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研哉藝術隨筆集·飛越太平洋時的憂郁

這是我的一次失敗回憶。

1987年12月,為完成某汽車公司的企業廣告,我曾拜托住在洛杉磯的插畫家幫忙。

這名畫家名叫席德-米德(Syd Mead),如果說他就是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和《創-戰紀》(TRON: Legacy)的美術指導的話,大家可能會有印象。由於他出身於工業設計,所以構思合理,連最細微的部分都具有很強的說服力,獨創了用寫實的筆觸描繪未來城市的作品風格。他和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簽約,一邊進行空間站的站內布局設計,一邊將宇宙開發的未來規劃繪制成科幻圖,即使是對於我們這些見慣了先端科技的設計師而言,依然充滿嶄新的逼真魅力。

我請他幫忙畫的插圖,是以“機械化的未來”為主題,畫一條可以遙望遠處未來建築林立、通向郊外的高速公路。由於表現的是對不遠的將來的展望,因此不可隨意憑空亂畫,必須具有合乎邏輯的說服力。

我根據席德-米德以往的作品,畫出一張草圖,傳真到洛杉磯。米德再把加入他的意見的三張草圖反饋給我。

就這樣,一來一回地經過多次傳真協商之後,我們的意見終於取得一致,便請他著手繪圖了。

聽東京的代理人說,席德-米德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他住在洛杉磯郊外的豪華公寓裏,每天只在早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光照下進行工作,使用的筆都如同針一樣細。

從這些描述中,一個瘦削、神經質、戴著細細的銀邊眼鏡、滿頭白發的作家形象就浮現在我腦海裏。他那帶遊泳池的大房子,建在一塊采光很好的高地上,一只長毛狗躺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午睡。整潔的工作室位於帶著絲絲涼意的半地下,有著透明感的晨光從百葉窗的間隙中照射進來。到了下午,光線逐漸變成黃色時,他便停止工作,在泳池邊的躺椅上坐下來,享受一天中的第一支煙。

在用傳真進行交流的時候,我對他一直都是這樣想象的。但是到洛杉磯見到本人之後,雖然不能說完全顛覆了我的想象,但是不管怎麽看,他都是一位矮墩墩、有些鄉土氣、很和藹的老先生。

他很愉快地帶我參觀了他的工作室—同樣出乎我的意料,其實是一個又狹窄又雜亂的地方。在這裏我看到了他已經完成了80%的插圖,一個長得酷似腹語術木偶似的助手,正在旁邊的工作臺上給畫打底。

洛杉磯的冬天也挺暖和,雖然已經是12月,助手卻穿著一件短袖衫。再看看穿著黑色皮衣的我,就像是把東京忙亂不堪的年底扛在肩上一樣,與洛杉磯燦爛的陽光實在不搭調。

乍一看插圖似乎沒有什麽問題,但是仔細觀察,就發現與他的其他作品相比缺乏些生氣。雖然整體來看沒有明顯缺陷,卻沒有多少能夠體現出作者卓越才華的閃光點。

難道是因為我從這幅作品的草圖開始就一直在觀賞,而導致審美疲勞了嗎?不,不是這個原因。眼前確實是席德-米德的插圖作品,但是,缺乏人們常說的那種“靈性”。難道說,他是輕視我們日本人嗎?我額頭上漸漸滲出冷汗。

與米德的談話過程中,我逐漸明白了。說白了,這個插畫對於他來說,並不是那麽具有吸引力的。只不過是從千裏之外的東京發來的請托,需要他創作這麽一幅與他以往作品一樣水準的畫而已。而且委托人還是官僚化的日本公司,附加了不少冗長又啰唆的要求,雖然他沒有直接這麽說,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

的確,我為了讓日本的廠商和這位世界知名大師合作時不致產生糾紛,操了一些多余的心。例如對傳送過來的草圖進行詳細地分析,連背景中的樹都一棵一棵加上註解,向公司方進行說明,然後又把那張寫滿了公司方面意見的草圖寄到米德手中。

完全是多此一舉。從東京發來的這些神經兮兮的傳真,讓他已然不夠鋒利的畫筆更加遲鈍了。在沐浴著洛杉磯燦爛陽光的席德-米德工作室裏,我只能抱著黑色皮大衣,品嘗這一苦果了。

