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研哉藝術隨筆集·落選的滋味

電話那頭傳來百貨商店廣告部長的聲音:

“真是非常抱歉,你們那個設計,沒有被選上。”

就好像乘上了快速下落的電梯,我頓時有種失重的感覺。

“其實,結果還沒有最終出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在繼續,“你們昨天完成的那個照片,很遺憾與我們今年夏季酬賓活動的主題不太相符……”

煙灰缸裏的香煙冒著裊裊煙氣,我的鬢角滲出汗來。

“我們也非常著急,但情況就是這樣,你們先把攝影的事情忘了吧。從頭再來,希望下周之前能考慮好下一個設計。”

撒哈拉的強烈陽光在我眼前閃過,如同大夢初醒一樣,這畫面又漸漸遠去了。

碰到這種事情好不好呢?

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汗。白襯衫的袖口都濕透了,可以看到下面的皮膚。

攝影已經結束了。我們3天前剛從突尼斯的撒哈拉沙漠完成拍攝工作回到日本,桌子上還放著沾著沙子的拍立得相機。

落選真是恐怖!

特別是那種讓人全身心投入的工作,突然接到無法預測的落選通知,是最讓人害怕的,因為這樣的工作消耗了我很多精力。而且還是在已經完成外景拍攝,就等著印刷的節骨眼上,這沈重一擊實在讓人受不了。

在廣告和設計的世界裏工作,就如同跳著踢踏舞走過地雷區一樣,時刻要作好通不過的心理準備,不用說,我已然經歷過幾次這樣沈重的打擊了。

但是,我對這次設計的外景攝影投入了相當高的熱情,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到國外取景。也不能說我爭強好勝,因為擬訂計劃後的兩個多月來,和攝影師進行溝通、尋找拍攝地以及面試模特、制作小道具等等,準備工作可以說是細之又細。

雖然這麽說有點兒誇張,但是,我們就像為了尋找生長在天涯海角的能治百病的藥草而踏上冒險之旅的希臘神話裏的年輕人一樣,真可謂是滿懷豪情,鬥誌昂揚。

那真是讓人無比激動的美妙景色。

有著美麗風紋、連綿不絕的沙丘的理想沙漠可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因為沙子在不停地移動,即使是當地人也無法在地圖上指出沙漠具體在哪裏。

幸虧我們開了一輛豐田的陸地巡洋艦,這家夥絕對名副其實,在非洲荒蕪大地上跋涉的數日中,我的頭已經和車頂撞擊了無數次,當沙漠終於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的感動實在難以言表。

我帶到沙漠裏的道具是50厘米左右的長方形紙箱子,各個面上都印刷著黑人女性吃驚表情的黑白特寫,經過大膽的剪輯,這些吃驚的表情生動得呼之欲出。這種被稱之為“Face-Package”的紙箱,我準備了大大小小幾十個。

我們把那些紙箱子放在沙漠上進行排列組合,由於隨風而動的沙子的作用,眼看著它們與沙地融為一體,就像是從沙地裏長出來的一樣,有種超現實的感覺。這是不到這裏就無法拍攝到的影像。

撒哈拉的沙子就像肉桂粉一樣,非常細膩。兩手捧起一把再撒出去,沙子不會馬上落到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映出一片朦朧的影子後飄散無蹤。為了防止沙子進入照相機,相機連同三腳架都被包在塑料布裏,只有鏡頭前端露在外面。

大型機械照相機最易受到這種細沙的侵蝕,因此很少在這種地方使用。但是,為了獲得理想的分辨率,我仍然要求攝影師設法使用這種相機進行拍攝。膠卷盒都一個一個用密封塑料袋裝好,只在攝影的時候才取出來。

