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與文學 ——黃永玉嶽麓書院演講筆錄

[場景:嶽麓書院講堂前廳。一張三米長的舊式琴凳。琴凳上放著一卷裝裱好的講稿。黃永玉面向觀眾坐在琴凳前面的一把矮小的靠背竹椅上——是鄉間經常能見到的那種竹椅。]

  1原題為「文化漫步」。

  主持人:這個講臺是黃永玉先生執意要我們做的,黃老有一個獨具匠心的演講稿。

  [場景:主持人指著琴凳上的那卷講稿。]

  主持人:黃老,能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幅長卷是怎麼來的嗎?(掌聲)

  黃永玉:來這裡講話之先,我還不感到有什麼困難,因為我經常上課嘛,講講這個,講講那個,倒是常有的事情,但後來隆重的氣氛把我弄得緊張起來了。(掌聲)我以前講課講個四小時五小時也不要緊的,弄個提綱就講,聽眾原諒我跑野馬,一個部分講得很長很長,一個部分講得很短很短,時間就到了。

  我想這次,要起個稿。這一起稿不得了。我在上海住了五六天,從早到晚就寫這個稿子。寫到快完的那天晚上,我才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們,我說我到上海來了,朋友們說:「那太好了,你住幾天?」我說:「我明天就走。」「那你來幹嘛!」我說:「我來起稿的。」沒想到稿子有這麼多,一個朋友乾脆就說:「我給你旅好吧,免得一張一張看。」總共有十一張稿紙,我就把這個(旅好的)稿子帶來了。(掌聲)

  主持人:下面請黃老做演講的第一部分——關於繪畫。大家熱烈歡迎!(掌聲)

  [場景:黃永玉講學。]

  朋友們,我不是研究學問的專門家。專門家的特徵是學問有系統,有深廣度。誰不想做專門家呢?我當然也想做,只可惜當年我一心想畫畫,功課不好。說起來人家都不相信,我初中三年,念到兩年,留了五次級,(掌聲、哄堂)唯一的收穫呢,是同班同學多,(哄堂)一兩百位同學。(笑)為什麼要講這件事情呢?我唸書的地方是福建廈門集美學校,那是個很有名很有名很完美的學校。學校有圖書館,六層樓高,藏書非常多。我到集美學校念初中一年級,感覺老師很幼稚,還手牽手捉迷藏。我就說,我們湖南鳳凰縣到了小學六年級,哪還捉迷藏,爬山、打野外了。(掌聲)四書五經基本上都解決了。那時,湖南省的省長叫何鍵,他是主張讀四書五經的。我父親是新學的老師,反對讀四書五經,但沒有辦法。我也被強迫讀了四書五經,還有《古文觀止》。要背,背錯了打屁股打手板,感覺非常受壓迫。但是後來離開鳳凰,尤其是在長大以後,二十幾歲、三十幾歲之後,才想到我的屁股沒有白挨打。我就想到一個問題,小孩子念古書有沒有用?大人說沒有用,束縛思想。現在看來還真有點用,做起文章來哪怕你是寫白話文,上下對一對,講究一點音韻,那文章就挺有意趣了。所以,到了集美之後,我很看不起那個學校,成天鑽在圖書館裡面。

  這樣,大部分時間就在圖書館耗掉了,總是留級。而有的老師卻另眼相看,於是權威的老師就說教育方針有問題。其實,也沒什麼問題,對廣大的同學來講一點問題也沒有。這麼好的學校,高級完美,幾乎是全國之冠。我有沒有問題?我也沒有問題!我很用功。國文不錯,自然科學也可以,美術當然是不錯的。只不過,把學科換成圖書館的書了。以後,養成了習慣。幾十年過去了,雖然專家沒有當成,倒很得意地看了一輩子的閒書。

  這麼說的意思,只是為了向諸位介紹一下自己。到我們湖南人的文化「耶路撒冷」嶽麓書院,並不是因為膽子大,也不是因為臉皮厚,而是我的一種情感的權力。家父在我門歲的時候,就幾次帶我到這裡來過,使我產生了一種崇敬。流浪的夢裡,也依稀靠這裡的廳堂、庭院和迴廊得到慰藉和鼓舞,我是屬於湖南這裡的。我雖然沒有為楚土爭光,但我相信嶽麓書院能收留我這個文化流浪漢。諸位寬宏大量、不辭辛苦到這裡來,聽聽幾十年作為文化浪流漢的我,談談文化流浪的經歷,擺擺龍門陣。有時我跟朋友們開玩笑說,生物有遺傳因子,歷史也有歷史的經驗。歷史光是經驗嗎?歷史有沒有遺傳基因?比如說山西人做生意天分頗高,這是廣義的稱讚。解放後的資本主義改造,山西的家屬經濟張三或者李四基本上消隱了,近二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之後,聰明勁頭又上來了。當然不一定是張三李四的後裔,即使是後裔,也隔了好幾層,這個現象,山西、廣東、上海包括我們湖南,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例子。不是骨肉的遺傳基因,是極妙的歷史基因現象。當然,我現在想講的不是我不熟悉的山西省,我想講的是湖南我們自己的故鄉。

  我覺得我們湖南、湖南人以及山水都有頗特別的地方。長沙火車站天然巧合的那一座火炬紀念塔,給外省人的觀感就是一個辣椒,紅極了的辣椒。(掌聲)社會效應比原來的火炬還要好,道盡了我們湖南人的精神。聽說斯巴達人剛生下來就要吊在樹上,放在巖石上,讓他經風雨見世面,長大以後還要受盡體力的鍛煉和折磨,以便應付衝鋒陷陣。論體力和體魄,我們湖南人遠不如山東、山西人,我們都很滿足於自己的身材短小。(掌聲)毛主席身材魁武,是個例外。(掌聲、笑聲)但是在處理自己和自己身外的日常生活和非常條件,自覺已經夠用了。像矮小的拿破侖,對他身材高大的元帥說:「你不要以為你身材高大,我隨時能解決我們之間的差距。」(掌聲)我們湖南人經常有特殊和巧妙的能力,解決客觀差距。(掌聲)湖南人比斯巴達人稍勝一籌的地方就是除了我們能忍饑耐勞之外,還經受過意誌、道德、理想的折磨和鍛煉,能臨危不懼,應變從容。「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是自古就有的名言,有抱負,有理想,置自身悲觀於不顧,這不是哪一個家屬的遺傳基因的問題,所以我說,遺傳基因之外,還有個歷史基因的問題。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歷史的經驗值得註意。」歷史的經驗當然值得註意,歷史的基因呢?至少是有值得發生興趣的問題。(掌聲)一百多年來,湖南出過那麼多驚天動地的風雲人物,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黃興、熊希齡、毛澤東、劉少奇、胡耀邦,還包括朱德,聽說他老人家原來也是湖南人。這些老人家都過世了,於是有些人就說湖南人的氣數盡了、完了,風水轉了,沒有想到幾年以後又出了個能幹的朱鎔基。(掌聲)你想得到嗎?!我這是開玩笑,童叟之言無忌,所謂的歷史基因也是瞎編的。請原諒。

