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總是希望,閱讀能與懷舊有關——對遙遠回聲的傾聽。懷舊的閱讀總是在回向的努力中,與作品基質裏的“陳”“舊”相逢,從而使這樣的疑問成為可能:一部作品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是陳舊的?甚至,必須是陳舊的?不需要做引經據典的詞源學考察,僅從當下的日常語義看,我們就可以看到“陳”這個字的多重性格以及這一多重性格給我們留下的思考線索。在“慷慨陳詞”這個詞組裏,“陳”作為動詞,意指直接地說出和揭示,而且這一說出和揭示與某種當下的時間狀況相關;在“陳詞濫調”中,“陳”成了與過去時相關的形容詞,某種與揭示相反的由時間帶來的遮蔽狀態;而在“陳釀佳品”中,“陳”這個形容詞表征的是某種隨時間增長的品質。“陳”這個字與時間的多重關聯,以及同時具有的揭示與遮蔽的雙重涵義,暗示出任何一種創造性行為中的新與舊關系的復雜性。也許,在任何創造的根底裏潛藏著的“陳”的品質,只是在向我們證明生命本身的悠遠。
然而在一個維新的時代裏,“陳”這個字所暗示出的新與舊之間關系的復雜性被孜平為單向的克服和忘卻。時尚成了判斷力的最終來源。甚至在《今天》派詩歌以來的當代漢詩的寫作和評判的傳統中,時尚的力量也開始清晰可見了。對新的寫作疆域的開拓,以及對與這一開拓的使命相契合的寫作技藝的嘗試和探索,將如下一些表面上互不關聯的傾向統合起來:對新的意象和新的詞語關聯可能性的追求成為詩歌寫作的核心,這一傾向的最為簡約的表達是“為語言松綁”;直接以抒情為目的的詩歌即使不是絕對的“非法”,至少也是有待質詢的,因為直接的抒情性裏幾乎可以導出所有陳腐的詩歌意象;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抒情性的同時,詩的好壞幾乎成了純粹的語言問題——語詞關聯在一起的新鮮度以及由詞語組合的音節和聲調構成的一首詩的“口感”;對強調技術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果——輕銳和單薄,是由一種刻意地做舊而來的表面上的平實效果來平衡和約制的,而這一傾向也同樣滿足回避直接抒情性的要求。上述這些傾向構成了某種窒息性的氛圍:使現代漢語詩歌的其他可能性被越來越多地視為歧路(另一個關於道路和方法的神話)。
在這樣的氛圍裏,能讀到一首真正意義上樸素的詩,是令人何等興奮的事:
黑色地圖
北島
寒鴉終於拼湊成/夜:黑色地圖/我回來了——歸途/總是比迷途長/長於一生帶上冬天的心/當泉水和蜜制藥丸/成了夜的話語/當記憶狂吠/彩虹在黑市出沒父親生命之火如豆/我是他的回聲/為赴約轉過街角/舊日情人隱身風中/和信一起旋轉
北京,讓我/跟你所有燈光幹杯/讓我的白發領路/穿過黑色地圖/如風暴領你起飛我排隊排到那小窗/關上:哦明月/我回來了——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首詩是一首“陳”意十足的詩。
首先從結構看,全詩分為五節,每節五行,每行字數在四至八字之間。對於現代漢詩寫作而言,也許如此整齊的結構本身就是危險的。問題還不止於此,首節與末節之間的對仗和呼應的關系是否也有太過工整的嫌疑?其次從用詞和意象看,如“生命之火”、“幹杯”和“明月”,也都有因為過於熟悉、缺少距離感而被指為陳舊的危險。
然而,在細讀整首詩之前,僅靠詩的外在結構和孤立的語詞、意象得出的任何輕易的評判,都可能在根本上成為對這首詩的錯失。而且我相信,這一錯失也將意味著失去了一次更好地理解和接近當代漢詩寫作中的漢語性問題的契機。
