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艙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屬的掩護下我是自由的意誌

一日千裏 我已經過了陰歷和太陽歷 越過日晷和瑞士表

現在 腳底板踩在一萬英尺的高處

遮蔽與透明的邊緣 世界在永恒的蔚藍底下

英國人只看見倫敦的鐘 中國人只看見鴉片戰爭 美國人只看見好萊塢

天空的棉花在周圍懸掛 延伸 猶如心靈長出了枝丫和木紋

長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風吹幹 露出一個個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滿河流和高山的臉 是一個個自以為是的國家 曖昧的表情

 

歷史從我的生命旁後退著 穿越絲綢的正午 向著咖啡的夜晚

過去的時間在東方已經成為屍體 我是從死亡中向後退去的人

多麼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處 向生長中活著

而是逆著太陽 向黑夜 向矮小的時間撤退

而我認識的人剛剛在高大的未來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詩的作者 日出時在昆明43醫院死於肝癌

現在我是有資格談論死亡的人 因為我將要降落的機場死亡尚未開始

在飛機的前方 我不認識任何一具由於食管破裂而停下來的軀殼

 

都惦記著自個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紙 關照著鄰座的女孩

臉孔湊近小圓窗 朝機艙外看看 太陽照常升起 天空無際無邊

一只只想法一致的腦袋 晃動在座椅的邊緣 都興奮地盼著起飛

誰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一個爛蘑菇的念頭

世界啊 你不要離開大地 黑夜啊

不要離開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離開遙遠

讓我在落後的舊世界裏辛勞而死

讓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讓我在昆蟲中間腐爛

讓我降落的非洲的爛泥漿裏 尾隨著一頭長滿虱子的豹子

走過爬滿蜥蜴和荊棘的巖石

“哦,那是詩人的病 這樣才會與眾不同!

過幾分鐘 再荒唐的念頭也要飛起來 進入失重狀態。”

 

起飛 離開暴亂和瘟疫 離開多雪的沒有煤炭的冬天

旋轉 在一個長管子測中心 紅燒的罐頭肉

窮詩人的海市蜃樓 一座移動的天堂  雲蒸霞蔚...

離開土著的一切陳規陋習 一顆射向未來的子彈

就要逾越時間的圍墻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憑著這張一千美元的機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覽無遺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親

有人就要當上一個純潔的天鵝飼養員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沒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只鳥遼闊 比中華帝國遼闊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專制主義

而是一只在時間的皮膚上自由活動的蚊子

我在一秒鐘裏從俄國進入希臘 從大麻到天使

從織布機到磁盤 從羅布.葛利耶到康德

從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領域比機器更自由

剛剛離開一場革命的烙鐵 就在一顆玉米的根部

觀察螞蟻或螞蟻看到的螞蟻

我可以在寫畢的歷史中向前或者退後

猶如將軍指揮士兵 向清朝以遠會見阮籍 在民國的南方轉身

發現革命的內幕 國家的稗史

越過新中國的農場看到工業的胸毛

我可以更改一個宦官的性別 廢除一個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維的沼澤下去扒開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飛機中的現實

我不能拒絕系好安全帶

它的冰涼燙傷了我的手 燙傷了天空的皮

 

從前 女妖的一只歌謠 巨人的一只獨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歸鄉之路,延長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經過一場風暴 同時也穿越了驚濤駭浪的一生

當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蒼 天似穹窿 籠罩四野 神的臉露出雲端

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動 令他敬畏 令他恐懼 令他跪下來 四肢抓著島嶼

 

肢解時間的遊戲 依據最省事的原則,切除多余的鐘點

在一小時內跨過了西伯利亞 十分鐘後又抹掉頓河

穿越陰霾的布拉格 只是一兩分鐘 在羅馬的廢墟之上 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只留下一個最後的目標 省略 彼得堡這個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鐵盧之類的局部 省略 西斯廷教堂這個局部 省略

恒河和尼羅河之類的局部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和希臘之類的局部

“因為這些翅膀不再是飛翔之翼 只不過是用來拍擊空氣”

 

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笑容可掬 不再隨地亂吐 不再胡思亂想

生命已經在未來的熱水帶中封閉 貴金屬的墻壁 不透風的試管

消毒完畢 作為成品中的一員 你不必再費心或者惡心

“抓緊了啊,於是我們沖下去”

牛奶兒童 胸肌男子 時裝少婦 快青年和慢老人 靚女的指甲在飛

暖氣座椅可以自由調節 時間一到,配制的營養 自動送到

小姐們都是模特兒標準 空心的微笑容光煥發

不愛也不恨 “先生 要茶還是咖啡?