日頭西斜,沙丘上的風紋顯現出美麗的陰影時,我懷著采摘一顆顆成熟的果實的心情,將相機快門聲一一留在了記憶裏。

這不過是幾天前的記憶。即使計劃又要回歸白紙,這段記憶鮮明依舊。

我滿懷著對沙漠的回憶,無處排遣,心有不甘地拿著已經掛斷的電話聽筒,茫然了許久。

原研哉藝術隨筆集·法國的向日葵田和高科技

我第一次乘坐了TGV。要去法國的波爾多、幹邑等地方,乘坐高速列車比坐飛機還要方便,所以我體驗了一次。

但是,在巴黎蒙巴納斯火車站看到TGV的時候,我大吃一驚,車頭跟怪獸哥斯拉的腦袋一模一樣。雖然不知道這種極端的設計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但比起設計師的創新來,采用這一設計的法國國家鐵路的決心更讓我感動。

法國的田園風光有一種明快的韻律感。向日葵的黃色突然躍入眼簾,忽而又變成了綠色的麥田,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葡萄園。景色就這樣周而復始。從飛機的窗戶往下看如同彩色拼圖一樣,而從列車的車窗往外望去,則有一種和諧的節奏,使人心曠神怡。除了散落在田野中的白楊樹林,就沒有其他的遮蔽物了,田園一望無際。

怪獸哥斯拉在田園風景中奔馳。

TGV是“Train Grande Vitesse”的簡稱,也就是“高速行駛的列車”的意思。有的列車車廂很少,如果坐在行進的列車上,看到這樣短短的列車突然出現在田園風光中的話,真的無法確認那是一輛火車。向人詢問那是什麽東西時,得到的回答是“那是TGV”。原來如此,不愧是高速度啊。時速接近300公裏,身體感覺到它確實比新幹線要快。

新幹線是在高架鐵軌上行駛,而TGV行駛在平地上。叉道口是怎麽設計的呢?會不會有牛臥在鐵道上面?我雖然抱有一些不安,但是還沒聽說過TGV出過交通事故,應該比較安全吧。

車廂如同特別包廂一樣,分為一等座(三列坐席)和二等座(四列坐席)。二等座稍微有些狹窄,一等座比大型飛機的經濟艙座位寬一個扶手。車廂內從地面到天花板都鋪上了毯子,因此基本上聽不見什麽噪音,非常安靜。

室內設計也符合哥斯拉的風格,非常現代。以前乘坐TEE的時候,曾驚訝於那種如同餐廳一般的裝飾和服務,感慨“歐洲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尤其是法國,這個國家具有的那種說幹就幹、迅速接納新事物的敏銳視角裏,含有相當堅韌的東西。

當天之驕子一般的TGV緩緩滑入保留著19世紀濃郁色彩的波爾多車站時,我感受到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似的快感,比波爾多的葡萄田留給我的印象還要深刻。

在這次的旅程中,除了TGV之外,我還感受到了傳統與高科技的鮮明對比。

幹邑附近有一個名為昂古萊姆的小鎮子,據說現在的幹邑商標有八成出自這個鎮子中的一家設計公司。我想去參觀一下最正統的設計商標的地方,就拜訪了這家公司。

這個公司坐落在潺潺流淌的夏朗德河沿岸古老街道的一角,緊鄰莊嚴城堡的這個建築物有著阿爾薩斯風格的尖屋頂,彌漫著一股懷舊的氛圍,與商標設計者的工作環境相當吻合。

說起這個建築的由來,傳說城堡的主人娶了阿爾薩斯地區的姑娘,可是她不久就患上了思鄉癥,為了安慰她,城主在城堡旁邊另建了一座阿爾薩斯風格的宅邸作為禮物送給了夫人。原來如此,真是一段佳話。我一邊點頭一邊邁入了這棟建築。

一進入這個建築,只見室內一片雪白,全部是現代風格裝飾,完全看不到筆、墨、尺子的影子,只有排列得十分整齊的白色電腦。

我以為會看到充滿工匠氣質的設計師拿著鵝毛筆寫字的場景,真是大錯特錯。只有一些脖頸剃得發青、有些神經質的年輕設計師靜靜地敲擊著鍵盤。

他們在做什麽設計呢?我看到電腦上顯示著幹邑地區的古地圖,這是用計算機繪制的,為了將其放入商標裏。那繪圖怎麽看都像年代久遠的古老地圖,據他們介紹,其微妙差異都是用電腦畫出來的。

