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我就這樣認識了廣州

 1

你到過廣州嗎?
這麽簡單的問題,卻很難回答。是的,我來過三次,但是,每一次,都是因為「工作」而來,譬如演講。有人到車站或機場迎接,有備好的車子護送,有既定的路線畫好。進入一個講堂,離開一個講堂;進入一個酒店,離開一個酒店;熱情的人們和你說話,然後回到車站或機場,離開了這個城市。
  稍微多幾個小時,可能會被帶到重要的景點,身負「導遊」任務的朋友努力地將兩千年或兩百年的歷史在二十分鐘內講完,然後在彼此都覺得意猶未盡、萬分遺憾的時候,一面說「下次再來」一面趕往機場或車站。
  為了求效率,車子永遠走在高架橋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國為了急切地與國際接軌,總是采取最劇烈的開刀方式,對準老城區一刀切下,開腸破肚。於是走在城市內的交通動脈上,望出車窗,看見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紅磚老樓,拆得殘垣斷壁的庭院,半截橫梁,幾根危柱,滿地狼籍,有如未清理過的帶血跡的手術現場,巨大的「拆」字像秘密判決一樣,噴在墻頭。
  有的城市,我會暗暗決定,再也不回來。有的,那二十分鐘的敘述留下幾個難忘的片段,記在心裏,還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駛過的手術現場,瞥見一點點「手術前」的滄桑的美貌:一條樹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態嫵媚的老樓,半邊隱約的飛檐塔影,一個長滿青苔水藻的斑駁碼頭。吉光片羽略過,但是心裏知道;我要回頭,要單獨地、專註地回頭來認識這個城市。
  廣州,就在這個必須「回頭」的名單上。
  
  2
  
  一月二十一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覺沈靜,是個「出走」的好天。對一個持臺灣護照的人而言,隨興「出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因為隨便在地球儀上挑出一個城市來,多半需要辦簽證,這一個念頭,足以冷卻掉任何想「出走」的沖動。
  拿好臺胞證,「出走」第一站是灣仔的中國旅行社,辦簽證。
  第一次辦的時候,別人只需要等個十分鐘,我卻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去問那坐在櫃臺裏的小姐怎麽回事,她斜斜地睨著我,似笑非笑地說,「那你當然要等啰,你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嗎?」她的坦白讓我吃了一驚。
  每次來都要等得比別人長,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見我來,還說「請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靜;但是在玻璃內與玻璃外之間,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空間,深得聽不見一點回音。
  
  3
  
  火車緩緩開動,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足夠溫習一下自己對廣州的零碎印象: 南越王趙陀在廣州建宮殿。蘇東坡在廣州欣賞寺廟。洪秀全在廣州拜上帝。康有為在萬木草堂講課。梁啟超在廣州寫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廣州起義。孫中山在廣州開會。蔣介石在廣州練軍。陳寅恪在廣州寫「柳如是別傳」。魯迅在廣州開書店。郁達夫在廣州飲茶……
  一番胡思亂想,火車快進東站,才開始翻開手邊的旅遊小冊:
  光孝寺:唐儀鳳元年(676年),禪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開創佛教禪宗南宗之先河。
  我嚇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風動幡動的哲學辯論,菩提樹下的剃度,竟是在廣州嗎?為何在歷次的廣州行中,無人提及?再看下一則:
  華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達摩乘舟至廣州,在此登岸,並建茅舍。
  只有短短兩行字,卻重如千鈞,我心跳得厲害。曾經在西安碑林看明朝風顛和尚畫的「達摩東渡圖」,也約略記得「祖堂集」(952年)裏敘述的梁武帝和達摩對話的機鋒:
  武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廊然無聖。帝曰:對聯者誰?師曰:不識。又問:朕自登九五已來,度人、造寺、寫經、造像,有何功德?師曰:無功德。…
  菩提達摩與政治人物話不投機,北上黃河,面壁九年,然後有慧可的「斷臂立雪」的傳奇。「楞伽師資記」裏慧可的話曾經令我徹夜清醒,難以入睡:
  吾本發心時,截一臂,從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覺雪過於膝,以求無上道。
  原來達摩一葦渡江,禪宗初始之處,也在廣州,為何無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華林寺,我邊念著名字,邊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車, 踏進廣州,已是暮色沈沈。
  