“寒鴉”是古代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但在這首詩裏可能也有寫實的成分(見北島《烏鴉》)。“終於”暗示出了某種期待,而所期待的竟是由“寒鴉”拼湊而成的“夜”。如果沒有冒號後面的補充說明,這將是令人費解的。“黑色地圖”是對“夜”的解釋,從而也使由“終於”暗示出的期待有了著落。“地圖”是路途中的指南,於是我們知道這裏的期待與行路有關。“地圖”使行路成為可能,而“黑色”則意味著對“地圖”的揭示力量的遮蔽,這一遮蔽是有待穿越的。然而,要行到哪兒去呢?接下來的詩行“我回來了——歸途”告訴我們:詩人所期待的是歸途。由這個答案回溯,“寒鴉”這個古詩中的意象也就更加具體了:冬日黃昏裏的烏鴉,遲到的歸巢者。然而,“歸途/總是比迷途長”,而且也“長於一生”。“長於一生”表明這裏的“長”是時間性的漫長。“迷途”有兩種可能:其一,想要回家卻找不到歸途;其二,根本無家可歸。在這首詩裏應該是後者。在完全喪失了歸向的迷途中,沒有了期待,時間也就失去了意義,無所謂長短。因此,有方向的歸途也就有了迷途所沒有的品質——漫長。而漫長的期待帶來的痛苦和幸福,竟是無盡的。本節的最後兩句,留有某些無法窮盡的東西,有待與詩的整體的互釋。
詩人的歸途已經開始了,還是只得到了使歸途成為可能的地圖?第二節的首句讓我們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這裏有兩種可能:如果詩人的歸途已經開始,那麽“帶上冬天的心”就是為歸途所做的某種準備,某種最壞的打算;而如果詩人的歸途還只是某種可能,那麽它就是在為使這可能成為不可能的某種因素而做的準備。首句後面緊跟著兩個由“當”起首的句子,表明後面的詩句給出了之所以有必要“帶上冬天的心”的原因。“當泉水和蜜制藥丸/成了夜的話語”:這裏“泉水”和“蜜制藥丸”與延續生命、療治疾病有關,然而如此重要的東西卻成了空洞的“話語”,誰的話語呢?詩人的嗎?北島曾經用過福柯的話語理論,在文章中以及在講課中,因此“話語”這個詞在這裏不能作尋常的讀解,而應讀為代表著某種壓倒性權力的東西,在它的面前,延續生命的希望在消耗著。希望誰的生命延續呢?而這希望又是為了什麽呢?“當記憶狂吠/彩虹在黑市出沒”,誰的“記憶”?是詩人的嗎?如果是,那是些什麽樣的記憶呢?“狂吠”似乎表明這記憶與憤怒有關。“彩虹”是指希望嗎?“黑市”意指某種暗地裏操作的、沒有固定規則的地方,在那裏,希望成了懸疑。這表明,歸途對詩人來說,還只是一種可能。
第三節是全詩的樞紐和核心,也是前兩節的重心所在,期待、歸途和希望都根源於此。“父親生命之火如豆/我是他的回聲”:父親是歸途的那一端,他的飄搖的生命使得原本就漫長的歸途更加漫長了。父親病中的衰弱在期待和懸疑中的不斷放大,使對歸途的等待也越發難以承受。在接下來的詩行裏,另一條質地不同的路途被引入進來:“為赴約轉過街角/舊日情人隱身風中/和信一起旋轉。”“舊日情人”的隱身似乎表明這是一次過期的赴約,赴約者轉過最後的街角,卻發現約會早已取消。旋轉的信暗示出迷失,從而給這赴約的路途賦予了迷途的本質。在這裏,歸途與迷途的主題以另一種形式被再現:迷途的晦暗含糊反向襯托出歸途的清晰強烈。然而,對比並不是這一節的全部,其根本的焦慮在於:任何一條道路都有可能成為迷途,即使最清晰強烈的歸途也不例外。
