活,當然要世故。(掌聲)

  問:前一段時間,我在一家報紙上看到關於您和湘泉酒廠的一些事情,酒瓶的使用權由湘泉酒廠一次性買斷,成交價是一千八百萬人民幣,但從此您和湘泉酒廠的董事長王錫炳先生產生了隔閡,感情疏遠了,是否有這件事嗎?如果有,您怎麼對待和處理這種尷尬?

  答:我告訴你,我同一些先生們有個君子協定,不談這件事情。(掌聲)

  問:首先,做為湖南人,我以有您這樣的老鄉而感到驕傲。我們都知道您沒有到過正規的院校受過系統的教育,所以我們非常感興趣的是,在您驕人的成績後面有這樣非常豐富的人生經歷,我的問題就是,在您以往的人生道路過程當中,您最難忘的一次受挫折的經歷是什麼?您又如何去面對它的呢?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您和我們熟悉的文學大師沈從文一樣都是湘西鳳凰人,那麼您認為湖湘文化對您和您的藝術有著怎樣的影響呢?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就是您對當代的年輕人,尤其是湖南的年輕人有什麼希望?能對我們提一些建議和忠告嗎?謝謝!(掌聲)

  答:我只能把你三個問題當一個問題來講。我一生碰到過好多人,也讓好多人照顧過。滴水之恩,沒有機會報以湧泉。比如說我在流浪的生活裡面,在一個劇團工作過。劇團解散了,有倆夫婦就說你住在我們家吧。你喜歡看書,我們家有很多書,你就看,我給你零用錢,你想走就走,你不愛走了又回來。我在他家裡看了一年多書,他是上海大學畢業的,是翟秋白先生的學生。有很多新的書,也有很多古典的書,我就看了一年多,然後我說我不看了,我教書去了,我到一個中學教書,很遠,在鄭振鐸的家鄉長樂。每一年除夕的時候,他們家都擺上我的筷子等我回來。等了兩回,我都回來了,趕在除夕前幾個鐘頭。然後一起吃飯,院子裡有梅花盛開。有一年我沒有回來,就寫信給我說,我們把筷子放著等你兩個鐘頭,梅花都盛開了,你還沒回來。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幾歲,就是在這樣的情感裡長大的。因此,我的經驗是,碰到任何困難都要趕快往前走,不要欣賞摔倒的那個坑。(掌聲)另外,充滿真情實意,充滿感情對待你身邊所有的人。對你好的人你來不及報答,那就報答其他所有的人。(掌聲)

  主持人提示:還有一個就是沈從文先生對您的影響。

  答:沈從文先生我見他的機會比較晚,我小時候見過他一次,大約七八歲的時候,他來看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是他的舅媽。冬天,我在外面玩,說北京來了一個人,是你表叔。他跟我的祖母坐在火膛旁邊,我繞著圈看看他,看他的周圍,我問他你坐過火車?他說坐過。輪船呢?也坐過。我說好,我就走了。(哄堂、掌聲)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1950年,解放了,我到北京去看他,他的心胸真是很偉大,因為他在受苦,當時以為他是一個反動文人,其實他不是,他不會說,他送過很多同誌到延安去。他解釋不了,而且主要的是一些左翼作家跟他有一些筆墨官司,包括魯迅都點灼過他,有一些是誤會。我在1950年看到他,他在革命大學學習。革命大學對於他來說完全不能適應,他也不懂得革命是一個什麼樣的環節。禮拜六回家,到禮拜一去的時候,弄個手巾包,包一個茶壺,包幾個小茶杯,帶點好茶葉,要到革大去請人喝茶,結果被人訓了一頓,他是《老子》裡面所講的「上善若水」。水是什麼?水是滋養萬物而且永遠往下,永遠面對著下層。水滴石穿,他是一個溫和的人。我不一樣,我像一團火,雖然我們都是湖南人,我解決問題是用拳頭的,不是用筆墨。我在「文革」開始後好久沒有見到他,偶然地見到他都像見到什麼人一樣,不大好隨便說話。有一次在街上擦身而過,他講了一句話:要從容。

  主持人提示:說到沈從文先生對黃老先生的影響,正好我手中有一個問題非常有意思,這位觀眾問在您寫的《太陽F的風景——沈從文與我》一文當中,寫下了很多謎,現在只挑一個來問您。文中寫到您青少年時代在福建學習木刻的時候有兩位好友,可惋惜的是,其中一位好友被拉去當了壯丁,另一位好友的媳婦給保長姦汙、受辱了。您在文中寫道:「我給他倆報了仇就悄悄地離開了。」請問您是怎樣報仇,怎樣拔刀相助的呢?(哄堂、掌聲)

  答:我們是一起學木刻的,等於是我在教他們。一個是刻樟木箱子的小學教員,那個小教員很不幸,一個人把他的愛人汙辱了,我也沒有說我去報仇。我就問他那人住在哪裡?他就告訴我了,住在鐵匠鋪的胡同裡面。什麼樣子?他告訴我了。然後我找了一些清朝開大炮的小鐵球,打出去很多粒的那種。我用羊皮包著。鐵匠我也認識他,我住在鐵匠鋪門口。那是在德化。德化蚊子特別多,能夠擋住人,像霧一樣的。黃昏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走到裡面去了,就是我朋友告訴我的那個形象,我當然給了他一下,但是沒有打中,打中了肩膀,他就趴下去了。我就走了。(哄堂、掌聲)

  我去了泉州,考戰地服務團,兩三百裏路,走去的。過了幾年,我們巡迴演出,又回到了德化。搞公安的知道,犯罪的人常常喜歡回到原來犯罪的地方去看一看,有這麼一種動機。隔了兩三年了,我也想到當年作案的現場去看看。我去看了,那個鐵匠已經不在了,我就向周圍的人打聽,但打聽不到什麼結果,但是有一個人歪著脖子在走,我問這個人是幹什麼的?他說是保甲長,抓壯丁的狗腿子。不是我要打的那個人,打錯了。(掌聲)但是也不錯,打了保甲長。(掌聲)

  主持人提示:您怎樣寄予湖南的青年人?