女士,這裏有今天的金融時報。”

目標十分明確 地面有雷達導航

公主的大腳丫 會舒適地進入合腳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時間面前恭候著諸位 像一位功德圓滿的紳士

他會用一把牛肉刀片將你從貧民窟刮下來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擰緊

 

“它尋求什麼 在遙遠的異地?

它拋下什麼 在可愛的故鄉?”

一個人一生可以經歷三個時代 使用三種辭典

一個城市可以三次成為建築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誰 還會自始自終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衛普 用了兩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個王朝的興亡施工

無用的天壇 高踞中國北方的大野 輝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時間虛無 令永恒具象

但另一個天壇誰還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麼 “我沒有時間。”

爭分奪秒 日異月新 一天等於二十年

 

從右派到左派 從破舊立新的造反者

到為家具的式樣苦思冥想的小市民

從長輩到不懂事的小孩子 都害怕自己過時

 

與遼闊無關的速度 沒有未知數 沒有跋山涉水的細節 所謂飛行

就是在時間的快餐中 坐著 原封不動 靜止的旅途

不能跑 不能躺 但可以折疊 “我們想著鑰匙”

從這一個位置到那一個位置 從這一排到那一排

從這一次正餐到另一次正餐 從這一次睡眠到下一次睡眠

從一次小便到另一次小便 從這一次翻身到另一次翻身

預訂的降落 預訂的出口 預訂的風流事與災難

預訂的閑聊和午餐 預訂的吉利數字和床位 預訂的睡眠和失眠

在預訂的時差中被一個高速抵達的夜晚押解入境

當你在國王的領空中醒來 忽然記起 你已經僵硬的 共和國膝蓋

 

B座王大夫是一個好同誌 原裝的副處級 五十歲獲準空運

小醫生 一向在大醫院做事 在星期一 想象一朵紅紅的玫瑰 比配制

糖尿病的藥劑 更得心應手 天天對女患者說什麼 “在遠方,

有一座島嶼會唱歌; 在遠方, 紅鬃馬伏在月亮背上...”

一生都在打聽風流韻事 扯謊成性的老丈夫

逼著他說假話的黑暗王國 不是專制主義 是他愛人

1966年他沒有遇上婊子 而是遇上了廣場上的女青年

所以他最害怕的事就是 柔軟 他可以想象各式各樣的手淫

但他的手已經貢獻給組織 只能用於不臨床的手術

他有些發黴的願望 在阿姆斯特丹 他想看看

運河上的婦女 就是摸一摸也比寤寐思之要好啊

地面目標接近的時候 他脫掉了工作服 具體的叛徒

才發現的他的海綿體是有思想的 太貴了 太貴了

從傾向到前列腺 隔著五十個荷蘭盾

 

來自過去 在一條河流的時間中

我獲得了基本的智慧 在南方的公寓裏

我曾經像道家那樣思考 想得多 說得少

窗外是案樹和柳樹 樹上住著烏鴉 天空有白雲和烏雲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猶如列子 隨著秋天 我曾在大地上禦風而行

騎著樹葉造成的黃鶴 降夕北渚 落彼洞庭

“高飛兮安翔 乘清氣兮禦陰陽”

 

約翰的便條上寫著 布魯塞爾有兩個機場 你要在中間的那個下去

陌生的國家 我看不出弗萊芒語的機場與漢語的機場有何不同

我只知道天會下雨 河水會流 鳥在天空海在水裏 城市的盡頭會出現原野

我只知道 出入國境線 要交驗護照

穿過太陽或風暴 雨或晴 熱或冷 悉聽尊便

暫時的 一切都是暫時的 座位是暫時的 時間是暫時的

這個航班是暫時的 這個鄰座是暫時的

上帝是暫時的 單位是暫時的 職業是暫時的

妻子和丈夫是暫時的 時代是暫時的 活著是暫時的

還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夥食

眾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慮的羽毛 為了投奔天空 拍賣了舊巢”

 

一切都在前面 馬不停蹄的時間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終?