進入第四節,重逢突然成了某種確定性的東西。詩人在一種狂喜的心境中,幾乎忘記了修辭的必要:北京以及北京的所有燈光都變得如此的切近,觸手可及。“讓我的白發領路/穿過黑色地圖”,白發表明滄桑和歲月的累積,表明時間的久遠,同時也表明了踏上歸途的迫切;這裏,“穿過黑色地圖”是多少有些歧義的:在詩的第一節裏,“黑色地圖”更多的是某種被期待的東西,而在這一節裏,它似乎完全成了多余的、甚至是阻礙性的東西。“黑色”給地圖帶來的遮蔽力量,成了註視的焦點:它是必須穿越的,而且能夠穿越。而引領這一克服性的穿越的是“白發”。白色有可能成為對黑色的克服,但並不總是這樣。而白發是對黑發的克服,同時也就意味著對青春的克服。然而,這一克服並不是單純否定性的,因為它同時也克服了年輕的代價:鋒利和簡單。因此,白發裏累積的由成長的代價換取來的成熟的力量,使它成為對堅硬而單純的黑色的理想穿越者。“如風暴領你起飛”:“你”指作為歸途的那一端的北京,此在的沖動(風暴)被投射到作為方向的他者:在朝向北京的歸途中,北京撲面而來。
最後一節是前四節的總結。“我排隊排到那小窗/關上,哦明月/我回來了”,“排隊”是一種程式化的等待,而“那小窗”則意指權力的窗口,排隊排到了窗口關閉的一刻,意味著只是在最後一刻,懸疑才最終解開,重逢才成為現實。在“關上,哦明月”這一行裏,關上的窗戶意味著最終的確定性的降臨,在這一瞬間,心境的完全暢開使一向被漠視了的明月以格外親切的面相出現。“哦”在這裏有雙重的作用:在第二行詩句中“關上”與“明月”的對比中,它是郁積於胸中的焦慮的傾吐,一個壓抑不住的聲音;而在第二和第三行之間,它是感嘆詞,引出的是一個道說的對象,對著“明月”所象征的故土,詩人說:“我回來了。”重逢變成現實了,然而“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這是怎樣的重逢呢?難道不是為了那最終多出一次的告別的重逢嗎?由瞬間的喜悅掀揭出的沈痛,在詩的結尾處完整地展現出來。
正是那只多一次的告別,使得歸途最終成為永遠無法到達的歸途。歸途無盡的漫長,長於行路者的一生。當終點已經消失,歸途就變成了朝向虛無的方向。向根源回歸,即使根源已經不在:這是人的最本己的傾向,這傾向超越了每一個走在歸途中的個體的生命。到這裏,詩的首節留下的無法窮盡的意蘊,才得到了充分的詮解。
在完成了對整首詩的細讀以後,我們可以接下來試著對這首詩加以評判。
首先是整體的印象:這是一首非常有力度的詩。而它的力量就來源於它的直接性。在《黑色地圖》裏,首節和末節中最醒目的詩句,既是這首詩的魅力的來源,也為整首詩的品質帶來了根本的危險:使這首詩有可能被格言化,使詩意的完整成為格言的片斷。事實上,對於這種危險,北島本人在寫作中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除了早期的作品,他的寫作似乎一直在努力克服在他的語言中太過自然的格言化傾向,這方面的代表作中,較早的如《履歷》,晚近的如《古堡》。然而,在這首詩裏,格言化的風格又一次出現了。格言之所以成為格言,在於它的醒目;而醒目必有其代價:隨著使其醒目的東西由陌生變得熟悉,曾經醒目的一切會以最不觸目的方式被忘卻。因此,在現代漢語詩歌的一般寫作取向中,拒絕格言成了安置格言的惟一方式。然而,我們真的無法找到更具建設性的方式了嗎?至少在這一點上,《黑色地圖》的寫作可以算得上是一次有意義的嘗試:將格言的鋒銳安置在一種悠遠的力量裏,讓格言圍繞著一個直接性的力的根源。換言之,在《黑色地圖》裏,格言化的詩句之所以成立,在於它是某種根源性的樸素情感的綻開。而這種根源性的樸素情感是其全部力量的來源。
其次看它在北島個人寫作中的位置:在經歷了宣言式的懷疑(《回答》)、大寫自我的倒置和退卻(《履歷》)和語言的流亡(《關鍵詞》)之後,《黑色地圖》是意味著一個新的寫作階段的開始呢?還是一次純粹偶然的寫作?這個問題的提出源於一個整體的判斷:《黑色地圖》的出現是北島寫作中的一個變數,是一首難以歸類的詩。在這首詩裏,一個“全新”(對於現代漢語詩歌而言)的主體出現了:“我是他的回聲。”這個主體有別於在現代和後現代的語境滋長出來的主體的破碎(那些沈浸在個人的潛意識中的主體、那些被個體細微的感覺鎖住的主體),但也有別於曾經在北島的詩歌中出現的完整的、無所依傍的自由的主體。作為一個悠遠存在的回聲的主體,始終處在與其根源的無法割斷的關聯中,這一關聯在陸象山《鵝湖和詩》中曾有過最為完整的顯現:“墟墓興衰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這一主體位置的出現,很自然地引入了一種當代漢詩中罕見的倫理品質,而這一品質讓我依稀看到了杜甫的某個側影。