  答:要像湖南人這樣子地做湖南人。(掌聲)前幾年我們自治州建州四十週年紀念,要我寫字,我就寫了「要無愧於我們湘西人民」這麼一種傳統。沒掛出來。沒掛出來,可能是不希望我這麼寫。

  主持人提示:剛才黃老說到寫字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請黃老寫字呢?還是提問呢?

  [場景:有人在桌上鋪好宣紙,擺好筆、墨]

  答:不用寫了吧。

  主持人:應觀眾的要求,恐怕您要留下點墨寶。(掌聲)

  [場景:黃老笑,沈默]

  主持人:黃老寫字之前是非常講究運神的,一般不輕易答應,我想利用這個時間朋友們可以再提一個問題。

  問:黃老,您好,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昨天正好臺灣歌星齊秦在長沙辦演唱會,場面非常火爆,也跟這裡差不多,所以我想請問您怎樣看待湖南的青年人追星的這種現象?

  答:我替那些聽歌的人高興,他們高興我也高興。(掌聲)

  問: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如何能像您這樣保持一顆比較自然、永遠年輕而又隨意的心?

  答:我想一輩子別太緊張。我在前面也講到,我們湖南人很懂得運用這種方式,比如說危險來了,緊張的問題來了,我們湖南人很會對付的。你只要向家裡的老人家。叔叔、伯伯請教就行了,真的是這樣的。你想想我們湖南人的各種觀念吧,道德觀念也好,或者社會習慣,或者倫理呀,都有自己的一套。用這種辦法來解決。真的,我靠的就是湖南人的這種方式在外面生活了幾十年,要是沒有這種方式,就完蛋了。

  問:黃老,我想問一個我們年輕人都感興趣的問題,您自稱浪子,那麼,您作為浪子的愛情觀是什麼?

  答:愛情這個東西,我不知道講得對不對。年輕時候的愛情火辣辣的,一心投入,結婚以後,就是鞏固自己的家庭,用各種方法使她溫暖、平安。羅密歐與朱麗葉年紀輕輕就死了,他們要是共同生活到80歲會是什麼樣子,那大概就是維持家庭生活吧。(哄堂、掌聲)

  問:我想請問一下黃老先生,我知道無論是作詩,還是雕刻,還是作畫,都需要激情和靈感,那麼問題就是黃老您認為您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嗎?您覺得您很酷嗎?

  答:幹活的時候不像電影裡的藝術家,那種派頭是沒有的。幹活的時候很難看,工作起來一身是顏料一身是泥,沒有閒情去想那些風雅的事。幹活就是工作,等於一個泥瓦工人,一個土木工人一樣。電影演起藝術家來都是很漂亮很帥的,我沒有帥過一回。(掌聲)

  問:您好,黃老,我有一個問題,據說您有四處住所。一處是在鳳凰,叫做奪翠樓,第二處在北京,叫做萬和堂,另外在香港,在意大利還各有一處住所,請問您在這四處住所中最喜歡哪一處?今後打算主要在哪處居住?

  答:狡兔三窟,(掌聲)我有五窟、六窟。過去居無定所,現在有一個落腳點就是北京。北京可能就是將來一直到老,一直到死的歸宿。我老是這麼說,我到了香港就說香港是我老的歸宿了,但看起來又不是。我說我有很多窗子,香港這個窗子可能是我最後看世界的窗子了,現在看起來又不是了,是在北京了。以前「文革」時把我關在一個很小的屋子裡。那個屋子有兩個窗子。窗子外面的矮牆擋住我的視線,沒有辦法,我就畫了一個窗子,外面是春天。我相信明天一定不像從前那個樣子。那張有窗子的畫現在還在我朋友家裡,都是為了希望才這麼做的。現在大概是住在北京了。

  問:黃老,您好。現在都到了電腦的時代,很多藝術品很容易被創作出來,也可以隨心所欲成百次、成千次地隨意地進行修改,時間上也大大縮短了,傳統的藝術創作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現代科技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代替傳統的藝術?這是我第一問。第二,藝術家的社會生命會不會越來越短?這是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就是您怎樣看待現代科技與傳統藝術的衝突?最後祝黃老藝術生命長青。謝謝!(掌聲)

  答:我先講電腦吧。我的女兒從意大利回來,一定要給我買個電腦,我說我實在不能用,你別說寫文章用電腦,電話我都不會打。我不會用現代的東西,我的朋友可以給我證明,我不可能接受電腦這個東西。還有人說你寫文章怎麼不用秘書,我說我用圓珠筆都寫不出東西,我只能用鋼筆或者毛筆,我不能用現代化的東西。另外我認為電腦儲存了這麼多的材料,全世界的知識,什麼都有,那也就是說任何人都可以掌握它,包括老人、小孩。知識在電腦裡對全世界人來說都是平等的。我是做藝術的,我要做得和電腦不一樣,這是我的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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