  我的本行是畫。事實上我也沒有正式學習過畫、從過師,也沒跟過老師傅。正因為如此,我倒是沾了點沒有正統的光。很自由自在,不受約束。畫畫,還是正統學習點東西好。一些基本功夫的掌握,不像我們在野黨掌握得那麼辛苦,花費那麼多時間,這些都不談了。這裡我挑出幾個我比較想談的問題來說說,這些問題常常被朋友問及,我看不熟悉繪畫的朋友也會有興趣。要申明的是我不是美學家,也不是美術史學家,是個手藝人,談的只是手藝人的不成熟的經驗而已。


科學與藝術不一樣


  第一點我要講的是科學與藝術不一樣。科學的規律是進步的規律,藝術是越來越繁榮、越豐富,藝術不用進步的說話。過去晚上點松明、點茶油燈、點桐油燈、點蠟燭。屈原的辭望就說:「蘭膏明燭,華燈錯些」,指的當然不是電燈。過去步行、騎馬坐轎,現在輪船、汽車、飛機,那是科學的恩澤。藝術沒有這種進步的要領,都要人親歷親為,都要在人生百年短暫的時空中倉促完成。換一個人又要從頭再來。科學明顯地有經驗、成果可以繼承,在前人的階梯上積累上升,感受到進步的緣由。藝術有如俄羅斯諺語所雲:「不管你爺爺多高,你還要靠自己長大。」6000年前的仰韶彩陶,給我們留下了那麼多高超的造型藝術作品——陶罐,有什麼人敢於大膽地說可以超越它,比它進步呢!(掌聲)當時仰韶的老祖宗生活簡單,唱歌跳舞,自然都只能是彩陶似的原始形式,也沒有錄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記錄下來,於是它就有一種讓6000年以後,我們這些後學歎為觀止的原始藝術深度,我們老祖宗高超手藝的藝術結晶。

  藝術創作是一個人一生探險的結果。時代在進步,科學文明的演發,促成人們創作更豐富的作品,享受更豐富的藝術成果,從而人們更確信藝術區別於科學的那種特殊的手腦價值。齊白石、徐悲鴻、李可染的孩子們,當然有權力繼承父業,但是人們更重視的是齊、徐、李本人的創作精神。畢加索最大的孩子,無所事事,享受的餘音之餘,不過是為老頭子開開汽車,其餘的孩子有些做首飾、有的做香水這類的生意。老一輩的辛勤鑽研,很不可能像科學成就俱列的那樣現對現、硬碰硬,它是一種更心靈的東西,何況還要緊緊跟上的手藝。買電腦,人們不在乎是不是蓋茨本人經手的原作,買藝術品如果碰到假的,你就會氣得死去活來。


藝術的抽像與具體


  下面要談的是藝術的抽像與具體。

  中國畫講究氣韻,講究空靈,講究含蓄。為什麼要講究呢?因為人需要抽像一點的東西來綜合調節紛擾的生活。在家裡,在辦公室,忙碌下來之後,人常常遺失在一種時空的空洞中,什麼也不做,也不想,朦朦朧朧,傻在那裡,有人過來東問西問,你便會說別吵別吵,讓我靜一靜。這種靜一靜不是休息,雅一點叫做超脫,叫做茫然,叫做忘機。現實生活中的人,常常忘記或失落這種重要的空檬狀態。人在山上懸崖峭壁上面,對著腳下的萬丈峰巒,遠處重疊的群山,也不能說他當時什麼也不想,但可以肯定,大部分時空中都處在一種不思想的境界裡。在大海邊,在松樹裡,在月下,晨光熹微之前,在繁顯的生活中,有這種境界是很養人的,它起著一種復生活力的作用。中國畫中,人們特別看重這類境界的作品。馬遠、範寬這兩位宋代的名家,元代的倪雲林(名瓚,字元鎮),包括以後的石濤、八大,以及近代的傅抱石,都是這方面的能手。

  我講講傅抱石畫畫。他先有一個想法,有時畫一幅很大很大的畫,用很大的筆,僻啦啪啦,灑水,灑墨。灑完了之後,讓它幹。幹了以後,把它團起來,捏,捏成一個團。然後再把紙鋪開、壓平,當然上面還是高高低低,他再拿筆在上面掃。掃完了,再燙平,把它掛起來。看上去什麼也沒有,很抽像的東西。然後,他在裡面去找霧,找遠近的距離,找水流,找瀑布。在這個基礎上,用筆把水,把空檬的東西加強,把它剔出來。剔出來之後,還是很抽像的東西。他就在裡面加幾棵「大樹」。那大山上的「大樹」,實際上是棵很小的樹。在樹底下加幾間更小的房子,房子裡加幾個更加小的人,紅的衣服的,綠的衣服的,非常突出的人。看畫的人當註意到這些的時候,再回頭來看看他剛才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都有「東西」了,近處的山,遠處的山,把人們都引到那個山水裡面去了。傅抱石先生高明的地方,就是能把抽像和具體諧調得非常完美,是這麼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這種修養是很難達到的。魯迅以前曾經批評一種淺薄的、簡單的理解這種抽像與具體,理解這種所謂的高雅的作法,他說:「崇尚高潔,便成空虛。」沒有這種修養,沒有這種理解能力,假裝來高潔一下,就空虛了。搞不好,很容易變得幼稚可笑。這在藝術上是一種控制的學問。王維的這兩句詩:「返影人森林,復照青苔上」,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一種感覺,不是很具體的東西,一種很緩慢的在移動的意境。但這種意境,在藝術上要得到它是非常難的,所以我們有什麼在畫面上得不到的,就到詩、詞裡面去尋找,再反過來幫助我們的創作。有的朋友也不瞭解,向我訴苦,說聽不懂現代音樂,也看不懂抽像畫,尤其是外國的那種前衛的現代畫。我就告訴他:你原來是聽得懂看得懂的,你把聽得懂看得懂的本事忘記了。我就問他你看過京戲嗎?看過地方戲嗎?聽過鑼鼓的鬧臺嗎?他說看過、聽過。我問他,你受得了嗎?他說當然受得了。很簡單,現代音樂就是加了音符、音調的有哆來咪發嗦的鑼鼓點子。(掌聲)現代抽像畫,也就是加了各種顏色的鑼鼓點子。(掌聲)