最後讓我們把這首詩放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整體語境中來略加考察。在這一只能是概略性的考察中,我們首先遭遇到的是漢語性的問題。《黑色地圖》的出現,至少為我們如下的反思提供了個案和契機:漢語性僅僅是語言的問題嗎?漢語性是否與某種特定的倫理關切有關呢?漢語詩歌應該承載怎樣的倫理品質,才算是有了漢語性的漢語詩歌呢?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顯然不是這篇文章可能承載的。甚至,真正的回答也只有經由詩人的創作才能實現。其次是前面提到的關於正確的詩歌道路的問題。這個問題曾在當代漢語詩歌界引發了一場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爭論。在那場最終不了了之的論戰裏,非此即彼的“路線鬥爭”最終強化了使論戰成為可能的共同前提:只有走上正確的詩歌道路,詩的質量才有保證。然而,真的有一條現成的正確的詩歌道路嗎?難道道路不是在個體的寫作實踐中形成的嗎?而一個偉大的詩人走過後留下的印跡,難道不正向我們表明他曾經走過的路已經消失了嗎?北島作為當代漢語詩歌成長的親歷者,他對詩歌的堅持可以成為一面供我們反省的鏡子:這裏所說的堅持不僅指他在語言的流亡中保持的經久的創作沖動,而且也指他對個人詩歌品質的堅持。正如我們前面指出的那樣,在近三十年的詩歌寫作中,北島詩的風格是有著明顯變化的,然而,這些變化與各個時期詩歌界的流行品味之間幾乎沒有關聯。這顯然不是生活經歷所帶來的隔絕的結果,而是源於一種根本的信念:詩歌寫作始終是個人的歷險。這種個人的歷險使北島的詩擁有了一種獨具的英雄氣質。與北島孤獨的身影相比,那條“正確”的詩歌道路上的背影似乎太過單一,同時也太過喧鬧了。事實上,如果一定要作非此即彼的選擇的話,那麽我覺得選擇項應該是這樣的:要麽成為詩人,要麽成為類詩人(某種群居的詩人),從而最終走向詩歌的反面。在這裏,詩人之所以成其為詩人,最終成了一個倫理問題。(讀書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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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夕·閱讀北島〈黑色地圖〉關鍵詞的觸擊
〈黑色地圖〉 作者:北島 發表於2002年
寒鴉終於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我回來了——歸程
總是比迷途長
長於一生
帶上冬天的心
當泉水和蜜製藥丸
成了夜的話語
當記憶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沒
父親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聲
為赴約轉過街角
舊日情人隱身風中
和信一起旋轉
北京﹐讓我
跟你所有燈光乾杯
讓我的白髮領路
穿過黑色地圖
如風暴領你起飛
我排隊排到那小窗
關上﹕哦明月
我回來了——重逢