  4
  
  早晨的珠江帶點霧意,好像那江水還沒醒過來。我放棄早餐,背起背包奔出愛群酒店。站在長堤大馬路斑馬線上,車輛不讓人,根本過不了街。轉身將背包裏的地圖取出,決定了路線: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築群,再回頭沿海珠路往北走。
  過了馬路,將地圖放回背包,發現背包的拉鏈大大地打開,裏面是空的。我停下腳步,看看周邊的人,一個乞討的孩子,三個發廣告傳單的青年,藥店前倚著閑閑的店員,幾個過路的男女。這是一個城市的街景,看起來,什麽都沒發生。
  我幾乎是踩著雲霧走回酒店的,心裏想的是:臺灣護照、臺胞證、香港出入境許可、香港身份證、臺灣身份證、德國出入境許可、德國和臺灣駕照、不同銀行的信用卡……都沒有了。而且,我身無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過無數國界和邊境的人,馬上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是一個失去了身份證明的人。
  要是哪一個朋友在此刻出現,我一定抱頭痛哭給他看。
  兩個基層警員倒是五分鐘之內就來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個警員卻花了九十分鐘的時間做筆錄。筆錄,其實只有那三百來個字,抄下我已經寫下的失竊項目。我以為他會立即「辦案」,譬如說,管區警員可能熟悉那一區的竊盜集團,會試圖聯系;譬如說,路口和酒店都裝了監視電視,馬上把出事時段的錄像帶調出來檢視;譬如說,詢問酒店的工作人員,追查線索……
  九十分鐘過去了,我才發覺,警察唯一做的,是寫好筆錄,發給我一張報案失竊證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處申請臨時臺胞證。其它的,都別想了。
  上午十一點,到了出入境管理處。空空的大樓,這是星期六。一個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個電話機旁。窗子開著,冷風呼呼吹進來,他看起來凍得發抖。
  顯然只是個接電話的人,值班的官員不在。他撥通了值班官員的電話,然後將話筒交給我,我開始解釋自己的困境:證件全沒了,明天必須回到香港,請問怎麽處理?
  「今天是星期六,沒人上班。辦你這個,要好幾個部門的人,禮拜一再來。」
  「對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電話裏的人很惱火,打斷我,「你告訴我為什麽明天要回去?」
  我楞住了。他相當憤怒地說,「你有什麽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給我說出來。」
  我想說,您沒有權利要求我告訴您我為什麽一定得回去,這屬於一個公民的個人隱私;我想說,在一個文明的社會裏,政府是有義務為它的公民和訪客解決急難的;我想說,在一個法治的政府裏,所謂值班,就是您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個位子;我想說,您能不能不用這種惡劣的口氣和我說話……
  我都沒說,只是問他,「您不是值班嗎?」
  「我沒要你跟我說話,」他說,「告訴你,我這是在為你服務,你搞清楚。你說有什麽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決定投降;「星期一上午大學有事。」
  電話突然掛掉了。
  那凍得手背發白的人問,「他說什麽?馬上來嗎?」
  我搖頭,「不知道啊。他掛了電話。」
  「喔──」他想了想,「那我幫你再打。」
  又接通了,他聽了一會兒,放下聽筒,說,「他去找人。要你等著。」
  「嗄?是等十分鐘?還是一小時?還是三小時?還是……?」
  他似乎也很為難,然後再度勇敢地拿起話筒,「她問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講定一個時間?」
  放下話筒,他說,「他也不知道,因為他要去找齊其它部門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找得到人。」
  看著他在冷風裏瑟縮的樣子,我說,「您實在應該穿著大衣坐在這裏,這兒太冷了。」他搖搖頭,說沒關系。
  然後又拿起話筒,「小姐問能不能約個時間?」
  聽了一會兒,他高興地說,「他會派一個人下來這裏收件,然後你下午四點再來取臨時臺胞證。」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來收件,」我說,「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鐘以後,下來了一個小姑娘,來「收件」。
  下午四點,準時回到大樓,還得等。極寬闊空蕩的大廳,沒有一張椅子。送來稿費救急的朋友問警衛,樓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衛懶得理,搖手表示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我走過去把警衛的椅子搬過來,有點生氣地對他說,「那麻煩您去搬幾張椅子過來讓我們坐著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氣地坐下。我幹嘛為難他?他不會知道,政府部門是為人民服務的,因此大廳裏理所當然應該有椅子給市民坐。沒有椅子,他應該覺得抱歉。他的工資,都是市民繳的稅所發的。可是,如果他的長官們,還有長官的長官們,還有長官的長官的長官們,都沒有這種意識,你要求他什麽呢?
  四點二十分,有人出現了,拿著一本新的臺胞證。「要收費,七十元。」
  朋友從口袋裏掏出錢,她說,「不行啊,我不能收錢。得負責收錢的人來開收據收錢。」
  「那──收錢的人在哪裏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搶下她手裏的證件就跑。
  
