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研哉藝術隨筆集·外籍評委的心得

1990年夏天,香港設計師協會邀請我擔任名為“DESIGN90”的設計大賽評委。

剛接到這個邀請時,還驚訝於為什麽會讓我這樣的年輕後輩擔任評委,但聽了評委的相關條件後我才明白:原來打的是讓我自費旅遊,順便擔任評委工作的如意算盤啊。總之,是因為沒有正式邀請評委的預算,即使請來有名的設計師,也恐招待不周,所以這次邀請的都是比較好說話的年輕設計師。

作為補償,大賽組織者負擔我在港期間的餐費,還歡迎我帶朋友一同前往。

說老實話,我非常喜歡香港。

不知道該說我的舌頭在香港獲得了新生,還是說我在香港迎來了成人式,反正我完全被香港的“飲食世界”征服了。數千年形成的登峰造極的飲食文化讓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味覺享受。這種快感只要體驗過一次就難以忘懷。另外,我也很期待與那些久別的香港設計師朋友再次相聚,和他們圍坐在圓桌邊品嘗中華美食也不是一件壞事。

出於以上原因,我接受了這個邀請,並且約了兩個朋友一起前往。

評審活動在香港灣仔區的會展中心進行,主辦方的負責人名叫克裏斯托弗-張,是香港貿易發展局的設計部主任。此人是個表情捉摸不定的中年人,時不時皺起八字眉,就像剛剛吃了人似的。

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亞洲人,卻取了“克裏斯托弗”這麽一個名字,香港人都是這樣,不管外表是亞洲人還是歐洲人,都有一個洋名字。例如托尼-譚、傑尼克斯-黃之類的。起初我以為是基督徒洗禮名,但似乎不是,據說是把小學教師給起的昵稱直接拿來加在自己的姓氏前面使用。總之,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評委一共9個人,來自國外的評委有我和美國伊利諾伊州工業大學的查爾斯-奧維恩教授。真是個奇妙的組合。

在八字眉的克裏斯托弗先生的介紹下,我與奧維恩教授握手相識了。不過,我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就仿佛兩只變成了貍貓的妖精在虛幻的龍宮中碰面了似的,彼此都不大自在。

評審開始了。

組委會給每個評委發了評選紙,上面記載了每一個作品的參賽號碼,認為不錯的標上圓圈,差一點的畫上斜線。評委們面前緩緩降下了屏幕,看來是先從電視廣告開始評審。我頓時不安起來,因為我一直以為只評審平面設計作品。每一個作品重復播放兩次之後就進入到下一個作品,這些廣告裏全部都講廣東話。

屏幕上出現了成龍,他一邊大聲喊著什麽,一邊又是跑又是跳,結尾部分出現了耐克運動鞋的商標。這種作品還是比較容易理解的,但也有些作品完全搞不懂是什麽意思。例如某手表廣告,一對母子被人流沖散的畫面中接二連三地出現我無法解讀的四字成語。看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作品,我真想奪路而逃了。

我瞟了一眼鄰座的奧維恩教授,他按照自己的節奏,只看了一遍視頻就大膽地給出了得分。碰到我的目光,他狡黠地嘿嘿一笑。

這是同謀者的笑容。

我這才恍然大悟,真不愧是美國人,幹什麽都爽快啊。

是啊,讓我用香港人的標準來打分確實有些強人所難。說到底,我是個外籍評委,即使因理解不了細微之處而煩惱,也無濟於事。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按自己的標準進行評審呢?對這些自己不可能理解的東西這麽鉆牛角尖,何談融入國際社會呢?

卸下心理包袱後,我頓時感覺輕松了很多,也學著像奧維恩教授那樣,站在異文化的角度上給所有參賽作品打分。

有兩名勇敢的外籍評審參與的審查順利進行著。到了對平面設計作品進行評審的階段,我總算可以遊刃有余地來欣賞這些參賽作品了。

香港設計師的總體水平並不算高。香港是以中間貿易為主,工業產品加工和生產還剛剛起步,所以不論工業設計還是平面設計,也只有20多年的歷史。

但是,偶爾也會出現水平很高的作品。在香港,學校在初中階段之後就開始用英語授課,這一獨特的文化環境,造就了與日本風格不同的、融合了東西方文化的設計風格。另外,巧妙地將明清時期的古老民間藝術融入到設計中的作品也很有新意。外國人眼中的日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其深深植根於本土文化土壤之中的表現,蘊涵著無法模仿的震撼力,具有遠遠超越了表面的折中性,是真正令人感動的東西。

經過一審和二審,從2000件作品中選出了19件角逐大獎,最後用舉手表決的方式確定了大獎得主。

我最初推選的獲獎作品是設計師陳幼堅為某酒店做的巧克力包裝設計。那是個十分精巧的成套設計,如果制作成一個大箱子一定會相當有分量。由於大膽使用了在昏暗燈光下拍攝的浮雕龍照片,看上去非常的雅致,令我印象深刻。

雖然作品主題的東方色彩很濃,但是表現主題的方法以及與英文字母的組合,又明顯帶有西洋風格。使用這種古老的民間藝術圖案,很容易給人一種強烈的地域感,但是設計師拋開了中國式的表現方法,從西方的視角進行處理,這就賦予了作品知性的優雅魅力。

遺憾的是,只有我一個人推薦了這個作品。

通過討論,最終是名叫韓太君的設計師為溫莎牛頓(Winsor&Newton)畫具設計的雜誌廣告獲得大獎。這也是將西方畫具用東方風格進行設計,獲得較好廣告效果的優秀作品。雖然我覺得這幅作品作為優秀獎略顯單薄,但是它得到了大多數評委的認可,我也只能表示同意。

這個時候,我和奧維恩教授都已經被這種混雜著東西方風格的香港設計折騰得身心俱疲,連說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互相聳聳肩膀。

隨之而來的電視臺和記者采訪,將我最後的一點兒精力消耗殆盡。但我還是打起精神和他握手告別,並表示一定會再相見,隨後離開了會場。

與松松垮垮地系著領帶、頭發有些淩亂的奧維恩教授告別時,從他不經意的一瞥中,仍然能看出他那特有的玩世不恭。在瞬間的眼神交會中,我們都感受到了過量的異國情趣帶來的感官疲勞,以及只有這種狀態下才體會到的奇妙的連帶感。這是作為外籍評委才感受得到的不合理的喜悅感。

“哎呀,辛苦啦!辛苦啦!”

我那兩位朋友來到了會場,雖說頭一天晚上,他們被我硬拽著去參加香港設計師協會舉辦的歡迎晚宴,讓他們備受折磨,但經過一天悠閑的觀光,他們似乎恢復了好心情。然後,我們一起前往圓桌邊,投入美食聚餐。

盡管身體疲憊不堪,但是我的味覺依然很活躍,那個晚上品嘗的廣東料理,讓我更加迷戀香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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