  更具體地說,美術學院素描老師教畫人體畫的學生畫石膏像,講要點,講形體,色調,質感,虛實運動,還講深重關係,縱深關係,形體關係,講光,太陽光照在形體上光起了什麼變化,衣服同臉的對比關係。講完了,讓你去練,深入認識,這就叫素描了。那些繪畫元素,你要深深記住,用這種方式理解你要進行的工作。只要這些東西弄懂了,你將來畫人也好,畫樹也好,畫風景也好,你都懂得這些關係了,畫起來是熟練的問題了。這說的是寫實主義的畫。

  那些抽像作品的表現是什麼呢?它只是使用了前面我講的那些形體、調子、質感、虛實、縱深關係、運動、對比這些元素之中的一種。比如調子。它無所謂主題,調子就是我的主題。我表現的就是調子。什麼是調子?就是深淺。一塊一塊顏色,深淺不一的微妙的調子,這就是一張畫了。我表現質感,粗的細的,這是一張畫。我表現強烈的色彩,這又是一張畫。實際上是回去了,回到了我們研究元素的階段去進行創作。現代繪畫基本上是用這種表現方法。我們看畫呢,也要用這種方法來看。就像我們喝茶一樣,外國人就不能理解中國人喝茶,既不甜,又沒有油,也沒有什麼味道。茶的妙處,就像我們在「喝」一種抽像畫一樣的。可以用這種角度去體會現代繪畫。

  好的抽像畫,看慣了,也是很過癮的。不過,它打破了我們過去的欣賞習慣。動不動就要問它講的是什麼?有什麼故事?是什麼意思?它是不講這些的。有一個人問畢加索:「你這幅畫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懂。」畢加索就問他:「你聽過鳥叫嗎廣那個人說:「聽過。」問他:「好聽嗎?」那人說:「好聽。」畢加索又問:「你懂嗎?」那個人說:「我不懂」(掌聲)其實,中國人不僅僅懂得抽像藝術,而且是個提倡者、創造者。提倡遊山玩水,就是搞抽像遊戲。山水沒有給你什麼故事,沒有具體內容,所謂陶冶性情,就是欣賞抽像藝術。有不少人研究樹根雕刻,尤其是「四人幫」垮臺以後。樹根雕刻的欣賞,也有兩個階段。最初的階段是它像什麼。像仙鶴,像跳舞,像下棋,像獅子,像老虎,像老鷹。久而久之,就發現模擬的形象,沒有自然的形象那麼妙。最好不弄出點什麼來,單純地看那一點妙處,可能比像什麼更好。看看樹根流動的那種質感,那種運動關係,那種很強大的生命力,就把你帶到一種很高雅的欣賞境界中去了。

  也有懂得欣賞石頭的。石頭的形態、紋理,也同欣賞樹根一樣,開始也有一個模擬具體形象為目的的階段。石頭裡面有山水,有風景。我們湘西有很多的洞,桂林也有。我有一次在桂林,很高興很愜意地跑到七星巖的溶洞裡,來了個女解說員解說,她說那個就是牛郎啦,這個是織女,新社會以後牛郎開拖拉機,到深圳搞企業去了,(掌聲、笑聲)織女到紗廠去做領導工作去了。我在旁邊聽她這麼一講,看石頭的興趣一點也沒有了。不需要講,我自己去體會那種境界,體會就是欣賞抽像藝術,把它一具體化,尤其是作現實的描述,整個就完蛋了,我只好跑了。

  石頭和樹根都有一種天趣,也有一種畫意。大理地區出產的大理石紋樣,有的像山,有的像雲、樹,它是幾十億萬年前的石頭,給我們帶來一種快樂,那是一種神奇的快樂,巧的快樂。經過開發者的修飾、打磨、引導,的確讓人歎為觀止。可是我更喜歡稍稍加工打磨一下的那種比較抽像的東西,樹根或者石頭塊,那種有更深的意境,不是那麼具體。漢唐魏晉六朝,就已經有人欣賞這種藝術了,比如白居易收集石頭,有首詩:「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魏晉六朝的時候,《南史》記載,一戶人家運來一塊很漂亮的石頭,後來跟人家打賭賭輸了,就運到了另一家去了。那塊石頭非常大,老百姓跟著看,跟著圍觀。還有宋朝的米芾,見到好石頭,就拜、叩頭,並不是因為它長得像菩薩,而是因為它美。對石頭的美還總結了一些理論,歸納成八個大字。一個是「漏」,上下要通氣;一個是「瘦」,長得秀氣;要「皺」,起皺紋;要「透」,要有洞,透來透去的。合起來就是「漏、瘦、皺、透」。另外從它的形狀來講,一個是「清」,長得清秀的清;一個是「醜」,石頭長得且也很有意思;一個是「頑」,樣子很頑皮;一個是「拙」,樣子很傻、笨拙。合起來就是「清、醜、頑、拙」。這八個字點出了形的氣質。所以很多東西,我們早就有了。當我們今天欣賞英國的赫爾摩——一個大雕塑家的作品,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石頭,漏、瘦、皺、透什麼都有。看它動與動的關係,打磨的光滑同粗糙的對比,就是這些東西。當然,這並不是說我今天還不會,明天瞎打幾個洞就是藝術了,不是這樣,它還是有很深的經驗與學問的。我們中國早就有欣賞這種東西的習慣,經過一段時間的隔膜,就變成兩種東西了。欣賞抽像藝術,有一種抽像的感覺的美,這種美是我們非常需要的東西。我們需要空靈,空靈對人是很有益處的。人常常把它忘了。


