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華《我的野人生涯》第三章·忍痛放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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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個黃昏。我正沿著陡峻的小道朝小山梁上攀登,前邊出現了一個少女的身影。她正默默地朝山梁上走著,從山梁上方的第一道階梯上,突然傳來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啊!啊!”的怪叫聲。走在前邊的少女,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粗獷的吼叫聲嚇破了膽。扭過頭,戰戰兢兢地朝山下沖來。由沙礫石形成的山梁小道又陡又滑,少女朝山下奔跑時踉踉蹌蹌地失去了控制。看著她像是要跌倒的樣子,我忙伸出一只手攔腰摟住了她。少女臉色蒼白,眼睛緊閉,不省人事地倒在了我懷中。
  “啊!啊!”山梁上的怪叫聲,再一次響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聲音是文工團的精神病人肖利雄發出的。因碰上了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受了驚嚇猛然撞到我懷裏的柳青青,少頃才漸漸地睜開眼睛。“你怎麼了?”我見她有些眩暈的樣子,問著她。她看一眼我,像從噩夢中醒來,說一聲:“對不起,我有低血糖。”說完便從我手中掙開,忸怩著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了。一個清純、文靜的少女的身影,印在了我的腦海裏。
  1974年初秋,在我參加林區文化調查組,不斷深入林區邊遠地區開展社會文化調查工作期間,我在林區文化館,見到了鄖陽地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李建。李建對我們講了十多個發生在房縣的野人故事,接著向我們建議說:“你們在林區搞文化調查,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我建議你們還應該根據神農架的特點,展開一些野人調查工作。你們能揭開野人之謎,就是對世界作出的最大貢獻。”
  幾天後,我隨李建副部長一道,乘坐吉普車到神農頂附近的巴東埡觀光。李建聽說酒壺林場有七個幹部、工人同時見過野人,吉普車走到酒壺坪,李建就專門走進工程隊的隊部,找到幾個幹部、工人進行座談。一個叫向丕海的工程隊書記和工人陳懷林,聽我介紹李建是鄖陽地區的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是專門調查野人的。他們說,1968年夏天,他們一行七人,在巴東埡附近的箭竹林中尋找一種叫“頭頂一顆珠”的中草藥。在準備下山時,他們突然看見兩個高大的人影,就在離他們20多米遠的公路路基下方朝著他們爬上來。當他們發現這兩個白色的人型動物,是披頭散發的野人時,一下子都緊張了起來。為了壯膽,七個人朝著野人一陣吼叫。兩個野人擡頭看見公路路基上有一大群人,這才轉身迅速朝著大神農架南坡的原始森林中快速奔逃。
  1975年5月,松柏鎮發生了一件新聞。蔬菜隊有個叫楊維方的青年,在送郎山碰上了妖怪,嚇得他在床上昏睡了幾天。為此,我一連幾次走進了楊維芳的家中展開調查。自從楊維芳在送郎山差點被紅毛妖怪嚇死的事件發生後,送郎山便成了我經常進山探險的地方。松柏鎮就在送郎山南坡山谷的青陽河邊。每當文工團組織小分隊到基層的林場、工程隊和邊遠的農村宣傳回來,我都會利用文工團員休息幾天的時間,或者利用平時的星期天,攀登到高聳入雲的送郎山,在密林中不斷尋覓野人的身影。
  9
  那是5月的一天下午,我在送郎山的密林中搜索一天後,正沿著大山梁風塵仆仆地朝著南邊山谷裏的松柏鎮返回。當我穿過一片片密林,走到緊挨松柏鎮的山梁上的第一道階梯時,遇到一群正在山梁上遊玩的青年男女,我一眼就看見了柳青青。
  此時,她正站在山梁上鳥瞰松柏小鎮。要經過狹窄的山梁,必須從她的身邊走過。當我懷著忐忑的心放慢腳步,就要走到她的面前的時候,她扭過頭朝我打量一眼,像是想起了我的樣子。她眼睛突然一亮,臉上露出了些微驚奇的神色。看著她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特有的矜持、嬌羞而膽怯的目光打量我,倒令我覺出了她的純真和可愛。我一邊緩慢地朝她邁著步,不覺產生了向她打招呼的念頭。