是否還有什麼堅持著原在 樹根 石頭 河流 古董?

大地上是否還容忍那些一成不變的事物?

過時的活法 開始就是結束

它必然是向後看的 鳥的種族

飛行並不是在事物中前進

天空中的西緒弗斯 同一速度的反復

原始而頑固的路線 不為改朝換代的喧囂所動

永恒的可見形式 在飛機出現之前

但遠遠地落後了 它從未發展 它從未抵達新世界

 

過去 孔子和學生驅車周遊

在通往宮廷的路上下地步行 遇見了停著的老子

遇見造鼎的國家 遇見青銅之城

遇見美人南子 最後智者停下來

向一棵千年如一日的柏樹

學習生活 溫故知新

 

但現在讓我們正視這架空心的波音飛機

八千裏路雲和月 沒見著一只蚊子

十二次遇見空姐 五次進入衛生間 共享的氣味

至少有八個國家的大便在那裏匯合

乘客產自不同糧食的肚子 都被同一份菜單搞壞了

現在要耐心地等一等 守在門外的是瑪麗

裏面的小子是黑田一郎 他是我們的尿路結石

 

“樓陰缺 闌幹影臥東廂月 東廂月 一天風露 杏花如雪

隔煙催漏金虬咽 羅帷黯淡燈花結 燈花結 片時春夢 江南天闊”

一些破損的繁體字 對應著下面 沒有幽靈的新城

“類似倫敦的郊區。”白磁磚的皮膚 玻璃的視力 鐵柵欄劃出的生命線

哦 故鄉 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何如此心滿意足 為何如此衣冠楚楚

從未離開此地 但我不再認識這個地方

舊日的街道上聽不見黃鸝說話

七月十五的晚上 再沒有枇杷鬼從棺材中出來 對月梳妝

誰還會翹起布衣之腿 擡一把栗色的二胡 為那青苔水井歌唱?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過去是死亡 苦難戰爭與革命 流血和饑餓

現在是經濟起飛 面包議會 汽車與電視 和平鴿與煉油廠

將來是汙染和性解放 後現代和愛滋病

將來是厭棄汽車 保護環境 重返大自然 提倡步行

預料中的線路 我們只是按圖索驥的電工

 

在1966年的動物園 我向禁欲的猴子 學習男性的傳統

而一米之外 就是帝國的手術臺

在學校我進行了體驗 割去多余的舌頭

我看見洗臉毛巾的同時也看見我舅舅

在一張雙人床和一座梳妝臺之間被捕

我姨媽一生都仇恨她的美貌 故國的春天中

當白玉蘭在四合院中開放 她提著菜刀投奔了廣場

掛在櫻花中的喇叭震聾了我的耳朵

紅色的鋼板上我發現了手淫的鉆頭 我蔑視

那些軟綿綿的事物 我拒絕縮短手指頭和一只乳房的距離

我可以想象一把意誌搭成的梯子

如何升入雲端 把太陽取下來 掛在物理系的教室裏

哦 我的硬邦邦的青春 一座小型的鋼鐵廠

“我幹的活計是焊接鋼板。”

 

靠著K座的扶手我虛構著青藏高原的現場 機艙外面是零下50

裏面是人造的春天 而同時在定日的山崗中一位僧侶體驗了季風的溫度

他下到水中間喝掉河流的一些舌頭 他與一頭豹子說到印度

他的語言因此透明 他種植蕎面的手多麼美好 他落後於山上的巖石

“光暗了。” 在落日建造的廟宇中 他說

 

像黑暗在傾聽墨水 像帝國在傾聽陰謀

像墻壁在傾聽房間 像時間在傾聽事物的腐敗

一開始 我就處在被聽的位置

父權五官之下的嬰兒 誰能夠抗拒他的監聽 審視

 