我感到非常意外,領我參觀的富態的女主任設計師自豪地介紹說,從1987年起,這裏就是這樣了。

在法國,傳統與高科技和平共存,就像那界線分明的田園風光一樣。在回程的TGV中,我一邊眺望著那突然出現的令人有些眩暈的鮮黃色向日葵田,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原研哉藝術隨筆集·有一段時間,我為伊勢丹美術館制作宣傳海報。在大約1年半的時間裏,我為7個展覽會設計了海報。

最初,我是幹勁十足的,因為美術館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但是真正接觸到實際工作後,發現跟原來想象的不太一樣,總覺得有勁使不出來,越是爭強好勝,就越是感到失落。

因為不論是什麽場合,海報的主題都必須采用畫家的“繪畫”。主題一旦固定,留給設計師的工作只有其繪畫和廣告文字的版面設計了,自由發揮的空間很少。就連將畫的一部分放大進行裁剪都是不被允許的。這是一個雖然與美術沾邊,實際上卻非常保守的世界。

因此,即便想要自由奔放地進行設計,充分發揮自己的感性,也是無法實現的。

我經常將設計師比喻為廚師,而為美術館設計海報這個工作,與其說是展示廚藝的“料理”,倒不如說是“拼盤”更恰當。雖然作為手握菜刀的廚師,的確有些施展不開,但是通過拼接組合,會使畫的印象,尤其是展覽會的印象明顯改觀。雖然是不起眼的工作,還是有發揮創造力的余地的。

客戶請我做海報時,經常會這麽說:“請設計一款能夠吸引很多人眼球的海報,以至於讓人想把它偷走。”對於這麽直白的表達,我總是抱以會心一笑。

作為美術館的海報,確實應該產生誘人的廣告效應,而且還要兼顧藝術感。但是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如果只是創作那種貼在房間墻上、具有裝飾性美感的文案,還比較輕松。但是海報必須具備實實在在的廣告效應,在不經意之中傳遞誘人的信息,將顧客吸引過來,這是最難的。

迄今為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名叫理查德-埃斯特斯的超現實主義畫家的展覽會。

紐約風光是作品的主打題材,展出的都是100號以上的大型作品,展會擺得滿滿當當的,很值得一看。

海報上用了他最具代表性的一幅畫,然而做成成品之後,卻怎麽看都不像是繪畫,更像是一張照片。這就是超現實主義繪畫的特點。

超現實主義繪畫的特色之一,就是它所運用的繪畫技巧可以使人忘了這是一幅用畫筆繪制的圖畫。如果將原畫放在眼前,你會明白這真的是繪畫,可一旦做成了印刷品後,由於繪畫所具有的獨特質感會消失,就讓人無法分辨到底是繪畫還是照片了。

美術館方面要求我一定要設法讓觀眾明白這是繪畫而不是照片。

我左思右想,覺得這不是用排版和設計能解決的問題。即使在海報上加上“超現實主義繪畫”的字樣,也不會有多少效果。因為街上的人很少會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海報看完,必須在大約0.5秒的時間裏決出勝負。最後,和廣告文案商量之後,決定加入“這是繪畫”這一廣告詞。實在是相當直白的廣告詞。但是這樣一來,海報就變成了廣告。不過,這條苦肉計似乎奏效了,不時會有人在海報前停下腳步,盯著畫面,像是在琢磨:“真是畫的嗎?”