  在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對視一陣後,她總算首先說話了:“你,看著我幹什麼?”只見她說完話,臉刷地一下羞得通紅,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我這才答非所問地對她說道:“你,好像是高中生吧?”“是啊,怎麼我看你,總像很神秘的樣子,像個偵探似的。”我說:“算你說對了,我要不像偵探,那就不是我了。”“為什麼呢?”她好奇地問著。我說:“我的性格就適應當偵探,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偵探家。”
  “你偵探什麼?”柳青青突然像下了很大一番決心後,問我,“你是文工團的,你跑到山上,偵探什麼呢?”我說:“說了,別嚇著你,我在山上考察野人。
  “哇!好嚇人的,快別說了。”聽見她害怕我說野人,我一時無話可說。
  面對眼前這個淳樸善良、青春靚麗的姑娘,看著她的眼神裏洋溢著溫情脈脈的迷人的光芒,我雖然只與她講了幾句話,隨著從內心自然流露出來的輕松、愉快、些微的幸福的感覺,先前的拘謹很快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倒是希望更多地和她說點什麼。一種由異性身上產生的磁石般的吸引力,似乎已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也吸引住了我的腳步。站在高高的山梁上鳥瞰松柏小鎮。成群的鴿子,從一些機關大院的陽臺上風風火火地飛上了天空。柳青青打破了短暫的沈默,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真想變成一只鴿子,能自由快樂地在天上飛翔。”
  “鴿子雖然溫順、善良,是和平和聖潔的象征,它們卻不能翺翔在高遠的天空。”我說,“我不想做鴿子,倒想做一只雄鷹。”
  “雄鷹在高高的天空,我總覺得它們形單影只,顯得既高傲又孤獨的。”她說。
  “也許,正因為它們孤獨、高傲,才顯示了它們傲視蒼穹的高遠誌向。”
  “也許,是像你說的吧……”她停頓片刻,又補充一句,“但我卻不想做一只雄鷹。”
  自從在山梁上與柳青青說話以後,因正值青春歲月,是容易想入非非的時期。
  有時睡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從腦海裏閃耀出她的身影和她那親切、和善,充滿
  柔情蜜意的眼神。有時在我孤身只影地在山梁上散步的時候,往往也會很容易聯想起她站在山梁上註視我的情景。久而久之,心裏不免生出一種與她接觸的美好希望。好在小鎮不大,即使不刻意地去尋覓她的身影,不管是在傍晚的小街上,還是在電影院的門口,或者是在我經常要光顧的小鎮北邊的山梁上——她的倩影總會不時闖入我的眼簾。很快,柳青青不但成了我在小鎮上經常相互打招呼的熟人,也成了我人生結識的第一個異性朋友。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當年的中學生柳青青也高中畢業了。一次,我在那道山梁上與她不期而遇。柳青青看見我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莎士比亞戲劇集》,並沒有理睬她,她拿過我的書看一眼,遞給我後,說:“每次看見你,你都像一個偵探,總是顯得很神秘的樣子……很多人都說,你性格內向,古怪,是個令人難以琢磨的人。我真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古怪?能告訴我,你一直在想什麼嗎?”“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在背後議論我。”我心裏想著,這才告訴她,“我的性格的確很古怪,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令周圍的人難以琢磨。”我說。
  “為什麼呢?你就不能開朗一點麼?”她緊接著問道。
  “我小時候,幾次差點死掉,受過很多磨難……”我說,“我一直不能忘記母親在我小時候說的話:‘一輩子都要爭氣,要做有出息的人……’人的一生很短暫,我總在想,應該讓自己的生命在世界上活得有價值,有意義……”
