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每一個大城市都像一件華美的大衣,大衣裏可能也都長滿了虱子。對一個過路的客人而言,他不太有機會翻開大衣,看見衣縫裏密密麻麻的虱子,但是,大衣扣不嚴整,裏頭露出不怎麽好看的破絮,卻是大城市的常態。在萬商雲集的紐約,到處可見眼睛紅腫全身酸臭的男人,褲襠的拉鏈壞了,臟骯的毛發露出來,腳上趿著別人的鞋子,手裏拿著喝空了的酒瓶。在開闊大氣的莫斯科,每一個街角都有拽著長裙的吉普賽女人摟著睡著的孩子街頭乞討。孩子永遠是睡著的,使你懷疑他是否被餵了藥。在官氣十足的北京和燈火輝煌的上海,無家可歸的人用各種眼神看著你,逼你毫無退路地看見他的一無所有,也看見你和他之間險峻的階級對立。在臺北,這個帶點文人的懶散氣質的城市,你得特別到夜市裏或地下道,才能看見幾個少了腿或胳臂的人坐在地上用頭磕地。
香港的「大衣」華麗得不尋常。中環的大樓有的雍容優雅,有的氣派恢弘。內部裝潢講究設計的藝術美感,外部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細節銜接,講究實用效率,整個城市基礎建設的完整和綿密,可能是世界第一。如果只看表面,臺北跟香港比起來,像個初初進城的鄉下村姑,剛剛學會抿著嘴擦口紅。
然而任何初到香港的人,走在中環高樓與高樓所形成的深谷窄巷裏,都不會不看見她們:很瘦,很老,用那布滿老人黑斑而且青筋暴起的手,推著很重的東西,她們的背脊因為用力而彎曲。都是祖母或曾祖母年齡的人,做的卻是苦力的活,沈默地穿梭在高樓的陰影中。這是香港一景,只是觀光手冊裏沒寫。
做為過客時,不理解為什麽外表如此高貴華麗的香港會有這一面,好像一個全身皮草、珠光寶氣的人腳上穿著塑料拖鞋,露出腳指頭,指甲縫裏全黑:這些被人們輕蔑地稱為「垃圾婆」的老婦人,曾經為人妻,她們的丈夫在哪裏?曾經為人母,她們的子女在哪裏?是什麽樣的社會制度、什麽樣的歷史過程,使得她們在體力最弱、生命最末的階段裏,不能在家裏做慈祥的奶奶,卻在街頭做牛做馬掙一口最後的飯?
住到香港來了,我逐漸明白,「垃圾婆」處在一個什麽樣的結構裏:
在香港,六十至六十九歲老人中,每十五位有一位要依靠政府的救濟金生存。七十至八十四歲的老人中,每五位有一位要靠救濟金生存。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四個就有一個生活在貧窮線下。
在香港,八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每兩位就有一位活在貧窮線下。
數字不說明全部,但是它總在復雜的一團黑暗上打上一道光,我不再驚奇,為什麽,在富裕的香港,每到冬天慈善機構發放救濟米時,會有上千的老人勾僂著背天還沒亮就來排隊,排上幾個小時之後又總有幾個老人家在擁擠的人群中暈倒,為了一袋五公斤的白米。我也不再驚訝有很多香港老人住在「籠屋」裏──一張床,鎖在一個竹籠裏,就是他一生的家當。我去看望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他住的是比「籠屋」闊氣的「板屋」,木板隔出的四公尺平方,沒有窗。公用廚房裏臟得可怖,進入「板屋」,空氣令人窒息;但是床以外的空間,竟然一落一落布滿灰塵的全是古書:史記、後漢書、資治通鑒、全唐詩、蘇軾全集、韓昌黎全集。問他最喜歡誰的文章,老人低著頭說,「韓愈」,我同時聽見天花板上老鼠隆隆奔竄的聲音。
如果老,而且還是個女人呢?
