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泓《逝去的風韻》白馬金具裝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南唐後主李煜的詞,道出了亡國的君主心中那別人難以體會的一股子滋味。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情意真切,堪稱絕唱。關於他的詞,王國維說是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中華書局1957)。歷來的末代皇帝頗多喜作詩詞者,李煜是其中佼佼者。又如比他時代早,但同是江南小朝廷亡國之君的陳後主叔寶,看來是個多產作家,流傳至今的詩作數目超過80首,但常是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之類,流於輕蕩,又多哀音,其意境無法與李煜相比。比他們兩位時代更早的另一個江南亡國之君,東吳的末代皇帝,那個喜歡活剝人面皮的暴君孫皓,降晉後封歸命侯。一次晉武帝戲問他會不會作南人的爾汝歌,他不加思索當場作了一首: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勸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反弄得司馬炎像在興頭上吞了一只蒼蠅,感到頗不得勁。隋朝時候,靠弄陰謀登上帝位的楊廣,好大喜功,曾傾全國之兵征遼東,失敗後元氣大傷。又開運河,國力衰竭,結果落個身死國亡的下場。他也寫詩,但都是得意時所作,自然顯得挺有氣派,如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裏。萬裏何所行,橫漠築長城。他所寫的《白馬篇》,應是大舉出兵遼東時所作:白馬金具裝,橫行遼水傍。問是誰家子?宿衛羽林郎。文犀六屬鎧,寶劍七星光,山虛弓響徹,地回角聲長。宛河推勇氣,隴蜀擅威強,輪臺受降虜,高闕翦名王。本持身許國,況復武功彰。曾令千載後,流譽滿旂常。這必是他揚威出征時所詠,還不知將遭慘敗的結局,所以讀起來也顯得頗有氣勢。

古樂府詩中多《白馬篇》,皆仿自曹魏陳留王曹植: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余冠英先生指出:這是《雜曲歌齊瑟行》歌辭。無古辭。本篇又作《遊俠篇》,因其所寫是邊塞遊俠的忠勇。後來劉宋鮑照、梁沈約、隋王胄、唐李白等人詩作中均有《白馬篇》。本文前引的《白馬篇》作者到底是誰,曾引起過疑問。宋太宗時李昉等修《文苑英華》時,將它列為隋煬帝楊廣之作。晚出的宋郭茂倩輯《樂府詩集》時,又把它系於南朝齊孔稚珪名下。到底何是何非,明馮惟訥輯《詩紀》時,作過辨證,認為詩中多敘征遼之事,當以《文苑英華》為正,這一點他是說對了。但是,馮惟訥所錄該詩首句,並未據《文苑英華》本,因而誤把具訛成貝,成為白馬金貝裝,近人多沿襲之,不論是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還是逯欽立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均以白馬金貝裝為正,僅只在貝字下加註一作具而已。不僅如此,他們也把北周詩人庾信《從駕觀講武詩》落星奔驥,浮雲上骕骦。急風吹戰鼓,高塵擁具裝中的具裝同樣誤為貝裝。該句《文苑英華》所錄不作貝而作具,更早的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59節引該詩時,也正是高塵擁具裝。所以如此,是因明以後人不識具裝為何物,未認真考訂而臆改之誤。

其實既辨明該《白馬篇》為煬帝所作,本應核查《隋書》。《隋書》的《禮儀誌》中,詳細地記述了煬帝大業七年(611年)征遼東時遣將發兵的情況,現將有關具裝的部分節錄於下:眾軍將發,帝禦臨朔宮,親授節度。每軍,大將、亞將各一人。騎兵四十隊。隊百人置一纛。十隊為團,團有偏將一人。第一團,皆青絲連明光甲、鐵具裝、青纓拂,建狻猊旗。第二團,絳絲連朱犀甲、獸文具裝、赤纓拂,建貔貅旗。第三團,白絲連明光甲、鐵具裝、素纓拂,建辟邪旗。第四團,烏絲連玄犀甲、獸文具裝、建(緇?)纓拂,建六駁旗。這裏記載得如此明確,可知煬帝詩中所講絕非什麽貝裝。原來在我國古代,自魏晉以降,直到唐宋,稱防護騎兵所乘戰馬的馬鎧為具裝,或具裝鎧,它與騎兵所披鎧甲配套使用,合稱甲騎具裝。據《宋史儀衛誌》:甲騎具裝:甲,人鎧也;具裝,馬鎧也。說得很清楚。騎兵使用的全套馬鎧,至少在三國時期已經裝備部隊了,但還不夠普遍。大量使用是在十六國時期,到南北朝時期最為盛行,因此遺留至今的有關文物多屬這一時期,主要是有關的圖像或模擬的陶俑,還在北燕馮素弗墓中發現有用以編綴馬具裝鎧用的鐵甲片。