藝術的發展


  藝術有一個鐵打的基礎,都要憑人的智慧和手藝做出來。那麼自然的美呢?客觀的東西,也需要人來肯定,沒有人,美的存在就沒有依托。人不斷地在探索美的新邊疆,美越來越豐富、廣闊。剛才講的過去的仰韶就只有陶罐,沒有更多的東西,現在當然更多了,繪畫、造型藝術,什麼都有。在我小時候,我聽灘國戲、高腔,然後是京戲、漢戲,現在我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聽過多少種東西了,白天晚上都有去處。那時的藝術天地沒有現在廣闊,當然現在的東西我也能聽得下去,不過有時也受不了。反對的只有一種,就是沒有文化的那種,歌詞寫得不通,前句不對後句,簡單地講我不喜歡香港唱的那種歌。(掌聲)我喜歡外國現代歌曲,中國(內地)的從古到現在我都喜歡。吵也不怕,親吻也不怕,沒有文化我怕。(掌聲)

  藝術像希臘神話的大力士山神,沒有誰比他更有力量。但是山神害怕離開上地,一離開就完了,最後他的敵人是把他捧起來,掐死的。藝術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人民,跟人民的生活,跟土地是連接在一起的。

  18世紀的產業革命是近代藝術的催化劑,是現代美術的「產婆」。蒸汽機出現了,手和腳的力量增強了十萬、百萬倍。鋼鐵讓世界立體化起來了,有了質量很高的鋼鐵,有了水泥,就有了高樓大廈,也有了時間同速度,有了汽車,讓人的時間更多了,人更自由了。由於人有了開發思想,以前的世界裡荒涼的邊疆,成了富強之源。像非洲,像阿拉伯,過去沒有強項,現在交通發達了,有了現代化的設備,開發出了大量的石油。新城市的新高樓一座座崛起,新城市的新的概念,新的制度,新的習慣逐漸形成了。在這種情況下,於1875年開始出現了一群年輕人。這些年輕的畫家們對從前的世界產生了懷疑,我們以前的世界都是古銅色的嗎?因為以前的畫都是古銅色的。那太陽到哪裡去了?太陽為什麼不到畫裡面來呢?於是他們這幫人開始用顏料在一切景物上畫出太陽光的效果。這樣一種發明在當時的傳統老畫家心眼裡面,感覺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不讓他們到展覽館裡展出。於是他們只好在展覽館的外面搭個棚子,開畫展。那些大人先生們看了這些畫之後就罵他們,說這算什麼畫,簡直是印象派嘛!所以印象派這個名詞是罵出來的。在當時,這個名詞是貶義詞。到了25年以後,有位學者看了畫家莫奈(C.Monet,1840—1926)的畫。其中有三張,畫的都是同一個教堂的門口,一張畫是早晨,一張畫是中午,一張畫是晚上,構圖都相同。早上的畫是濛濛的,中午是強烈的陽光,晚上是發紅的黃昏的落日的反映。這位老先生曾經反對過他們,看了莫奈的畫之後的一天早上經過教堂的門口,發現門邊的景色真像莫奈所畫的一樣,感到震驚。原來世界上還這麼美,還可以這麼畫,美還可以這麼去表現。莫奈把人對於美的概念開闢出了新天地,打開了他們的眼界,叫醒了他們。後來印象派在表現上、題材上又有了新的發展。所以,一切的繪畫到了19世紀以後為什麼變化那麼大,都是因為交通發達了,物質生活豐富了的原因。有一位19世紀早期的畫家馬奈(E.Manet,1832—1883)畫了一幅畫,叫《草地上的午餐》,畫面是巴黎附近的黑森林,一群紳士們同一些裸體女孩在午餐。大人先生們認為這大逆不道,怎麼可以同一些一絲不掛的女孩子在一起呢?!罵了一陣之後,腦子也開竅了,原來題材可以這麼去捕捉。

  下面的這個印象派畫家更厲害,叫高更(P.Gauguin,1848—1903),他跑到太平洋的一個島上去,跟土人生活在一起,自己參與了生活。畫了很多的好作品帶回來,還帶回了很多原始的藝術雕刻,使人們認識到了原始風土藝術的美。高更認為畫什麼並不重要,怎麼畫是重要的,強調為畫而畫。跟中國畫家強調筆法、墨色一樣,他強調比較。那時還沒有發明彩色膠卷,但他對顏色的理論跑到彩色膠卷的前面了。他說顏色藍的和黃的合起來是綠的,如果把藍點子和黃點子點在一起,不把它合起來,分開來點,老遠看起來,綠的顏色就動了,跳起來了。合起來點就弱了。到後來有一個畫家塞尚,是印象派最後一個大畫家。他在繪畫的方法上,講出了自己的妙處。他認為形體都是一塊塊堆積起來的,那麼也就可以用一塊一塊的顏色增強體積感,一個平面一個平面地畫。這個主張提出並畫出一些很妙的畫之後,出現了像畢加索這些人。畢加索在他的基礎上,進行了更誇張、更形象、更巧妙的表現,畫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畫。在今天看來,那些畫表現了純繪畫中的那些妙處,不是一般的現實主義的畫或者歷史畫。這就又兜回到了我們的八大山人,兜回到以後的齊白石的畫上來了。藝術的士地面積不大,但是藝術不停地在打圈,越打圈越高,而且定點的位置就那麼幾樣,不過高度不同了,是以這種方式在上升的。