數日後,圖畫被放進了又黑又大的搬運箱中,我懷著落寞的心情離開了洛杉磯。

我應該一開始就直接跟他面談,應該不去顧忌他的盛名,坦率地跟他本人接觸。如果再多花一些時間,放松地跟他一起商量一下這幅畫就好了。

我滿懷憂郁,再度飛越太平洋,返回東京。

傳說曾有日本武士看到日本和巴黎的巨大差距後,感到絕望而剖腹自殺。雖然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但這並不僅僅是一個笑話。對敏感的人來說,巴黎確實是一個有著極強沖擊力的城市。

人在到了30歲之後,頭腦和感知力都逐漸變得遲鈍的時候,才能夠愉快地品味這座愜意的城市吧。我一邊悠閑地在大街小巷裏溜達,一邊自以為是地想著。

然而,我再一次碰到了讓我流鼻血的情況。

那天,我去奧賽博物館參觀。它是由為1900年巴黎世博會所設計的奧爾良鐵路終點站奧賽火車站改造而成的,主要收藏1848~1914年之間的繪畫、雕塑、家具和攝影作品,1986年落成開館。

1900年的巴黎世博會是一屆以Grand Palais(大宮)和Petit Palais(小宮)等為代表的,將現代主義和樣式主義建築風格加以微妙平衡的奇妙建築層出不窮的,爭議多多的博覽會。

這是一個鋼鐵構造的巨大拱形空間,由石材、噴漆工藝等古典風格的裝飾將醜陋的鑄鐵構造遮蓋起來,先進技術和傳統樣式在沖突中相互妥協。從藝術性來看,這些讓人感到猶豫不決的建築,雖然在世博會上受到萬眾矚目,但並非全部都得到了巴黎市民的認可。奧賽車站等建築,甚至被打上了拙劣建築的標簽,在鐵路停止使用後,還曾遭遇過好幾次被拆除的危險。

1973年以後,喬治-蓬皮杜總統執政時期,開始對奧賽車站進行改造,經過吉斯卡爾-德斯坦和密特朗兩屆政府的努力,這個建築物終於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的美術館。

由三位法國建築家構成的名為ACT的團隊在改建工程中競標成功,內部裝飾則由意大利建築師葛爾-奧蘭迪進行設計。

在1900年的世博會中,這個融合了傳統風格和現代技術的實驗性建築,獲得了贊嘆和批判之後曾一度被人忘卻,經過了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洗禮之後,才重新回到了時代的前端。

一直以來,我對博物館、美術館的設計抱有興趣,不僅是建築空間,還包括其展示結構和平面設計。讀了這個博物館的相關資料後,已經有了大體的了解。但是,實物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僅僅用美術品替代了機車,就能夠將其稱之為美術館了嗎?我一直想象它是一種廢物利用。但是,一踏入美術館的大門,不得不佩服前人利用車站這一巨大空間建設美術館的眼光。如果僅僅作為美術館來建造的話,是絕對不會獲得將巨大空間巧妙地再生,為其賦予一種勇武之力的展示空間的創意。

內部裝飾也是如此,墻面和展示臺大膽采用大理石和金屬材料,經過高超的處理後產生了美妙的和諧感。一個世紀以前,這種將金屬和石材進行組合的創新成果,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進化成一種新的典雅風情,在20世紀末的巴黎再次開花結果。曾經飽受批判的現代技術和保守派思想的苦不堪言的折中,已被巧妙地加以克服。即便是作為一個現代化的建築空間,在提供了新的借鑒這一點上也是意義深遠的。

從隨意、寬松的展示品擺放,到解說圖板的顏色和大小,以及將解說圖板安裝在墻上的精致黃銅部件,都能夠看出來這種典雅。

解說詞被翻譯成包括日語在內的四種語言,印刷字體都充分展現了羅馬字體和宋體的美感,讓我無法移開視線。日語的說明是符合日語規範的豎體排版。不知是出自哪位設計師之手,盡管他不像整體工程的主角—建築家那麽引人註目,卻出色地完成了分內的工作。

雖然只有短暫的設計經驗,但我知道“典雅”並非只靠管理、強制、計劃就會產生的東西,而且“典雅”也不是經過研磨就能夠達到的境界。它是不僅懂得研磨之美,還要懂得細致中透露粗糙的意義、懂得基於熟知本民族的文化美,並有所克制的智慧。

如果把這項工程交給日本或美國設計師來設計的話,一定會采取復制上世紀末的建築風格,或者另一個極端,建造出更為露骨地表現現代感的東西吧。

對於古老文化的深刻認知與自信,反而會讓人們去加速吸納新事物,這種新舊之間振幅的寬度,才是產生這種優雅的文化空間。

巴黎,依舊是一塊品之不盡的卡門貝乳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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