是他說 沒錯 下一趟飛機就是從那裏出發

有些事 當你明白 已經很晚 有些所在

讓我事先知道 我也就小心地避開 例如天堂

另一些地方 我知道是地獄 但還是

自覺地照著圖紙 配了鑰匙

有些事 當我明白 已經很晚

總是在秋天 才去河岸的果園 總是雪積得很厚

才造爐子 總是在最後一班地鐵開走,我才到達車站

又遲到了 最後一個美女已經出嫁

不知道是誰做了一切 當你發覺 已經很晚

一切都已經完成 當你明白 事情已經了結

好事情永遠在收尾 對於這個已經完工的世界

你無言以對 一切都已經有人說過 一切都有人占有

像是天空中 打撈屍體的工人

多余的家夥 無所事事 作為詩人 只不過是無事生非

讓家長和當局聲氣 總是不合時宜 總是破綻百出

怎麼活別扭 我就怎麼別扭

一錯再錯 永遠通不過的檢討書

我是世界的缺點 瘡疤 眼中釘 梅毒

他讓我蒙在鼓中 怪誰呢 是他用土

合成了你 合成了他

合成了我們大家

 

吾高陽之苗裔兮 吾老杜之高足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的早晨我出生於中國的雲南省

一片落後於新社會的高原 在那裏時間是群獸們松軟的腹部

是一個孵老在天空中的剝了皮的蛋黃 在那裏

人和神毗鄰而居 老氣橫秋的地主 它的真理四海皆準

美好的事情就是 背著泉走下青山 美好的事情就是

秋天原野上的稻草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被蒲公英的絨毛 辣得流淚

美好的事情 就是刺手的向日葵和楊草果樹下的黃草地

美好的事情就是春天歸來 馬鹿泅過下遊 青頭菌在林中出現

美好的事情就是在母馬尖叫的下午

一個男子的右腿被馬纓花絆倒在蠟染布上

我已經上路

在舊金山的澡堂裏 金斯堡亂倫的器官奄奄一息

他的詞典被遺忘在東方的箱子中 他落後於美國而成為詩歌先鋒

一路上瞌睡連天 除了入廁就不輕易動彈

在安全手冊看來 我真是一個配套的好乘客

但是肉體與睡眠 總是貌合神離 它不會跟著什麼飛行

你遠走高飛 它呆在原地 一股臭襪子的味道已隨眼皮合攏

為幸福的家庭預訂的 標準套間 建造得這麼深

不是地獄 但地獄肯定要這麼做

普通的十九層 住在底層的 不加以虛構 就說不出這是什麼

想象力要豐富 要掌握得更多的形容詞 才能把一個具體位置告訴人

把這幾片偶然間 飄到窗玻璃上的 蠟光紙

稱為陽光的一部分 是一種非凡的想象力

所以在這個國家 有普遍的詩人 在這裏 飛翔是向下的

下了十八層 才飛到他的窗臺上 基本上已經沒有自然光

其實有何光線可言 不過是一個茍且偷安的借口

讓他得以呆下去 讓他在找到更好的之前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園地整理好?”

普遍的裝修 都是一模一樣 好像刷油漆 安地板 用的都是復寫紙

總比自己獨出心裁 省事得多 標新立異 得罪的是普遍的人

他是那種熱愛人生的人 在底層 這種人真是鳳毛麟角

形容得過頭了 他不過是人群中 一個被海灘寬容的胖子

他醒在十一點半鐘 沒有規矩的被窩 藏圬納垢的拖鞋

索命的小鬧鐘 收音機一直調在短波2 裸體畫冊 事後

在匆忙中揉成一團的衛生紙 過期雜誌 空藥瓶 皺巴巴的枕頭帕

某女士的散文集 講的是憂郁的夏日裏 她的那顆心

還有老是嫌它礙事的短褲 都公開地扔在地毯上

猶如 戲劇的現場 出現了真正的生活

這一切構成所謂的隱私 他從不對人談起

連老婆都不相信 他還會相信誰

他的小女人在席夢思上做夢 她的手臂是一只紅鋤頭

歇在黑色的葡萄園 她的夢境裏有一只山羊 一只陶罐 一簇白羽毛

蘑菇變成的老妖精 幸福的句號的並不遠 近在咫尺

當她披頭散發 想起飛機場的時候

 

過去我相信詩歌不朽 大地永恒

熟讀唐詩 我夜夜故國神遊 何時石門路 重有金樽開?

