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文·薛定諤(1887——1961),奧地利物理學家。生於維也納。維也納大學哲學博士,格拉茨大學、蘇黎世大學、柏林大學教授。量子力學奠基人之一。在法國德布羅意的物質波理論的基礎上,建立了量子力學的另一形式波動力學。其數學表述是描述微觀粒子運動狀態的薛定諤方程。1933年同狄拉克共獲諾貝爾物理學獎。著有《波動力學四講》等。

  我們方才討論過的那個基本的真理意境含有一個觀念,雖則表達得不完全而且一般化,卻比較容易為現代科學思想所吸收;那就是,一系列由遺傳連接起來的個體,從一個到另一個的繁殖行為,實際上並不是肉體和精神生命的中斷,而只是其緊縮的表現,正由於此,所以當我們談到我的意識和我祖先的意識的同一性時,這同我說我在熟睡以前和熟睡以後的意識是同一個意識的意思大致是一樣的。通常不承認這一事實的理由,是後一例中有記憶存在,而前一例中卻顯然一點沒有。但是今天大多數人們不得不承認至少在許多動物的本能中,我們所看到的恰恰就是這種超個體的記憶。熟悉的例子包括以下這些:鳥類築巢,而巢總是和這一類鳥兒產蛋的多少和大小相適應的,然而這不可能是鳥兒的個別經驗得來的;又如狗在臨睡前「鋪床」,即使在波斯地氈上也會用腳去踏,就像在草原上把草踏平那樣。還有,貓要把自己的糞便埋掉,即使在木板的或石板地上也企圖這樣做,這只能說明是防止被敵人或被追捕的動物去聞到它們的臭味。 
  要在人類中發現同樣的現象是比較困難的,因為人的內心總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同時人們還堅信(在我看是錯誤的)只有完全不經過思想、完全不加考慮的行為才是本能的行為。因此,人們對強調事物主觀一面的描述,諸如物種記憶的存在,表示強烈的懷疑,並否認這一大堆現象對我們講的意識的連續性有任何證明價值。雖然如此,在人類和動物中一樣,確實有一種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情結,並且毫不含糊地具有超個人記憶的痕跡:這就是兩性情感的初萌,兩性之間的親力或拒力,對性的好奇心和羞恥心,等等。在戀愛時的那種無法形容的又苦又甜的心情,特別是那種嚴格選擇對象的傾向,這一切最明顯地表明有一種只存在於個人意識內而不普遍存在於物種中的特殊記憶痕跡。 
  再舉個例子:這種人類亙古遞傳下來印象的「回憶」(西門稱為Ekphoria),還可在人們日常生活中一些「吵架」現象上看出來。有人侵犯到我們的權利(不管是事實,還是我們覺得),我們立刻就感到非得狠狠對付一下不可,要責備,辱罵,等等。我們「發火」了,脈息加速,頭腦充血,肌肉緊張,發抖好像觸電那樣,而且往往不由自主地要採取行動。一句話,整個機體已經看得出準備去作我們千百萬祖先在類似情況下真正作出過的行動:打擊侵犯者並保衛自身,這對我們祖先說來,這樣做是完全對的和必要的。但對我們來說,這往往不必要。雖說如此,這類情況我們還是控制不住。即使一個人完全明白要他真的動手,他是決計不會幹的,或者知道這樣會對自己不利,因此他連腦筋都不會認真動一下;特別是,當他的頭腦正在自覺地和全神貫注地考慮最好還是動口而不動手時,因為(我要說)只有用口能保護他不吃大虧,就如同他的祖先們在他們的情況下用拳頭一樣,儘管如此,一個有這種傾向的人有時還是不免訴諸武力。這說明,他的整個返祖機制嚴重地妨礙了他採用自己的辦法保衛自己。我們的祖先在同樣情況下只知道「上呀!上呀!」由於潛在於我們心中的物種記憶在作怪,所以控制自己時,我們就感到很苦痛。有時我們還是不聽理性呼聲,而只一味盲目行動,結果就造成大錯,後悔莫及。 
  在這些特殊的事例裡,我們特別看得出,我們祖先經歷的侵入,看得出我們生命中有一層不是在我們自己個人生活中形成的更早的存在,並起著明顯的作用。這樣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很多;諸如「同情心」、「憎噁心」;對某些無害動物的厭惡;到了某些地方覺得很安逸,等等。但不僅是這些例子可以證明人的意識的連續性和同一性;即使沒有上述的這些例子,我們還是可以肯定這是真理。 
  我的有意識生命視我的機體組織,尤其是我的中樞神經系統的特殊結構和作用方式而定。但是這些結構和作用方式在因果關係上和遺傳關係上又視我之前就已存在的機體組織的結構和作用方式而定,這些全都和有意識的精神生活相聯繫,而且這一連串的生理事件並沒有任何中斷的地方;相反,每一個這樣的機體都是下一個機體的藍圖,也是其製造者和材料,從而使它的一個部分長成為它本身的一個復本。請問在這一系列事件中,我們該把新意識的開端放在哪裡呢? 