  從小山梁上第一次見到柳青青,轉眼四年過去。當年那個嬌羞的中學生也成了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這一年,我已28歲。妹妹黎萌每次給我寫信,都要囑咐我,說母親已經得了心臟病,母親最牽掛的就是我這個漂泊在神農架深山的野人兒子,一直希望能看見我早日成家。自從柳青青走進我的生活以後,經常聽她對我說些真誠關心的話,這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親密感。有時在傍晚的時候,當我們偶爾心有靈犀地走到一起,到山梁上或者到青陽河畔散步的時候,我們也會沈浸在甜蜜溫馨的約會的幸福中。而這種由年輕人在約會中產生的幸福感覺,也像在我的血管裏註進了一種生命的活力。就像莎士比亞說的“愛情能使人的每一個器官發揮出雙倍的功能”。有時,不管是淩晨在公路上跑步,還是傍晚在小河邊散步,由於精神爽朗,隨著人的身體變得無比矯健和輕盈,我會走著路跑著步冷不丁就騰空翻起一個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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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文工團後,我的內心一直在思考,世界上的事真是充滿著矛盾。雖然一個異性朋友像是已經走進了我的心中,但因為我的心,同時還被深山的野人迷得不能自拔,現在我真好似一腳踏上了兩只船左右為難。而且我每月又只有可憐巴巴的四十多元工資。考慮一旦成家,肯定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進山追尋野人。我的精神完全被理想統治著,性格又深沈古怪,以至我在柳青青的心中似乎也成了冷血動物。就連剛剛從我心中升騰起的對柳青青的熱情,也隨著我內心的矛盾的不斷加劇,漸漸冷淡了起來。幾天後,我正在小鎮上默默地散步時,她見我走在街道的另一側,只是目中無人地走自己的路,沒有向她打招呼的意思,她便叫住了我:
  “餵!黎國華……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啦?”
  “你的眼睛,是不是長在額頭上了?”
  “我看見你了……”
  “看見我了,也像不認識的……最近還好麼?”她說著,少頃又問我,“聽說你
  考上了大學,你不是愛讀書嗎?能帶薪讀大學,有這樣的好事,你怎麼也不去?”
  “我從山裏回來太晚了,耽誤了時間,再說也沒有考好。”
  “還打算繼續參加高考嗎……”
  “對高考我已不感興趣了,等著看吧。”
  “什麼等著看吧,男子漢怎麼這樣優柔寡斷……我看你就是迷在了野人上……你幹脆進山當野人算了……”
  柳青青越是對我充滿真摯的友誼,我越感到不安。眼前這個善良、文靜而且淳樸的姑娘,她哪裏知道,我的心,我的人生,都已陷入了追尋野人的美夢中呢。我的人生似乎因為野人和柳青青的同時出現,正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選擇柳青青成家,為了對她負責任,我是肯定不能繼續進山追尋野人了。選擇野人就意味著我以後只能漸漸與她疏遠。
  就在我陷入在劇烈的思想矛盾中,一時不好做出決策時,12月4日傍晚,我從外邊獨自散步回來,剛走進文工團的大院,就被站在自家門前的團長晉建江叫住了。他說:“你怎麼才回來,宣傳部打來電話找你,說是叫你準備一下,明天和文化館的周鴻尤一道,陪同馮明銀部長到馬家屋場工程隊采訪。”
  從林區東北部的松柏鎮,到林區西南部深山中的馬家屋場工程隊,有一百多公裏。1978年12月5日,我和文化館的創作員周鴻尤一道,在林區黨委宣傳部部長馮明銀帶領下,我們乘坐一輛吉普車,一路顛簸,穿雲破霧,開始了我們到基層林場和工程隊的采訪之旅。
  汽車到達馬家屋場工程隊後,聽說工程隊有一輛卡車要到神農頂半山腰的紅河集材場轉運木材。周鴻尤為了上山看看工程隊的集材場,順便攀登一次神農頂,他便邀上我和幾個伐木工人一道爬上了這輛卡車。汽車從海拔1200米的工程隊生活基地關門山出發,沿著羊圈河山谷陡峻的盤山公路,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行程,到達了海拔2800多米,已屬高山開闊的緩坡地帶的紅河。在紅河高山的一些背風的小溪邊,有幾排油氈工棚。這是伐木工人夏季在高山森林裏伐木、制作圓木、將圓木從伐木場集結到伐木公路邊的臨時工棚。
  當卡車在路邊的一個集材點停下,幾個工人開始朝車上裝運木材時,我們沿著紅河小溪邊的蜿蜒公路又朝前走了幾公裏,便來到了號稱華中第一峰的神農頂南坡。這時,只見周鴻尤看著山坡上有一道山梁可以通上神農頂,他便興致勃勃地沖在前邊,一鼓作氣地朝著這條叫天蔥嶺的山梁爬了上去。但就在他剛剛接近天蔥嶺的一剎那,他突然喪魂落魄地驚叫了起來:“黎國華,快來!快來!”