在滇池的漁船上 我經常遇見才子王勃 他騎著白鶴像騎自行車

哦 那個秋天落霞與孤鶩齊飛 我學習笛子與騷體 熱愛白居易

過去我吸附著大地 我知道怎樣像一棵橡樹那樣擴張

輕盈 脫離物質的局限 又獲得地基的重量 一旦我不再受限制

我知道怎樣融合淫蕩與貞潔 最優美地生長

我知道如何與風一致 又像花崗巖一樣堅硬

如何像高原的花朵那樣舒展繁榮 又像冬天的心那樣簡單清秀

 

這是一架劫持了時間的飛機

它要強迫一部農歷在格林威治降落

本世紀 最前衛的風景

在教堂後面 速度一致的遊客 當著上帝的面

掏出雪茄 也順便掏出生病的陰莖

賽壬的臥室 在粉紅色的下水道上 投下人妖般的倒影

姑娘們八點鐘上班 對著一只只禁欲的火腿塗脂抹粉

色情過道裏人來人往 嫖客們都是世界公民

地鐵的出口就是超級市場 療治萬物的醫院 清潔衛生

泥巴遠離蔬菜 大地的子宮 用塑料布包紮起來

魚或者熊掌 哲學和藝術漫步在貨架之間 猶豫的都是兩件事情

兌換率是多少 馬上就幹 不需要玫瑰開路

不需要絮絮叨叨 不需要信誓旦旦 不需要自我表白

一切繁文縟節 統統免去 起飛 下降 一刻鐘就到天堂

 

五月的黑夜中我聽見一只蜜蜂學會了算術

我註視著一群樹枝扔掉葉子 舉起了旗幟

這不是一只蘋果的叛變 不是一條金色毛蟲的陰謀

虛構於黑暗中的花朵 已經成為盤踞於白晝的龐然大物

有史以來最大的龐然大物 最有力量的龐然大物

它使一切都成為脆弱的 脆弱的大地啊 脆弱的天空啊

脆弱的水啊 脆弱的獅子啊 脆弱的永恒啊

脆弱的諸神啊 脆弱的長安之月

脆弱的雅典山岡上的石頭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在吹簫巷家那邊 舊閣樓上住著艾米莉表姐和她的壁虱

中堂上貼著顏真卿的法書 父親以陸遊自許 像毛驢那樣走路

轉彎的角落掛著篾帽 梧桐樹下是黑色的水桶 日復一日

深宅大院裏群鬼們在陰涼處睡覺 夕陽穿過西廂照耀著外婆的草墩

母雞下蛋 家貓飛越橫梁 廚房的女巫在歌唱

我的第一首詩感激了原野上的落日

我的第一次愛情獻給了在星期六的晚上用腳盆洗澡的母親

我三歲的時候看見高山 大河 某個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了鷹的名字

 

“我們靠這 僅僅靠這而活著

可是我們的訃告從不提它”

 

此時此地 幸存的事物還在著

我思念的片斷是一只在雨後的田野裏爬滿露水的南瓜

這思念在夏日的流水中與女人的體溫交談

我思念著雲南松岡上一只睡眠中的松子

它在陽光下爆裂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湖泊

“那一度活著的已經死了 多少得有點耐心”

多愁善感 你小心過早禿頂

 

現在我們的飛機呀 駛進了眼科的天空

我是這架飛機中惟一的雙目圓睜的瘋子

空姐推著桔子的黃色小便穿過我的食道 遞給我兩個眼罩

離未來還有四個小時 她像夢露或夏娃那樣盯著我

她要我虛構一個電視的夜晚 或者一個索尼的夜晚

她要我視而不見 把前面的頭等艙想象成伊甸園

 

神賜的一天 多麼晴朗

天空系著藍圍裙 就像星期天的媽媽

一大早就出門 來到黎明的市場上

她的籃子裏 鮮花在盛開

南方的盆地 一只紅色的蚌 吐出了濕漉漉的泥巴

湖泊也是蔚藍的 魚在裏面遊動

少女們鼓起乳房 出了村莊 朝向蜜蜂房

林中空地裏 母的都在受孕

守林人的小屋外 坐著一只多情的蟬

碰上這一天 我多麼幸運 太陽升起了

萬物中的一員 我也是光輝中的生命

神啊 我知道你的秘密

 