在現已發現的有關馬具裝的文物中,時代最早的圖像是雲南昭通東晉太元年間霍承嗣墓中的壁畫,雖繪制得頗為簡略,但仍可清楚地看出馬體所披的具裝鎧和尻部豎立的樹枝狀的寄生。稍遲一些的永和十三年(即升平元年,357年)冬壽墓壁畫所繪的馬具裝,繪制得則頗為細致,馬頭上所戴面簾畫得極為清晰,連額部的花瓣形裝飾也如實繪畫出來。至於時代最早的甲騎具裝俑,當屬西安草場坡十六國時期墓中出土的陶騎俑(圖1)。所模擬的具裝鎧結構已相當完備,包括保護馬頭的面簾、保護馬頸的雞頸、保護馬胸的當胸、保護馬體的馬身甲和保護馬尻的搭後,在尻部尾上還有一個孔洞,原來應插有寄生,但已毀失。在面簾上相當馬的眼睛和耳朵的地方開有孔洞,使其可伸露在外面。因此,除了戰馬的嘴巴、四肢和尾巴以外,全身都有鎧甲防護。南北朝時期關於馬具裝形象的文物,北朝的多是陶質的甲騎具裝俑,也可從石窟的壁畫中看到它們的形象,最著名的一幅是敦煌莫高窟第285窟中西魏壁畫五百強盜故事中的戰鬥圖,表現出了甲騎具裝與步兵戰鬥的情景(圖3)。南朝的資料,主要是墓室中嵌砌的畫像磚和拼鑲磚畫。畫像磚中的馬具裝形象,以河南鄧縣出土的著彩畫像磚最精致,表現的是一匹黑色的駿馬,身披白色具裝,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和搭後俱全,甲片都刻畫得片片在目,細致而逼真。尻後豎立的寄生,形似扇面,上塗綠彩,華麗而壯觀。拼鑲磚畫均發現於江蘇丹陽地區的南朝王陵中,每幅均由多塊磚拼鑲砌成,騎者披鎧負弓,但均不戴兜鍪,馬具裝也刻畫得很細致,圖5寄生的形象比鄧縣的畫像磚更加華麗。在磚側有便於辨明拼砌時的位置的刻字,內容為右具張第,可見具裝也可稱為具張。隋代的具裝形象,也可以從陶俑和畫像磚中看到,例如開皇二年(582年)李和墓和開皇三年劉偉墓的陶俑,以及安徽六安東三十鋪出土的畫像磚,大致結構仍舊沿襲著南北朝的傳統。從前引《隋書禮儀誌》可知,當時的甲騎具裝的質料,主要有皮、鐵兩種,人鎧和馬具裝是配套使用的,明光鐵鎧用鐵具裝,犀甲則用皮質獸文具裝,並且顏色也相同,所飾的纓拂也與鎧甲采用相同的顏色,顯得既威武又漂亮。

隋代騎兵團隊所裝備的鎧甲和馬具裝已是如此華美講究,那麽煬帝本人使用的則應更為奢侈華美。據余冠英先生分析曹子建的《白馬篇》,認為作者平素也有捐軀赴難,視死如歸的抱負和從軍出塞的經驗,寫遊俠也可能是自況(余冠英選註《三曹詩選》第6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楊廣仿曹子建所寫《白馬篇》,也可能是作者自況。馬披金甲,正合於他追求奢侈豪華的生性,白馬金具裝,橫行遼水傍,可以說是他驕橫的靈魂的自我暴露。不過華美的金銀鎧甲總是挽救不了那些無能而殘暴的帝王最終失敗的可恥結局。這裏不禁使我們又想起一位被拉下寶座的帝王和他使用的奢華的馬具裝,那就是南齊的蕭寶卷,當過三年皇帝,被殺後依漢海昏侯故事追封東昏侯。被殺之前閉城自守時,他於殿內騎馬從鳳莊門入徽明門,馬被銀蓮葉具裝鎧,雜羽孔翠寄生(《南齊書東昏侯紀》)。足見他所使用的馬具裝多麽奢侈華美,這也是在二十四史中談及具裝和寄生細部形象的唯一記錄。(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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