  “你看見了什麼?”
  “你快點來!”看見本來就瘦弱蒼白的周鴻尤,因神情高度緊張,臉上一下子變得毫無血色,我一邊問著一邊朝他飛快地奔去。還沒等我走到他身邊,他已癱軟地倒在雪地上,嘴裏喃喃地說著:“我們,可能,碰見了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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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朝著天蔥嶺攀登,只見周鴻尤突然神情高度緊張,大驚失色地沖我喊道:“我們,可能,碰見了外星人……”出於人的好奇的天性,為了看個究竟,我懷著高度的警惕性,快速地朝山梁上走去。當我的腳剛踏上天蔥嶺的一道小山脊的時候,朝雪地上一看,眼前的情景觸目驚心。雪地上出現的一行行像人類赤腳留下的大腳印,不覺令我目瞪口呆。因南坡向陽,積雪不厚,在僅覆蓋著5厘米厚的粉狀凍雪的地面,這些像剛剛踩在雪地上,並掀起了一些雪浪的神秘的大腳印,清晰得可以看見足弓和五趾。這些腳印呈前寬厚窄,四趾並攏,拇趾略叉開的特征。看著這些人型動物的大腳印,最大的有40厘米長,小些的分別也有36厘米、30厘米、25厘米長不等,在平緩的山坡上,它們的步幅有100厘米到150厘米,不覺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們呆立在山坡上的雪地裏,正看著雪地上的四行雜亂的人型動物的大腳印出神,“嗚哎——嗚哎——”“嗚——嗚——”隨著從天蔥嶺西部不遠處的箭竹林海中,傳來一陣陣粗獷的呼喊聲。我們朝傳來聲音的地方望去,只見在茂密的箭竹林海的深處,有好幾個高大的人影在朝前攢動。但因高山緩坡地帶的箭竹高達二米多,加上我們與這些高大的人影相距一二百米,無法看清它們的真面目,我們只能看見它們像森林裏的猩猩一邊粗獷地呼喊著,一邊快速地消失在山脊的另一側。
  我們這次發現大量野人腳印和野人身影的天蔥嶺,海拔2900米左右。這裏屬於神農頂西南坡高山開闊向陽的緩坡地帶。面對一行行醒目的野人大腳印,我興奮至極,這些腳印可能是野人的家族或者是他們的一個群體,正在山中狩獵時留下的。
  為了一睹野人的真面目,我和周鴻尤顧不得手無寸鐵,兩人相互壯著膽,開始沿著這些呈東西走向的野人蹤跡,慢慢朝前跟蹤追擊著。我們艱難地穿過一片茂密的箭竹林海,又走過一塊高山草甸,一直沿著野人的蹤跡跟蹤追擊約2公裏多路。在一片茫茫的箭竹林海邊,一些零亂的大型貓科動物的蹤跡,突然閃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看著雪地上的大型貓科動物的足墊寬達25厘米,這是華南虎留下的蹤跡,我們不敢貿然前行。正在猶豫之中,前邊的山林中突然傳來了地動山搖,令人心驚肉跳的一陣華南虎的長嘯。緊接著,在箭竹林海的深處,又傳來了“嗚——”“嗚——”的呼喊聲和“嘩啦嘩啦”的嘈雜聲音。野人們在森林中狩獵相互呼喊,怒吼的聲音震懾人心。
  隨著天色漸晚,在紅河高山集材場裝運木材的幾個工人,早已隨著裝滿木材的大卡車下了山。沿著羊圈河山谷的盤山公路到山下的工程隊生活基地的路有40多公裏遠。因害怕天黑,被困在高山雪夜造成危險,我們這才下山。臨行前,周鴻尤特地掏出他的鑰匙,用鑰匙在山坡上的一塊突兀的山巖上,刻下了“周鴻尤、黎國華——1978年12月5日”的字樣。