  城市大量出現以後,人都集中到了現代都市,變成了現代城市的奴隸。城市猶如大自然的山脈一樣巍峨。早晚的光、顏色的變化,成為新藝術的溫床。那時音樂界的德瓦夏克——捷克人,在美國音樂學院任第一任院長,他的交響樂《致新大陸》,打破了以前古典音樂的要領。美國第一個交響樂家蓋茨溫的《藍色狂想曲》《美國人在巴黎》也都奏出了新世紀的聲音。有了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才會出現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繪畫,這樣的美術,創造了新的藝術。新的藝術是一代一代發展起來的,越來越繁榮,不是一種進步。我到美國一所大學裡去,那裡搞藝術的先生們、教授們要給來訪的中國人上上課,我們美術代表團只兩個人,一個是華君武,一個是我,我們開玩笑說咱們輪流作團長。(笑)那些人要給我們上課,講的東西很幼稚。他們要給我們講一講現代藝術,主要意思是我們的藝術是進步的,你們的藝術是落後的。我就告訴他們,藝術沒有落後進步的問題,只有繁榮,它不像科學,我說有些事情你們並不清楚,我講給你們聽,倒過來我就給他們講了兩個鐘頭,聽者有很多人。(掌聲)後來一個人又說你們中國人不懂得空間,另一個美國教授又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你懂什麼,空間是中國來的。(掌聲)這檔子事情在意大利也發生過。我開畫展,平常也不大畫蘭花什麼的,那天我畫了一幅六尺的,幾枝蘭花葉子,比較抽像,他們很喜歡。問這張畫賣多少錢?我就告訴他,中國的辦法是一尺多少錢。他就說,沒有畫的地方也要錢?我說你就把沒畫的地方剪掉嘛,光買畫過的嘛。(掌聲、哄堂)


畫家與清高


  我早就說過,藝術家永遠是仰人鼻息的。唐朝的閻立本被叫到宮廷裡去寫生,畫牡丹還是荷花,皇後在旁邊,他自己在地上畫,滿身大汗,一點也不敢動,畫了一整天。回家之後,告訴後人說:「兒孫呀,再不可以做繪畫的事了。」他不光是累,是感到受了汙辱。文藝復興時期的三位巨匠,都是被王公大臣養起來的。公道一點、開明一點的王公大臣還懂得說一些好聽的話。比如意大利當時的皇帝,一個大雕塑家多納大羅(Dounatello)為他做了一輩子的雕塑,現在的佛羅倫薩還可以看得見,到處都是他的雕塑。皇帝來看他的雕塑的時候,多納太羅就說,感謝皇帝照顧我,能有這樣的成就。那位領導人(皇帝)是很了不起的,他說,不是這樣的!我今天能活在多納太羅的時代,我很光榮!達·芬奇因為吵架,跑到法國去了,後來就死在法國。死在法國的什麼地方呢?死在法國國王的懷裡面。拉斐爾很年輕就死了,埋在羅馬中心的萬神殿第一號神龕裡,第二號才是埋國王,第三號是伽利略等人,他是埋在第一的。

  當時對藝術也很尊重。拿破侖攻打埃及的時候,就派了一群學者跟他一起去。這些學者去幹什麼?搶藝術品。所以他的隊伍的最中間是教授們和毛驢。教授將藝術品鑒定了之後,用毛驢運回去。

  至於我呢?我能夠活得好一點就可以了,我死不死在哪一個人的懷裡無所謂。(笑,掌聲)

  畫家們喜歡說清高,我說畫家們從來沒有清高的可能。當年的揚州八怪,要是沒有揚州的鹽商養你買你的畫,那也就沒有八怪了。人家養了你,你還要吹牛,不同這個不同那個來往,實際上沒有人養你,一切都不可能。藝術命中註定你就是這個樣子。

  元朝有個倪雲林,是個大畫家。他脾氣很壞,又特別愛乾淨,常常受有錢有勢的人欺負,挨了打,一聲不出。人家問他為什麼不出聲?他說:一說就俗。這是阿Q精神。抓他去坐牢,因為他愛乾淨,管監牢的人大概有人「關照」了,故意把他綁在糞桶的旁邊,他很痛苦。管牢房的人送飯來,他說你為什麼不舉案齊眉,這麼沒有禮貌。結果又給人家臭罵了一頓。這種事情,畫家都是要碰到的。知識分子有一個弱點,很容易感覺到政治家或者有錢的資本家愛擺架子,但是有學問的學者擺架子他倒是原諒了,學者的怪脾氣,也可以原諒,有學問就叮以擺架子。擺架子是一種害怕別人一眼看穿的一種設防。老頭子,比如我吧,我擺架子設防,你們來了免得看穿我的缺點。我沒有學問,書讀得很少,你們年輕人一來,我擺好架子設防,等於拿著機關鎗對準你們,你不禮貌我就開槍了,(掌聲)是一種虛弱的表現。裝模作樣的學問,實際上是沒有學問的表現,是一種空虛的表現。

  藝術家喜歡談清高。偉大的如像吳道子、顧凱之、閻立本,稱號就是畫院待詔、內廷供奉,或者是後宮行走,都不是很漂亮的職務。待詔在舊社會是剃頭的,畫院待詔品級也是一樣的。皇帝老爺對他的不禮貌,老百姓沒有看見,所以他反過來對老百姓還是很神氣的。明明是寄人籬下,享受的是高級的啖唾,還要賣弄清高,這是個傳統的毛病。到了今天,我們的知識分子稍微有點名氣有點年紀,那個架子就神氣得不得了,從側面去看從背面去看,就感覺到又是一個問題了。當年維持揚州八怪的是有錢的鹽商,現在維持外國畫家生活的是資本家,老百姓哪能買得起你的畫呢。假定,有一位手藝高明的畫家住在甘肅住在青海,你講講你的清高有什麼地方依靠?沒有!


中國畫與外國畫


  中國畫和外國畫我都尊重。大部分時間我都畫中國畫。有的時候也畫外國畫。很多年前,有一個朋友很氣憤地跑來告訴我說有一個畫家說你的畫不是中國畫,他很生氣。我說你轉告他,他再說我的畫是中國畫我就告他。(掌聲)因為是不是中國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畫得像樣才好。畫畫不是分類學,是不是中國畫有什麼要緊。長沙馬王堆老太太那裡出上的那一張,兩千多年了,畫上有很多漂亮的顏色,用很精緻的毛筆畫出來的。絹的織工和顏料的染制都是那時的工匠做出來的。在公元868年唐末成通年,我們找到一張《金剛經》佛像的木刻畫,已經刻得很好了,只找到這一張。所以現在我們說木刻是從公元868年開始的。當然不是868年開始,如果是868年開始的,小學生怎麼就刻得這麼好呢?老早就有了,不過找不到材料。