總是比告別少
只少一次
一、從鋼冷弦音到懷舊情結:
詩人北島寫〈黑色地圖〉於2002年詩成,距今約莫有六年。然在我閱讀北島詩人作品,凡舉從1995年開始集結付梓的《午夜歌手》詩集裡,就近乎有五分之四的作品,讓我愛不釋卷的品讀其簡潔、犀利的掌控了「關鍵詞」的運用加乘於詩旨的輸出,蒼勁刻劃出:朗朗上口、易記誦、直擊生活底層(內裡)的聲納,叩擊如冷弦的迴響於烽火連綿的寂夜中照見當時的社會體制。
讀北島作品,我向來有著一種緊致且簡煉渾厚的中心思維貫穿其詩旨的諭示而抒其感發的互鳴,不僅在於詩藝技巧上的遞變。 然在《午夜歌手》、《開鎖》此兩本詩集裡,我讀到的多以鋼冷弦音為主旋律。而時至〈黑色地圖〉一詩中,則見到一份「懷舊」(nostalgia)的情結,寫出作者對歲月柔軟的思情,對現代化囚鎖於有形框架、體制而欲企求一種互補平衡的出口。於懷舊中切入時空的斷面,而剖析觀照出,欲輔助改善現下所處框架的訴求;在回首裡同時審視過去、現在、未來,三者合而為一的反芻與期許。形成此首〈黑色地圖〉有著剛柔並濟的詩想觀,而讓我流連不己的品讀,再三回顧。單就這首詩本身,做出淺析如下:
二、歸程的所在、人本精神的義涵:
寒鴉終於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我回來了——歸程
總是比迷途長
長於一生
在首段的詩末三行,作者指出「歸程」比迷途還長、長於一生所求的「歸鄉」。敘說出,便縱是迷途的挫折使人們心志倍受煎熬,但歸程卻有著更特殊的意義於人本,一個會思考的動物、萬物之靈來說,更無價於自由欲歸返的故土。
是以,我們所見世上最不忍親睹的是,明明知道父子情深血濃於水,卻苦於無法相認;又客居、客死於異鄉流亡者的心境。然而詩人也如血肉之軀的感悟此一歸程,難以置身野外、海外的引頸故鄉的生長地。自然比起短暫人一生所承受種種挫折的苦難,要更為艱鉅的難遣其抱憾孤老畢生的返鄉路上,所體受、嚥喉哽咽的發聲。(更甚,如被主人一再趕出家門的忠犬,惹淚,無法告老還鄉的願景,又豈是一般人所能遭遇苦楚境地的無形枷鎖。)
從而回溯,此詩,首段的第一、二句,如下:
寒鴉終於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試問,得有多少隻寒鴉,方能拼湊出「黑色地圖」的夜,而感發出的形貌、樣態的誇飾兼具擬人筆法裡,何止作者自喻為一隻寒鴉的體察,體察其翅膀相銜翅膀的共象,喻此奮力撐開雙臂的詩志而擔負一紙地圖之重?
三、關鍵詞彙的運用,互文空間的旁徵與詩餘韻:
帶上冬天的心
當泉水和蜜製藥丸
成了夜的話語
當記憶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沒
在第二段裡,從「冬天的心」、「泉水」、「蜜製藥丸」、「彩虹」、「黑市」的詞彙中,凡舉以擬人筆法的:冷冽寒微如冬天的心、泉水的生命力與真知的象徵、蜜製藥丸的糖衣與謊言、彩虹如雨後初晴的象徵希望、伏蟄於黑市裡漂流的人生楚境…等等。恍如看見並交感出一種,從門外的鎖孔,目擊有如楚浮內心視鏡的赤子心,如何交錯逆境中的溯舟而上。
尤以,在第四、五行,作者寫到:「當記憶狂吠」如張牙利爪之憶往,來襲之後,雖然亦有「彩虹」閃現於腦海的片刻光明,最終卻只能出沒在黑市?尤為耐人尋味,箇中寒暖的結語,瞭然於心扉的痛感。
父親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聲
為赴約轉過街角
舊日情人隱身風中
和信一起旋轉
在第三段的關鍵詞,從「回聲」中出發,於時間轉瞬即逝的河流中,已為「虛」的替代者(交棒的人),而真正實體是由後人、亦即作者,來承繼詩中父親的期許所延續,回聲的義涵。一種代代相傳生息不止的「根本」所在。猶如「望子成龍」的兒時鏡象卻是從父親如豆的眼神,冒出自己火焰般抱持其理想一生中的回溯,而舊日情人與信(薄如紙片的情書、家書)具化為一陣風也逝的轉角,不復企及時間之流,重覆展演出歷史鏡象於微渺短促的生命體。