  攀登神農頂的計劃沒有實現。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野人的群體,還親臨了大自然中最為壯觀的——只有在遠古時代才有的——野人們與猛獸搏擊的極其粗獷、野蠻的場面。我們既緊張、勞累,又異常興奮。這天,我們徒步40公裏,直到天黑後才返回山下的馬家屋場工程隊。馮明銀部長聽了周鴻尤和我介紹發現野人群體的經過後,他說:“野人這東西是確實存在的。我以前在林區盤龍搞工作隊時,我就與五六個農村幹部同時見過。”
  第一次在高山雪野發現了野人的群體,還跟蹤追擊了很遠,又聽馮明銀部長說,他以前也曾與五六個農村幹部同時見過野人,這使我更加堅定了立誌揭開野人之謎的信念。
  晚上,走進工程隊的接待室,在準備睡覺的時候,馮明銀部長又對我和周鴻尤說道:“關於野人,我以前聽房縣指揮部的人講過,說房縣的偽縣長賈文治,早在1943年到神農架考察時,就帶領保安團在山中打死過一個野人。你們有時間可以找《房縣誌》好好地考證一下……”
  結束了在工程隊的采訪,回到文工團不久,春節就已臨近。趁著林區工人紛紛回家過年的機會,我經過一番準備,又利用探親假到達神農頂南坡的紅河高山,開始了追蹤野人。而那些由伐木工人在夏季建立在高山伐木場的油氈工棚,便成了我在山中考察的大本營。但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冬季,因高山積雪深達五六十厘米,一個月前碰上的那些野人的蹤跡早已被積雪埋沒。這次進山不但沒有找到野人,由於高山有強烈的紫外線,還使我的臉面完全脫去了一層皮。當過完春節的林區工人陸續回到工程隊後,我也只好返回文工團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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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松柏小鎮,我的生活既單純也寧靜,偶爾還充滿一點歡樂。因為在我清晨起來練功或者爬山的時候,我的身邊有時也會飄來一片雲彩——那是文工團1975年招收的一批男女小學員,他們都是些12歲到15歲的孩子。我喜愛與上帝創造的一切完美的東西為伴,喜愛淳樸自然和真善美的東西,深惡痛絕社會上的一切假醜惡的現象。我喜歡思想單純,熱愛知識,心地純潔的孩子們。因為小學員們都只有小學文化,當龔紹軍、鄭成林、任傳江和女學員中的孫豫玲、山川英子那些充滿稚氣的臉帶著不懂的問題和不懂的臺詞向我請教時,我不但樂於為他們解惑,同時心裏也被一種幸福的感覺充盈著。只要與這些天真爛漫、純真可愛的花季少年在一起,不但使我對他們產生了一種親切感,也使我忘卻了生活中的許多煩惱。在這群一直叫我叔叔的小學員中,年齡最小,也是最充滿稚氣的一個小男孩,是12歲的任傳江。他有時會突然向我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黎叔叔!你什麼時候能找到野人呢?