  我有時喜歡從偏門去看看這些藝術,作些比較。外國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畫動作,畫動態的?中國畫表現動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我們中國畫表現動感比外國畫要早得多。儘管外國藝術有可能比我們早,如埃及藝術,五六千年前就非常成熟,非常莊重,但為什麼不表現動感呢?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是傻的。後來的古典主義一直到浪漫主義,表現動感都很少。比如騎馬,就像鋼做的馬在紀念碑上,固定起來的,沒有一種動的感覺。我們中國畫表現動感是很妙的,用線條來表現,漢唐就有了。表現動感的視界很大,畫面很豐富。比如外國人畫一個動物,[示範]把形體表現得非常高明,但他很少表現他的精神,他的動感。我們中國漢代[示範:畫龍]動感表現得很充分,還有畫流雲,畫火焰,在敦煌畫中很常見,也跟著龍一起有了動感。從中東到歐洲,他們畫什麼,都是僵在那裡的,沒有運動的感覺。當然,外國畫它不「動」,也是一種很典雅的安排,學問很高深。在建築上,這種安排較為凝重一些。但我們中國能「動」的形象,我感覺很重要,很寶貴。又比如漢磚上的馬[示範:畫一匹馬],那種奔騰的動作,在外國沒有。外國的藝術很莊重,在很多方面有它的必要性。比如丹納在《藝術哲學》裡就說到一件挖出來的希臘雕像。地獄裡面毒蛇野畜在咬他,他為什麼哭得不怎麼厲害?丹納就說藝術有一個適度感,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不能過分,這才是藝術。過分了就影響了藝術。我們的京戲也是這樣的。京戲中的痛苦、笑都是有程式的。笑得非常裝飾,哭也只是把袖子掩住面,哭一哭。不是真笑,也不是真哭。意大利歌劇也是這樣。他哭是用聲音用音樂來表示的,不是用真哭表現的。所以我有時看人家演出,唱一個很悲傷的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哭,就不想看,哭得很不藝術,真眼淚鼻涕有什麼藝術呢!要用藝術表現出那一點感情來。所以中國京劇同意大利歌劇有一個共通性。這個共通性是有規律的。就好像我們的仰韶文化同墨西哥馬雅文化一樣,幾千年傳來傳去,最後相同了。誰教誰的,不一定,就好像發明剪刀,發明褲子一樣,搞不清楚。

  我就拉拉雜雜講了一通。說是文化漫步,其實是一種不負責的說法,因為我本來就沒有系統。我這裡先講的是繪畫這一部分,待一會兒我再談文學。(掌聲)

  [場休息]


談文學


  我談文學也不是從理論上來談,我僅僅是說我體驗過文學的這種生活。我也很放肆,幾十年來,我搞過音樂講座——我五線譜都搞不清楚的,(哄堂,掌聲)我還開過拳擊和摔跤講座,(哄堂)也講過地質學、林學和昆蟲學。所以我今天談文學同上述的講話一樣,都是不作準的。為什麼不作準呢?我早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申明過我的局限性。老實說,我所依仗的力量是「童叟之言,百無禁忌」。在各位專家面前放肆,放了一些童叟、幼稚、木吶的論調,相信不啻會得到原諒,甚至還希望得到喜歡。

  文學在我的生活裡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我一生的70%的時間部花在木刻上,在學校,我教木刻。為什麼我喜歡文學,喜歡雕塑,而繪畫擺在最後呢?因為繪畫可以養活前面三樣行檔。文學也好,雕塑也好,都養不活自己的。(掌聲)等我積蓄上可以的時候,就可以搞文學,搞雕塑——費錢又費時間。文學,一支鋼筆就行了,但是稿費太少了。(掌聲)文學給我帶來很大的快樂,我在意大利家裡的三樓寫文章,寫到得意的地方,哈哈大笑。我女兒就問我你笑什麼?我說寫到了得意的一段,是關於家鄉的事情。文學讓我得到了很多的自由。我不相信別人能給我自由,我相信自己給的。我相信科學,政治講科學,也就民主了。

  我的第一篇文學「著作」,是70多年前寫在故鄉老家新房子的窗板上的。大概是五歲還是四歲。全文是:「我們在家裡,大家有事做。」旁邊還畫了兒個京劇的臉譜。(掌聲)「稿費」很豐富,挨了一頓痛打。(哄堂、掌聲)新木的房子用墨書寫起來,簡直「入木三分」,書法酣暢,所以70多年後的今天還留在那裡。房屋的板壁是我背負的文學的十字架的那種神聖感的紀念。好些朋友問我,為什麼寫東西不用秘書,不用錄音和電腦?我不明白寫文章用秘書用錄音機用電腦,怎麼還能寫出來。或許將軍和老革命家敘述回憶錄的時候需要秘書,文學是不行的,它有文字語句的講究,有上下旬音韻的節奏,有需要相當長時間才能夠醞釀出來的那種情調和氣氛,它不能光是講故事,它要進入情境進入角色,要集中精神,鴉雀無聲地促湧出來。要是有第二個人坐在旁邊,那就受到幹擾了。有一位陳恕先生,他在介紹《尤利西斯》的時候,說喬伊斯的文筆:「在文學上精心推敲,使得每一個字都有音樂的韻味。從結構上說,人物,語言和主題的陳述、再現和發展,酷似一首交響樂。此外,他還模仿音樂、聲樂和樂器,精巧處理字和音節,節奏形式都是以聲樂配置而精心設計的,元音、輔音、短語和節拍,經過細心安排,使之達到聽覺的效果,高音及音色都和木管、銅管、打擊音樂相諧調,傳到聽眾的耳際和腦際,變成和諧音樂。他對中心賦格的處理,使行動的敘述部分,編輯在精心設計的重複的旋律中。」也就是說,他在寫東西的時候想到的是音樂,音節,文字的排列。我喜歡講究的文學,喜歡有許多層次的音樂背景的交響樂式的文學,所以有時候我故意找所謂的背景和層次來欣賞,我也如此這般地看待現實生活與人物。這是一個講故事的開場白,底下的文學就是故事了。