四、節制的對白與吟哦,運用於現代詩:
寒鴉終於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我回來了——歸程
總是比迷途長
長於一生
/
我排隊排到那小窗
關上﹕哦明月
我回來了——重逢
總是比告別少
只少一次
在這首〈黑色地圖〉首、尾段,相呼應的「歸程」與「重逢」裡,從簡單的句式,更添吟哦、喟感如追緬盛唐時的文風,而「小窗」一詞彙乍現於此現代詩中,巧置的穿插出一種「等待」,憑添出壯志未酬的詩境,猶似明月近在眼前,卻難以觸摸永恆如李白感逝《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獨立遺世的衝擊著內心所想望的高度。
也許讀者會揣想此高度,是指甚麼?然而依我推想在此詩題命名之際,作者即己清楚表述出,明月欲突圍逆境中的黑色地圖的意旨可循其此一留白伏筆的聯想空間,作結end的首尾段,呼應其詩題與首段的詩境而徵得。
又及,如上我們所見,在對白與吟哦的抒出,並非僅止於古典作品,而是掌控在作者手上。如何妥貼運用於現代詩裡恰如其份的釋出,勢將加乘其效益的彰顯出一首詩的懷物惜情之作。反之,若運用過度,則易削弱整體詩主旨的力度,曝險於小我詩情的狹境之中而造堪虞。
五、綜結:閱讀北島作品與詩藝
綜結:一、閱讀北島作品:
閱讀北島的作品,我只能說有如對藝術的鑑賞詩,耐人玩味的一再檢索其一種極為嚴苛嚴謹自我要求的自持裡,所鑒賞。而未敢說偉大(包括任何諾獎詩人的得主)因為偉大近乎神性,而此首〈黑色地圖〉讀來充斥著對「家」、「鄉」銘刻肉身記憶的想望與純淨靈魂的掙扎,滲入少許甜糖一瞬即逝的追緬,便縱是詩人一早屹立於我遙不可及的傲岸彼端。從而當下橫跨時間界域、膚色、語系,以簡潔俐落的「詞語」和看似陌生化,卻演繹出似曾相識的化學氛圍楚境所碰撞
、互文的撞擊點,隱現詩中密語的幽微地帶,有如邊緣人佇立於大社會體制的懸崖上,攤展開以肉身書寫的黑色地圖。便縱是深黑,卻始終持守一份初衷的赤子心,延至年少輕狂時期,漂泊異鄉的中壯年,截至現下的剖析出自我成長的每個階段的現示與對家國的觀感、觀照。
綜結:二、詩藝的展現:
一首詩的首要先決條件無非是感動人心,又能訴之對於人本與當下時局的體察,所結合出一種共為體識生命難得可貴的志節,化文字有如充斥詩中奈米力量的共鳴器。然在一首詩的關鍵詞的運用中,並非大雜燴的將其力度簡練的詞彙或政治的或生活層面的或哲想…等等,堆砌於一首詩中,即能巧取其詩的「量」。而是得從作者本身於寫作當時:不僅將捕獲靈光繆思的霎那融合詩中,亦須針對詩題、詩旨做出相對應的符碼,不只在文字表面的顯示,其留白的餘韻、互文(也即旁觸的馳想空間)亦為一首詩達到言有盡的節制裡,而衍生出意蘊猶存的餘韻,線索著符碼的方向所趨指、應和,繼而產生出一種共為交感的群體生態意識,所互鳴的體認。
是以,我閱讀〈黑色地圖〉深感其獨特簡煉的詩藝,如何收攏於壓縮、節制、揭締於互文中現示的符碼,集結不同成長階段的剖面;又同時輸出惜情思鄉之作的感念,有如離岸遺世滄海桑田之中,遙望故里,那紙單薄於逆風中而往的〈黑色地圖〉。
冰夕2008/11/26初稿 2009/01/02二次彙整
原載:http://reader.roodo.com/faninsa223/archives/1162717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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