在遠離大河的地方 我在陰暗的街道上談論著汽車的新型號

空氣使人疼痛 你在我眼睛的盲點上 很多年 我早已置身世外

我只看見前排的假發 塑料的花在比喻南方的一種植物

群山的陰影中 你已變成母狼 哦 閃辦 南方的菠蘿蜜情人

那一天我越過瑞麗江 紅色的河水上 漂著亞熱帶的黑女兒

哦 赤腳姑娘 你的破裙子上爬著星星般的甲殼蟲

你的脖頸上有棕櫚樹的灰塵

 

他醒過來後必得蹲在白馬桶上看舊雜誌

每次都要看一整版文章 幸福婚姻的秘訣

怪 說的都是不能多吃鹽巴 又是不能多吃鹽

聽著熱的肥皂水從樓上的洗澡盆放下來的 流暢聲音

左手摸摸鑄鐵的下水管 思考 浪費了的是什麼

右手在腹部搜索 探探是否 會碰著可疑的包塊

他最害怕“癌”這個字 普遍的恐懼

但老是出現在他有限的單詞表裏

一個城都在學習英文 不學的也是講普通話

只有他總是記不住 某些基本的漢字

要天天背誦“您早!” “吃過了?”

令他心煩的還有 動賓詞組:洗腳

名詞:水電費 動詞:遲到 動賓結構:開會

下面完事了 冷不防 螺絲松動的蓋板倒下來 砸中了他的臀部

讓他氣惱了兩分鐘 這件事不能說 又夾著拖鞋 像一條肥梭子魚踱進廚房

隔著臟玻璃 炒辣子雞 窺探對面陽臺上的動靜 那邊是上帝的小區

那裏也沒有陽光 那邊更深 但在他的黑眼睛來看 那個座位

比他這邊更舒適 “要是能復制就好了。”

燈可以隨便開 肉是消過毒 還有什麼信用卡 所以不封陽臺

普遍的公寓 普遍的壞電梯 普遍的妻子 普遍的丈夫

普遍的性冷淡 普遍的偏頭痛 普遍的呼吸道感染 普遍的想法

是換一份天堂裏的工作 工資高 事情少

 

西藏過時了 鄉巴佬的陜北啊 你過時了 魯迅呀 你的社戲過時了

沈從文呀你的湘西過時了 過時了 帕米爾高原布滿松樹的尾巴

過時了 村姑們粗野的美 過時了 《小農家的暮》啊 過時了

喝山泉的村子 過時了 雲南荒原上的狐貍 依附著大地的一切 都過時了

西伯利亞的荒野呀 小白樺呀 印第安的部落呀

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呀 非洲的青山呀 馬神和風神呀

螢火蟲環繞的南方之神呀 你們都過時了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哦 耳朵裏充滿金屬耗損的噪聲

 

我聽不見大地的聲音了

聽不見它有聲音 也聽不見它沒有聲音

大地啊 你是否還在我的腳下?

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猶如革命後的廣場 猶如文件袋

戎馬倥傯 在時代的急行軍中 我是否曾經 作為一只耳朵軟下來

諦聽一根縫衣針如何 在月光中邁著蛇步 穿過蘇州 墮落的旗袍?

我是否曾在某個懶洋洋的秋天 為一片葉子的咳嗽心動?

我是否記得一把老躺椅守舊的弧線?

“小紅低唱我吹簫 回首煙波十二橋”

哦 我是否曾在故國的女墻下夢見蝴蝶 在蝴蝶夢裏成為落花?

 

我的聽覺只對驚雷發生反應 我習慣於嚎叫與喧囂

“一旦被人聲喚醒 我們就淹死”

 

一份 可疑的節目單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酒席在為它舉行?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喜劇在為它上演? 鄰座的文藝工作者

去年寫詩 半年前炒上了股票 上周導演舞劇 掙了一筆

這回是前往地中海 補習一年級的語文

經濟艙 26DE 他先生的長假期 失業的牧師 老婆爬在耳廓上

嘮嘮叨叨 如果你這次不給我 買一件純金的十字架 我就和會計師跳舞

他有什麼好? 小爬蟲小財主! NO! 人家炒股票 最近才花了十七萬

在曙光小區 置下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你這個自命不凡的

巴黎公社 窮人的櫥櫃 你過時了 老孔雀 聖糞 這世界需要一個打著餿呃的

坐頭等艙的 肥上帝 漂湯的油 抓著一點是一點 你不割我的肉我就割你的肉

這日子 可不是繪畫繡花 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做文章 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

今天 有什麼還會地久天長? “速度太快 你可要抓牢了不放啊!”