  「文革」以前,我跟人在邢臺地區搞「四清」,地委書記叫做賀耀明(音),常常給我們作報告。他的報告雖然長,但是不討厭,有不少精彩的插話和故事。他說了這麼一個故事:地委大廚房有一個70多歲的老炊事員,是個老共產黨員,沒有文化。解放前讓國民黨抓去受盡了酷刑,就是拒不招供。國民黨行刑的人問他:「你是不是共產黨員?」他說:「是。」「那麼你清楚你的領導是哪一個嗎?」他說:「清楚啊。」「你瞭解你的組織活動嗎?」他說:「我怎麼不瞭解,當然瞭解呀。」「那麼好吧,把你瞭解的都說出來,我們就不再讓你受刑了。」他說:「上級交待過不讓說!」(掌聲)後來他還在做炊事員。他沒什麼文化,不需要像李玉和那樣,一邊唱一邊講道理,就是那麼簡單地把自己的基本理念說出來了。

  1959年我帶了一個聰明而又逗皮的學生——現在他已經是老教授了,原來在長沙,現在在哪裡我不清楚了——回到鳳凰,督促他搞畢業創作。他原本搞得很隨便,畫幾筆,弄幾個銅版畫,將他在電影學院裡的女朋友像當作畢業創作。我很生氣,就強迫他跟我一起回到我的故鄉鳳凰。住在我家。幾天以後,我就和本地一個美術青年陪著他到鄉下總兵營去。總兵營在離鳳凰70多裏地的高山上,出發的那天下著大雨。出城之後溯江而上,到了堤溪。堤溪是我小時候逃學的重點風景區。(掌聲)河兩邊是懸崖,摻雜著竹林和馬尾松林,山腰以上是大的樹木,太陽要到中午才照得到這條河流。河淺而寬,以樹雜著無數石條,直到彼岸的稱為跳巖的設備過渡行人(解釋:這個聽得懂吧,石頭豎著,人踩在上面一個一個過河的),兩邊各有小碼頭,是遠鄉趕集必經之道。雨下得大,離城五裏已經泥濘不堪。穿草鞋行走在泥濘上,有如溜冰,於是我們停憩在小石碼頭對陣的兩座小木屋前。木屋主人,擺著個小香煙攤,天晴天兼賣茶水。我從背包裡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防滑用的「鐵馬」,乘休息之便,綁在草鞋底下。木屋的主人30來歲,是位清懼的文雅人,給我抽出床墊底下的稻草搓繩子,順便問我是哪裡人,到哪裡去。我說是北門文星街黃家的子弟,他興奮起來,他告訴我他是我父母的學生。認識,那就好辦了,也就變成了有交情的朋友。我說好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他說他會在後山的崖壁上摘一些茶葉,焙好了,等我們回來在溪邊好好地喝一次茶。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了,一路想念等著我們的那個茶亭主人和那一壺好山茶,過了跳巖,小木樓的門上了鋪板了,可能是主人進城去了。我們坐在木樓前的石階上,真是書上所說的悵然良久。喪氣地走完剩下的五裏路,回到家裡。我家住在小山坡上,小山路上長了野漆樹。幾天之後我從街上回家,見路邊停著塊門板。門板棉被底下蓋著個死人,一位老太太在旁邊輕輕地抽泣,說著:「兒呀兒呀,你怎麼這麼蠢。」吃飯的時候我想起這件事便告訴母親,母親說她早聽到了。這個人在堤溪幫公社賣香煙,前幾天過路趕場歇腳的人順手偷了他兩塊多錢,他想一想沒有錢交公社的賬了,便一索子吊死在樓上。這麼說來,這位朋友「掛」在樓上的時候,我們坐在樓下,還在想念他那一壺好茶。那個時候為一兩塊錢,逼死一個人的說法,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了。這是一個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

  1960年前後,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我那幫學生跟我到遼寧金縣1朱家屯的一個黑嘴子漁區體驗生活兩個月,我把我四歲大的女兒帶在身邊,讓她有機會見習見習這個世界。黑嘴子那個地方,只有漁汛的時候漁民才來這裡捕魚作業,平時都在五六裏七八裏的家裡,這兒到時候使荒無人煙。漁民有二三十人,加上美院二三十人,便成了一個熱鬧的場所。有一天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農村姑娘,要找我的女兒,她一見她就喜歡得不得了,硬說要帶她回五裏遠的家裡去,說有一樣好東西要送給她。我想好東西大概是海裡面撿來的貝殼什麼的,於是一位年輕的漁民和我及我的女兒便跟著她上路了,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路越走越遠越陡,穿過好多麥田,來到一個靜悄悄的村莊,大夥都在地裡勞動。女孩開了村邊一個小院子的大門,又開了堂屋的門,所有的炕上都在培著白薯秧子。女孩太過興奮,房門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炕上仍然是秧苗。她小心踩上床沿,打開鎖著的小壁櫥,從裡頭捧出個大紅包。她高興得發抖,小心關照我女兒別焦急,一層兩層三層四層打開了一個嬰兒拳頭大的、蓋著四個小紅點的白饅頭。饅頭已經硬得像石頭了,女孩子滿臉通紅地叫著,你吃呀,你看多白的饃饃。女兒很為難。她咬不動,她看著我。我連忙就說,是啊,多好啊,謝謝姐姐了,我們帶著回去慢慢吃吧。就這樣,我們和那個女孩子就告別了。那種歡心,那種笑容,我永遠難忘。

  1金縣在旅大市中部東臨黃海西臨渤海。哈大及金州至城子坦鐵路在境內交會。

  1963年,學校派我去參加中央文化工作隊。一共有幾十個隊,我去的是遼寧隊,以中央樂團為主,兼插了幾位歌劇舞劇院、京劇院、話劇院同我們這些畫畫的人。一邊參加「四清」,一邊送文化下鄉。在遼寧蓋平縣1到營口的鐵路沿線一帶,一共泡了一年。有一次下大雪,我們在一個名叫朱家屯的村子裡開展工作,時間是三天。搞美術的教老鄉畫畫,搞戲曲音樂舞蹈的教老鄉唱歌跳舞。第三大夜裡舉行個聯歡會,各村的老鄉都來看熱鬧。除了文化工作隊是演出的主體上外,工作隊的女同誌居然在三天時間內將村裡好看的人姑娘都調動起來,在那麼短的時間中訓練她們演了一場歌舞,老鄉們看了之後,讚歎不已,都說搞得這麼熱鬧,真了不得。