那次來看展覽的人很多,遺憾的是,沒聽說發生海報被盜的事。

海報被盜的事情倒是經常發生在吉姆-戴恩的個人畫展上,他是一名以鴿子為主題的知名現代派畫家。

設計這種海報,就要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為設計素材的圖畫的作用,以突出原畫為重點進行整體設計。總之,這是一項徹底的幕後工作。

因此,被盜的並非設計師的“設計”,而是畫家的“繪畫”。

此時,作為設計師的心情頗有些復雜,盡管做的是幕後工作,但聽說有海報被盜,還是會高興的。

所以,如果你在街上看到想要帶回家的海報,就請毫不猶豫地將它偷走吧。

原研哉藝術隨筆集·撕掉畫稿

您聽說過“完稿員”這項工作嗎?在廣告制作的過程中,這個步驟承擔著非常重要的任務,只因為這是幕後工作,一般人不太知道。

“完稿”是“Comprehensive Layout”的縮寫,是把設計師畫的草圖畫得和印出來的圖片一模一樣,業界將這樣的繪圖員稱為完稿員。

我們向客戶說明廣告設計時,如果只用草圖就能解決問題是最理想的了。但只靠簡單的草圖,彼此腦海中的想象畫面多半會有偏差,等到作品完成後才發現彼此所想的不同,就來不及修改了,因此,需要接近最終圖像的畫稿。

“嗯,這個時鐘的表盤上面,要用亮色調合成準備在塞班島海岸拍攝的模特照片,品牌Logo是這樣的……”

與其這樣拿著一張草圖,絮絮叨叨地向客戶解釋,還不如直接拿出畫稿給對方看,告訴人家“就是這個樣子”為好。這樣客戶容易理解,也具有說服力。

因此,比較重要的設計,幾乎都離不開完稿員。

由於職業的關系,完稿員大多是有潔癖的寫實主義者。即使是畫一個模特,從發型、化妝、服裝、視線、光照、角度,甚至攝影鏡頭的長短、對焦等,都要給他精確的提示和資料,否則他就不畫,更準確地說,是畫不出來。

總而言之,必須用完稿模擬出與攝影師、發型及化妝師實際做出來的成品相同的圖畫來。

因此,越是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的設計方案,越容易做出好的畫稿,表達效果也比較清晰。反之,說明中若有不明確或模糊的地方,就畫不出品質上佳的畫稿。

可惜,不成熟的藝術指導並不了解這點,常把成果不佳歸咎於完稿員的水準。

我也有過這種沈痛的經驗,雖說多得數不清,但記得最清晰的是給某汽車廠商做的報紙廣告。

其實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我剛當上藝術指導,比起提供完備的資料來,更喜歡紙上談兵,使得完稿員著實頭疼。

那天是為了趕第二天的提案,我讓全公司的完稿員加班到深夜。

“嗯,這個女孩的臉可以畫得再可愛一點兒嗎?表達不出快樂的感覺可不行。”

我的話音剛落,完稿員K就一把撕掉了即將完成的圖稿。房間裏頓時充滿了緊張的氣氛,其他完稿員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這張圖的設計構思是,從正面畫一個手握方向盤的年輕女孩,她一邊開車一邊愉快地哼著歌兒。我畫的草圖有點兒漫畫風格,從她的嘴裏飛出一串音符來。這種微妙的感覺用草圖表現很容易,但是要畫成寫實的畫,的確是個很累人的活兒。

由於沒有現成的資料,我只好請總務科的女職員唱歌,用拍立得照下來當做參考資料。幫忙的女職員雖然可愛,但拍下來的照片效果不太好,要用這個資料畫出可愛來,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可愛”、“快樂”什麽的畢竟只是語言描繪。如果沒有提供眼尾的皺紋、嘴角的表情、歪頭的程度等必要的具體圖像資料,作為寫實主義者的完稿員就描繪不出來。身為設計者敷衍了事,卻對完稿員說三道四,明顯是藝術指導的失職。

但是K並沒有抗議資料不齊和我不成熟的指導,他把撕毀的圖稿輕輕丟進垃圾桶,靜靜地重新面對畫紙。他無言地表達了“只做些小修小補是不行的,需要重新再畫一張”的意思。

我呆呆地盯著垃圾桶裏的圖稿。撕破的畫稿深深刺到了我一味依賴他人的惰性和不成熟。我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著,無話可說。

這件事讓我深切體會到了專業的嚴肅一面,那感覺就如同皺巴巴的襯衫被無言的熨鬥輕輕燙平似的。

直到今天,我腦海中還會偶爾掠過當時的緊張感。它絕不會變成甜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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