 

在著 這話多麼好 多麼古老 多麼背時

在高原的月光裏面 小杏在著燙她的黑發

果果含著指頭睡在果園裏

在著 在東方的梅園裏 雕梁畫棟塗著梅花的影子

在著 母親疊起了絲棉被

在著故鄉的小巷 賣山茶花的姑娘來了

滇池在著 裏面出生著新的扁魚和石頭魚

西山在著 寺廟在白梨花之中

山在著 豹子在湖邊看自己的臉

在著 筇竹寺的五百羅漢

在八月的風中 托著瓷缽 走下青山

 

六個小時後我看見一只海鷗在機艙的圓形軀殼外面啞啞地尖叫

樣子肯切 黑色的前蹼在光滑鋁皮上抓著 滑下 好像要進入到機艙中來

我相信這就是它真正的願望 在這個世紀末

一只凍土地帶的鼴鼠也知道暖氣是好的 現代化是好的

雲南省的 一只戶口在雞棕菌上的紫色蝸牛 也渴望著長出蹄子

但是讓我個人的主義慢些 讓我離開這架飛機的時間 讓我

讓它更快地落後 讓我的詩歌降落在慢吞吞的雲南

讓我的臭皮囊 跟著飛機繼續遠行吧 我的詩歌向著大地飛墜

但是怎麼啦 怎麼我的屁股挑在煙囪上 詩歌之肉啊多麼嬌嫩

這雙受傷的眼睛 落在鋼鐵廠的睫毛裏

浪漫主義的降落傘 被摩天大樓戳通了

 

一匹真馬和它的騎手在北方的原野上慢下來

變成了兵馬俑

南方的雲會以為他恰到好處

但在這架飛機上他永遠找不到座位

出生於晉朝的作者 已經適得其所

屋頂建築在藍色的丘陵之間 青靄入看無

“在鄉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開得茂盛”

“秋蘭兮青青 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 忽獨與余兮目成”

明月上升的時候他會想起松樹上的鳥巢

在夏季的洪水到來之前 他涉過溪流 揮鋤築堰

油漆匠唐明修的鄰居 工於看見看不見的事物

在二十六個字母之間 他只要了一杯茶

然後在熒光屏上消失了

 

在遠方 頭等艙燈火輝煌 握著一份單詞表

來自菊花村的婦女熱愛的是微波爐

補習十年 重新學會了說話 才敢到外國去 他丈夫

一個波士頓晚報上的老玉米 一輩子只會說母語

不會寫漢字就到中國的鄉下摘南瓜

買的是單程機票 玉珍家的丫頭深知

只有那麼多座位 必須抓緊時間 搶灘奪地

她對一成不變的故鄉深惡痛絕 在那邊

舊世界等級森嚴 各得其所 雨水屬於泥土 森林屬於野獸

田園是勞動者的 黑暗屬於所有的眼睛 蘋果掛在蘋果樹上

山羊 總是山羊的樣子 天空 成全的是鷹和烏鴉的生活

卻把才女的青春 耽誤 時代遠去了根在原處

因此憤世嫉俗 鄉村現代派 贊成達達主義

咒罵孤陋寡聞的父母 仇視嫉賢妒能的村子

在春天的夜裏 當花朵在她故鄉的藍色山崗

一朵朵得意地誕生 她在絕望中 嚎叫

掐死最後一只跳蚤 把一瓶藍墨水 統統喝光

自殺未遂 發現了頹廢一詞 從此對人生有深刻的理解

終於跳上飛向天邊外的班機 拋下一句名言 好日子在山那邊

後來她生活在別處 在公寓裏相夫教子 重新學習禮貌

深情地使用計算機 站在遊泳池邊 與白領人士攀談

發福的家庭婦女 扶著手推車穿越加利福尼亞的落日

在光明普照的超級市場 與正在選購冰凍豬蹄的

垮掉的一代 擦肩而過

 