  1蓋平縣舊縣名。1965年改名蓋縣。在遼東半島西北部。

  第二天還是大雪,我們到別處去了,是步行,全隊幾十人扛著擡著行頭,很辛苦,人漸漸疏遠在雪地上了。我陪著一個女大提琴手,她幫我背回箱,我幫她背大提琴,呼呼呵呵,一尺多深的雪地上走得很不成樣子。她說你知道吧,昨天晚上演出之後,我們女班出了一件大事。我說不知道。她說演出之後回到住處,快半夜了,突然有人急迫地敲門,原來就是那位大家都說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一見到我們,她就抱頭痛哭,把我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說她騙了我們。她說長了這麼人,從來也沒有過過像這麼三大這樣的好日子,把她當人的日子。她說我對不起你們工作隊,我不過是想親近你們,我不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我是富農的女兒,我騙了你們。這位女大提琴手就告訴我了,她說,老黃,我是團支書,這個事情撞到我的頭上,「四清」裡面有一「清」是清理階級隊伍,事情性質這麼嚴重,你看我匯報不匯報。我給她打了那麼久一人多高的大提琴,已經累得像個爺爺了,還拿這段新聞來壓我,我原本應當罵這個狗婆娘活該。因為我太累了,快斷氣了,這架倒黴的千刀萬剮的大提琴。我就說你前陣子不是常常說你到了更年期嗎,記性不好嗎,你怎麼現在記性這樣好啦,你不會忘掉嗎!(哄堂、掌聲)她走在前頭,聽了我的話,她曬曬地偷笑。我想好了,笑就好辦。那個年月,有大多的這樣的故事。一個火車就是一火車這樣的故事,想起來真是沈重不堪。

  改革開放以後,我碰到過兩個故事。

  我到上海去,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去了,就是前兩年的事情。我住在廣東人開的一家飯店裡面,離市區很遠。我叫了部出租車。不料開車的是位女士,年輕的。她對我很好奇,就問老先生你是幹什麼工作的?我說教書。教哪一種書?我說畫畫。她說畫畫,你是老畫家啦,我丈夫也是個畫畫的,你不知道,他真是有天分呀,畫得好極了,畫什麼像什麼,可惜你不能見到他,個天真可惜哇。我說你先生在哪裡工作?她說在紙廠做出納,我現在不讓他做出納了,叫他辭了工作,在家裡畫畫,我開車養他,過幾年,他就會像你一樣,是個很好的畫家啦,你等著看。我就說你可了不起。她說畫畫需要時間,我不讓他幹苦力。到了飯店,我付了車錢,我說你稍微等一下,我上去一下馬上就下來。我從房間裡拿出一本畫冊,又問了她先生叫什麼名字,祝賀他成功,將畫冊送給他。

  前幾年我去了一趟廈門,我在廈門集美學校讀過書,那裡有我許多同學和熟人。於是,朋友帶我到各處去懷舊,弄得有聲有色。大家去了一趟鼓浪嶼。鼓浪嶼和以前不一樣了,有條街是專門賣旅遊紀念品的,當然離不了古董古畫。朋友跟老闆是熟人,便想到古董店去坐坐也必定會有意思。老闆是個熟人,不俗氣,他不常常提到當官的朋友和生意,說開這個店一半是為了好玩。我是相信的,另一半不說我也可以理解。倒茶水的是位穿著很體面的小胖子,年紀二十上下,笑瞇瞇的,倒起茶來十分麻利,一杯一杯地放在客人面前,一閃就不見了。老闆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神氣,就告訴我們說,這是街上的孩子。什麼叫做街上的孩子?老闆補充說,就是我們街上長大的孩子。他指指這個,腦子有點問題,弱智,人很善良,把這條街所有的鋪子都當自己的家,家家也都把他當自己的孩子,懂規矩,懂禮貌,知趣,走到哪家在哪家吃飯,全街人養他,給零用錢,給衣穿,從來不鬧脾氣,跟遍街的孩子都好,又指指對門的那個鋪子,你看看,他又在那裡給人倒茶了。他住在哪裡呢?問他。他是有家的。有個爹,是退休工人,媽早就死了。最近廈門市政府給他爹分了一套房子,在市區的三樓。我們不讓他走。對他爹說搬到廈門這孩子會病的,人地兩疏,彼此不熟悉,要重新熟悉新環境,不容易適應,沒地方去的話,街上的孩子會欺負他。後來他就留下來了。大夥正設法給他們父子倆整修房子,讓他們過得好些。

  看起來這個世界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時候,人就會重新想起愛這個東西。日子不好過,愛無所依托。我從來不相信江青講的:「寧願要社會主義的草。」都吃草,那還叫社會主義嗎?(掌聲)生活好了,人們要重新整頓失落的東西,包括愛、文化、道德甚至包括交通秩序,一切都將自自然然進行,不吹牛,不宣揚,不虛張聲勢,有一天連宣傳好人好事的工作都沒有必要了。想想那位做司機的年輕妻子,想想鼓浪嶼那條街的愛心,豈知乎稍加筆墨渲染就會玷汙了它。讓這種平安寧祥的生活繼續進行下去吧,千萬別去打擾它。像契訶夫告訴我們的:「好與壞,都別叫出聲來。」

  很多年前,我跟聶紺弩先生走在街上,我告訴他有個很好的故事。他說故事並不重要,要看誰來說。看起來那個偉大的「誰」是很重要的。我少年時代聽家父說過,他聽我的太祖母談起過龔定庵1那是那一篇《病梅館記》引起來的,她說龔瑤人的人品是從自己的文章裡養出來的。大婆是個瞎子,我一兩歲的時候見過她。我長大以後,時常想起這句話。自己的文章,伴著自己的經歷,培養自己。卓別林從滑稽演員到大師,契訶夫從寫滑稽文章的契洪茄,到大師的契訶夫,人格和氣質都是從自己的文章中脫穎而出的。

我不懂文學規律,寫起小說來提綱都沒有。畫畫也不打稿,我是個外行,是界外的人,所以膽子特別大。其實膽子的問題呢,前幾年我住院已經把膽囊取掉了,所以朋友就笑我,給我寫了副對聯的上聯,求對下聯,到現在沒有人對上。這個上聯是這樣的:「無膽比有膽者膽大」。膽子大並非藝術,沒什麼了不起,我心無大誌,作品馬馬虎虎,只是勞動態度還過得去。論勞動態度牛比我好多了,所以也算不上什麼長處。謝謝!(掌聲)

  1即龔自珍,1792-1841,字(王瑟)人,清代思想家、文學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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