  你應該想個好辦法,把自己裝扮成野人,那樣就容易和真正的野人交朋友了。黎叔
  叔,你什麼時候也帶我進山去看看野人吧……”
  在松柏鎮,使我的靈魂不感到孤獨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這個遠離故鄉的小鎮上,還有一個與我一直保持著純潔友誼的異性朋友柳青青。那是1979的夏天的一個傍晚,剛度過29歲生日的我,正在臨河邊的街上散步,她的熟悉的身影突然闖進了我的眼簾。還沒有等我開口,她一邊走近我,一邊問著:
  “最近在幹什麼?怎麼一直沒有看見你?”
  “我現在是在食堂幫廚,很少出來,你肯定看不見我。”
  “怎麼會讓你到食堂幫廚,那不是大材小用麼?”
  “在食堂幫廚很輕松,不用操心,而且有大量的時間讀書。”
  “要你到食堂勞動,不會是犯了什麼錯誤吧?”
  “想知道麼?”
  “想知道啊,看見你為人很正直,總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你能犯什麼錯誤呢?”
  “我跟文工團的小分隊下鄉到農村演出,那一天在陽日區武山公社的龍溪大隊
  演出,你猜怎麼,晚上聽見山林中有怪叫聲,我以為是野人,就一頭鉆進了森林,結果把晚上要演節目的事完全忘記幹凈了,造成了工作上的失職……”
  “你怎麼這麼天真呢?你讓別人演戲都演砸了,那單位不處分你才怪呢。”柳青青打量一陣我的臉,突然像有所發現地問著,“你的臉怎麼了?”
  “沒怎麼啊。”我說。
  “沒怎麼。”她思忖一陣,問道,“你,是不是有白癜風病?”
  “沒有啊。”
  “我看你以前不是這樣,白一塊黑一塊的。臉又黑又粗糙,像生鐵似的。好像
  還蛻過皮。”
  我們邊說著話,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青陽河邊。從柳青青的話裏,我已聽出她
  是真心實意地關心我。我這才告訴她說:“春節時,我沒有回家過年。我是到山中
  考察野人去了。高山上的紫外線太強烈,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把臉曬脫了一層皮。
  醫生說過一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呢?你一個人在山中出了意外,誰知道?”她見我默不作聲,停頓片刻又說道,“文工團的工作那麼好,你為什麼要迷上野人呢?”
  “也許是性格決定的吧。”
  “性格就不能改變嗎?”她說,“你知道人家都在背後怎樣議論你……很多人都說你像日本電影《追捕》裏的那個叫杜丘的偵探,總是板著一副面孔。他們都說你像個冷血動物,是個不通人情的怪物。”
  13
  傍晚的青陽河邊,我與柳青青坐在河邊如茵的草地上默默無語,但彼此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和幸福的感覺。
  “餵,他們說……你們文工團的那個神經病人,是為了愛情,才神經錯亂的,是嗎?”
  “也不完全是的。主要是性格孤僻,愛胡思亂想,經常想著什麼宇宙大戰、外星人。還給牛頓、伽利略、愛因斯坦寫了好多信。一次,我對他說,牛頓、伽利略、愛因斯坦都死去多年了,你不要給他們寫信了。他說,你這個人類的敗類,牛頓、伽利略、愛因斯坦是偉大的科學家,他們怎麼會死呢?”
  “他家裏沒有人管他嗎?
  看著很可憐的。”
  “他是個孤兒,父母在臨死前把他送給了養父母。他10歲的時候,就被養父母送到武漢
  京劇團練武功,後來支邊到了新疆。他是1973年從新疆轉到神農架來的。”
  “你可不要胡思亂想啊……
  我可說的是真的。”
  “我不會胡思亂想。我喜愛在散步或爬山的時候孕育自己的理想。就像歌德說的‘我最寶貴的思維及其最好的表達方式,都是在散步時發現的’。我不想平庸地活一輩子,總希望能在人生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你既然有遠大的理想,考上了大學,為什麼又不去讀書?你這時在想什麼……好像心中藏著什麼秘密……”
  “你算說對了。我的心裏有點亂,好像在面臨一種選擇。”
  “你選擇的人,我想她一定很漂亮,是嗎?餵,聽見沒有?”