山鷹在仰視著我們的飛機 天空中的舊貴族

它曾經是歷史上 飛得最高的生物

但現在它在我的腳底下 猶如黑夜扔掉的一條短褲

在我們的飛機中看不見鳥 也看不見雲

在我們上面沒有鳥 也沒有雲 上面啊 已經空無一物

我們已經越過上帝工廠的煙囪 越過了他的國旗

天天向上 我們已經高高在上

 

哦 去天堂的道路是否只有一條航線?

如何消除山茶花進入肥料的決心?

如何離間狼群對動物園的好感?

如何取消一張貧窮的餐桌存在自動取款機中的抒情詩?

如何在一萬尺的高處逃跑 降落在皇帝的後宮?

 

世界的一角掀起來 是根特冬天的雨夜

古老的城 黑暗中的教堂 摩天大樓眼中的老古玩店

漢語三詩人肩並肩 約翰在前面領路 重建巴別塔的智者

後面是美人萬伊歌和搖滾樂手 最後是揚 一個邋遢的弗萊芒詩人

我們是古代的朋友 好風 從宋朝的樹林中吹過來

把萬伊歌金色的頭發散開在姜白石的詞中 只有少數人 會皮膚過敏

七個使徒的雞皮疙瘩 七個使徒在英語之外的尊嚴 七個使徒對時間的遺忘

溫暖的咖啡館 杜甫的心情 閑來垂釣清溪上 忽胡乘舟夢日邊

中年的揚 像我從未出生的哥哥 他說夢見在一所監獄裏和我住過

此語令但丁嫉妒不已 詩人都是一座監獄裏的同性戀者

道路泥濘 混雜著吃剩的麥當勞和衛生紙 達爾文的切片

根特的河像盤龍江一樣古怪 “油和瀝青 洋溢在河上”

哦 這是一架已經保險的飛機 這裏已經沒有任何問題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擋的星空”

馬上就要下降 英語在報告地面的溫暖

晴朗 警方捕獲在放置炸彈的黑手黨 地鐵再次客滿

在鐵鳥的兩翼下 黑暗之桌已經把所有的燈座鑄定

不可能想象下面還會有一匹真狼在執政

不可能想象一個兔子的黨或一個蘑菇的社區

最豐富的想象力 也想象不出在陽光和水泥之間

如何容納一匹黑色母豹與鹿群相依為命的生活

但我可以平靜地接受一個水泥的國家 一部水泥的詩經

我可以接受一個水泥的婦產科 一片水泥的大海

 

一切都湧向現代去 這麼多人 湧過了倫敦橋

這麼多人 那個作者可沒想到 “那高空中響著什麼聲音”

會吸引了這麼多講究平平仄仄的讀者 

他沒有想到 上帝的舊公園已經如此令人心煩

機艙中擠進了這麼多的攥著登機機牌的手

猶如幹燥的樹枝 抓住了烈火的邊緣

“這裏沒有抱怨的聲音 除了嘆息

震撼著永恒的天庭”

 

“去故鄉而就遠兮 去終古之所居”

在時間的後院 並沒有抵達事物的開始

從開始向著後來後退 卻撞進未來的前廳 到站

按字母排列的 “不真實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黃霧下”

被一份份逼真地復印出來 一座座移動著 猶如連鎖店

城A 城B 城C 城V 城R 城M 城W

灰色的飛機場 已經把龐大的身軀和爪牙 攤開在各國的郊區

像是在水泥的鳥巢中孵出的恐龍 它從黑暗中伸出發光的長舌

吞下了我們 吞下 所有 駕駛員 空姐 機修工 中國人

希臘人 馬雅人 印第安人 所有 大亨 小偷 赤色分子 佛教徒

妓女 素食主義者 牛仔 總統 所有 下去吧 乘客

這是惟一的出口 沒有一個人可以拒絕

“在遠方 我們所能看見的 只是永恒的巨大的荒原”

從這個口進去 從那個口出來 不過是九個小時

我已經在一大片拼音中間 晃著兩只陶磁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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