  但是我腦子的特殊結構和形成的習慣,我的個人經驗,事實上,一切我真正叫做我的人格的——這些肯定不是由我祖先的遭遇老早決定了的!如果後面這句話是指我個人的一系列祖先而言,那當然不是如此。說到這裡,我們就必須慎重考慮一下在這一節開頭時講的那個不完全的陳述包括哪些範圍。因為,我稱之為我的較高級的精神自我的結構,在本質上確實是從我祖先的經歷那裡得來的,但這不是說它完全或主要地限制在我自己祖先這一範圍裡。如果我下面所要說的不僅僅是玩弄辭藻的話,那麼讀者就必須弄清楚這一點,即決定一個人的發展過程的是兩種因素:(a)他的基因的特殊安排,和(b)作用於他的特殊環境格局。讀者還必須知道,這兩種因素的性質完全相同,因為基因的特殊安排,以及它所包含的一切發展的可能性,都是在更早的環境影響下並主要依靠這些環境而發展起來的。現在你看,精神人格的湧現,環境的影響整個兒密切聯繫著,而這些影響又是同類成員(有的活著,有的死了)的精神人格直接造成的。而且要始終記住,我們這些科學家可以而且必須把所有這些「精神的」影響看作是別人的機體組織對我們自己的機體組織(就是說,我們的腦神經系統)直接限制和修正,因而這些影響在原則上和我們自己歷代祖先們在我身上引起的影響,並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什麼自我是獨立的。在每個自我的背後都拖著一條由肉體事件和作為整體的一個特殊部分的精神事件形成的長鏈,而且我就是這條長鏈的反應者和延續者。隨時通過自我的機體、特別是它的腦神經系統的情況,同時通過教育、傳統,並由於語言、文字、文獻、習俗、生活方式、新形成的環境……一句話,通過千言萬語也講不完的事物,通過這一切,自我不僅僅和它的祖先的遭遇連起來,自我不僅僅是這一切的產物,而毋寧說,在最嚴格的意義上,它和這一切就是同一個東西:是這一切的嚴格的、直接的繼續,正如50歲的我是40歲的我的繼續那樣。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西方哲學家們幾乎普遍承認,個人的死亡並不意味著生命本質的終結;但除了柏拉圖和叔本華而外,幾乎沒有什麼哲學家考慮到和以上見解邏輯上密切相關的另一個更深刻、更親切和令人鼓舞的見解:那就是,個人的誕生也同樣如此,它並不表明我第一次被創造了出來,而只表明我好像是從酣睡中慢慢醒過來那樣。這樣一來,我就能看到,我的希望和努力,我的憂慮和恐懼,是同生活在我之前的千百萬人們的希望和努力,憂慮和恐懼一樣的,而我也可以希望千百年後我在千百年前的渴望得以實現。思想的種籽只有作為我的某些祖先思想的繼續,才能在我裡面發芽。 
  我很清楚,雖然有了叔本華的哲學和吠檀多的經典《奧義書》,但大多數讀者雖則會認為我提出的是一個可喜的和恰當的比喻,但不會同意所有意識在本質上都是同一的這個命題,有什麼真正的實際價值。甚至有人會對一家人的意識是同一的這個論點提出異議說,一般說來父母兩個生幾個兒女,而父母繼續活下去,所以是多而不是一。此外,一個人童年記憶的完全消失,好像也表明意識不是連續的。但在我看來,這種從譜繫上引起的邏輯和算術的矛盾,倒是一個正面的證明,因為我覺得這恰恰就是意識同一性的主張實際上為科學(如遺傳說)所證實了的地方,因此這種矛盾和整個吠檀多論點聯繫起來看,也就變得無力了,起碼可以說明,把算術運用到這些事情上是極端不可靠的。至於記憶的徹底喪失(這肯定在許多人的內心深處,是這種生理的虛幻不朽性的最可疑的地方!)即使不從什麼形而上學的角度看它,也可以認為,為了形成這樣東西,這塊可以用來模塑的蠟一遍又一遍地搓平,是多麼地會適應的呵!而這樣東西即使像叔本華所設想的那樣,不想被形成,但事實上仍舊在被形成之中。 (全增嘏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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