  5
  
  有了臺胞證,可以離開大陸,但是不代表可以進入香港。
  上了從廣州開往九龍的直通車。到了關卡,直接找香港海關的官員,解釋了狀況。他將我帶進一個辦公室,指著一張椅子,說,「請坐。」
  這是星期天晚上八點半。另外幾個顯然也是入境手續有問題的人,正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候,其中一個是非洲喀麥隆人,穿著拖鞋,露出所有的趾頭。
  六個制服齊整的邊境官員正在忙碌。他們工作的神情專註,和同僚說話時,又顯得輕松愉快。一個女性官員甚至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時,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的輕俏腳步。
  不耐久坐,我不時站起來走動。麻煩的是,埋頭公文的公務員一擡頭,只要看見我站著,就會指著椅子,說,「你請坐啊。」
  填表格,按指模,簽名。在九點半,我以一個準許我逗留七天的臨時入境許可進入香港。
  第二天,第一站到了臺北駐香港的代表處,它的名字帶著歷史的荒謬性:中華旅行社。在臺北申請護照,只要二十四小時,在香港,因為郵件的來往,最長需要二十天。臺北辦事處的官員熱情而迅速,但是,我恐怕享受了人們因為熟悉我而給予我的特別的信任;我不需要證明我是真的我。
  下午一點半,到了香港入境處。抽了一個號碼,等候四十五分鐘,和官員面對面。
  「辦理香港身份證,你需要香港入境證。」
  「但是我的入境證被偷了。」
  「那你就要辦理入境證。辦理入境證,需要臺灣護照。」
  「但是我的臺灣護照被偷了。」
  「那你可以去律師那裏公證,證明你的身份。律師給你一個公證身份,我們也可以給你入境證。」
  我看著這位講話規規矩矩的女性公務員,說,「沒有身份證,沒有護照,請問,律師憑什麽給我證明身份?」
  她呆住了。
  我拿出當天的蘋果日報,大半版是龍應臺失竊的消息,照片很大,還有「出事」地點的示意圖,看起來特別怵目驚心。
  將報紙推進窗口,我說,「律師總不能憑蘋果日報來證明我是真的吧?」
  她喃喃地說,「對啊……」
  這時,她的長官發現了我們的僵局,走過來,微笑著點點頭,說,「我知道你的特殊狀況,我們會特別處理,一定會幫你解決的……」
  
  6
  
  我決定不被小偷打敗。
  廣州的老城區竟然還處處看得見歷史的年輪,洋溢著老城的情趣。大德路幾個街廓全是五金業。鋼管以各種意想不到的形狀掛在墻板上,乍看之下像現代藝術。小鋼圈成千上百的放在一堆時,仿佛貴族的珠寶箱子被不經意地打翻了。詩書路上看不見任何詩書,但是再走一段就發現整條街都是印刷業,也明白了「紙行街」的意思。接近十三行的成衣批發集中區,楊巷路一家連著一家的鈕扣店、拉煉店、皮帶店、花邊店。當一整個店裏都是拉煉的時候,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拉煉,鋪排開來,簡直就像一個現代美術館的主題特展。
  夾著老街的是一株一株菩提樹,菩提樹掩映著一棟一棟的老樓。老樓或沒落褪色或殘敗頹廢,但是雕花的廊柱、起伏的山墻、彩色的玻璃,彼此暗暗輝映,老舊中反而更有一種成熟的滄桑的嫵媚。
  廣州老城,有著法國印象派油畫的濃稠美感。
  然後就走到了光孝寺。天色漸漸暗下來,大殿裏亮起盈盈燈火,晚課的誦經聲,在鐘聲、鼓聲的節奏下,綿綿流進靜謐的庭院。慧能受戒的菩提樹,不知是不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一株,菩提樹的心型闊葉在風裏搖晃,一兩片隨風飄下,落在蒼青色的石階上。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我就這樣認識了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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