  “我自己不高大英俊,快30歲了還一事無成。如果要想成家過日子,我不會在乎一個人的外表美不美。俗話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認為,一個人只要品貌端莊、心地善良、性格溫柔,那也是一種美……再美的鮮花也會枯萎雕謝,一個人外表的美是會隨著青春的逝去而消失的。唯有內在的美能長時間安撫一個人的心。”
  “餵,你別拐彎抹角的,你選擇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呀?”
  “等我好好地想一想吧,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如果我現在想知道呢?餵,耳朵聾了?”
  “一定要知道嗎?那個人,或者是一個現代人,或者是一個原始人。”
  “騙人的鬼話,看你很老實的樣子,原來你也會腳踏兩只船。”
  天色漸晚,在我們離開小河邊,就要分手的時候,她說道:“明天晚上,要是沒有事,還到這裏來玩,可以嗎?”
  “可以。”
  “不見不散!”
  等我回到文工團,躺到床上後,我才感覺到,自己滿腦子裏已裝的都是柳青青的影子。她的影子使我一時感覺很幸福,一時又感覺煩躁不安。總之,她打亂了我的生活的寧靜,使我的精神陷入了情感和理智的矛盾中。一想起一直在故鄉牽掛著我的母親和妹妹,對我無比憂慮的樣子,只要柳青青的影子一閃現到我的腦海裏,我就恨不得立即給母親和妹妹寫一封信。但把筆和紙拿在手裏時,我卻猶豫不決起來。因為從我少年時代起,在我的心靈中就已生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念頭:總希望自己這輩子能有所作為,能給世界幹出一番大事業。
  為了在人生能實現遠大的理想和抱負,在我的胸中早已孕育成了一座沈默的火山。“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因為把理想和信念看得高於一切,對生活瑣事、個人得失看得淡薄,到了29歲還沒成家,我自己不以為然,母親和妹妹卻為我無限憂慮。鎮上一些喜歡成人之美的女人,看見我孤身只影地走在街上,也不時會攔著我,說想幫我介紹對象。中國已人多為患,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只要有結婚的想法,冬瓜對西瓜,南瓜配葫蘆,十億大眾都是可以搭配成雙的。但人的理智告訴我,人不能僅僅為了生活而活著。想到自己每月就四十多元工資,而且還要進山追蹤野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森林中的孤魂野鬼。因此面對柳青青和深山的野人,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我最終讓理智戰勝了情感,還是選擇了野人。
  隨著我紛亂的思緒,第二天的傍晚又悄悄來臨了。約晚上7點鐘光景,我像一個神秘的偵探,朝著小鎮南邊的青陽河邊悄悄地走著。還在很遠的地方,我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柳青青裝著無事一樣,一邊朝那個綠草如茵的小河邊的柳樹林緩緩走去,時而像有些許焦慮的樣子左顧右盼地張望一陣。此時的我,真想朝她大喊一聲“讓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然而,我既沒有勇氣朝她喊一聲,也沒有了想立刻沖到她身邊的熱情。我在一陣徘徊猶豫後,終於與她背道而馳,緩緩地走向了小鎮北邊的小山梁上。我像腳下帶了沈重的腳鐐,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在朝山梁上走著。
  幾小時後,我在黑夜裏又悄悄地走到了青陽河邊,獨自一人默默地坐在河邊的柳樹下。隨著天上響起一陣隱隱的雷聲,從晦暗的烏雲裏掉下一些稀稀拉拉的雨點。零零散散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我的身上,也像打在我心裏。發生在我這個古怪、固執和倔強人身上的一段美妙短暫的初戀,就這樣被塵封在了我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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