在香港,從八十年代起,服務和金融業取代工業成為主要經濟命脈,以往穩定的勞工工作由零碎的散工、外判工、臨時工替代,產生出大量的工時超長而工資超低的工作,集中在非技術和低增值的行業領域裏。在這類非技術的工作人口中,女性幾乎占了百分之六十,而這些女性的工資卻只有同工作的男性員工的百分之五十三。臨時工除了工作時間長,還得不到法定的勞工保障。
在香港,七十七萬多個女性的主業是家務,只有九萬三千個男性是「家庭主夫」。家務的操勞,可以做一輩子,但是沒有工資,沒有退休金,也沒有社會福利,更沒有社會地位。
在香港,月薪低於五千元的人口中,百分之八十是女性。月薪超過一萬元的,只有百分之三十是女性。
巷子,因為樓高而顯得深不可測。老婦人的推車上堆著一大叠廢棄的壓扁了的厚紙箱,推著推著紙箱就散落下來攤了一地;她弓下身來一只一只撿。我也蹲下來幫著,然後我們合力將紙箱固定,用繩子綁緊。她又搖搖晃晃一跛一跛地推著車向前走。那是一個穿著黑色唐衫的老媽媽,腦後梳著發髻。我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漸行漸遠,想著,這樣的發髻啊,老媽媽,是應該簪著一朵乳白色的玉蘭花的。
龍應臺:滿山遍野的茶樹開花
餵──你今天怎麽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睡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怎麽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裏應該有蟲鳴,側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窣窣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裏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線在夜空裏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麽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範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於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它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皮膚上的汗毛,等風。風,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的綠色闊葉在風裏晃蕩翻轉,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的波動傳來?那麽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麽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蕩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麽來到這裏的,甚至退路在哪裏,是否在身後,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裏?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麽工作,跟什麽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裏。你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只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裏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得了。
2
餵──今天怎麽樣?做了什麽?
在寫字。禮拜天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有事。
你說,「不要再開了吧?」
他背對者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到花市去買百合,卻看見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桿上長了幾片營養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人聲鼎沸,人磨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裏。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麽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臺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發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臺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註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註,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後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沖。一沖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菜籃子裏的蕃茄滾了出來,被車子碾成漿。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死哩人嘍。他把油門當做煞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煞車,為了閃避前面的砂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死哩人嘍」的母親;母親在醫院裏。煞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他把汽車鑰匙交給你,然後是行車執照。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墻上電鐘窣窣行走的聲音。哥哥弟弟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他,只聽女兒的。
「你要出門就叫出租車,好嗎?」你說,「再怎麽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照放在一個大信封裏,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裏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縮進沙發裏,不再作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又無惡不做的遊擊隊長和平繳械。
「禮拜天可不可以去同學會?」他突然在後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上的鐵門。鐵門「匡當」一聲關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的回答。
3
餵──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情。
我在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畢業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後的半年。我們看了一個光盤,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後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麽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後,我就一直在開家裏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準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驗不足,晚上不準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梅縣,十公裏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麽來?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來梅縣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然,我必須承認,他會這麽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個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個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沖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壞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麽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要徹底遲到了,「後果不堪設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
原諒他,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談。
議會裏,一片硝煙戾氣。言詞被當作武器耍用,但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鈍器,極少深藏不漏但殺人不見血、不吐皮的劍術或柔道。你在抽屜裏放一本心經,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鈍器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凈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生香味觸法 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強制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在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這時候,電話響起,你一把搶過來,或許急迫等候的數據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地說「餵」──那一頭,他的湖南鄉音悠悠然說,「小珍,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怎麽樣?」他顯然被嚇了回去,短短地說,「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裏註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幹裂,說不出話來。「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飯?」
4
餵──今天好嗎?
好啊。
有出去嗎?為什麽不叫出租車?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錢?
牽著媽媽的手,逛街。「這麽多人──」她很抗拒。
「你就是要習慣跟這麽多人擠來擠去,媽媽,你已經窩在家裏幾年了,見到什麽都怕。你要出來練習練習,重新習慣外面的世界。不然,你會老得更快,退縮得更快。」你說,她更緊地抓著你的手。
地鐵站裏的手扶電梯「嚓嚓嚓嚓」地滾動,你才發現那速度有多快;你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緊抓她的手,站在入口,如臨深淵,看準了不會踩空的一階,趕忙帶她踏上。「嚓嚓嚓嚓」像一列上了刺刀、跑步中的軍隊。地鐵站裏萬人鉆動,每個人都在奔忙趕路,她不停地說,「這麽多人,這麽多人。。。」
坐下來喝杯涼茶,你說,「去杭州老家好嗎?」
「不去,」她說,「他們都死了,去幹什麽呢?」
「那個表妹也死了嗎?」
「死了。她還比我小三歲。都死了。」
那個「都」字,包括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頭,包括紮辮子時的同學,包括所有喚她小名的同代同齡人。
「那麽去看看蘇堤白堤,看看桃紅柳綠,還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嗎?」
她淡淡地看著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這些,你說有什麽意思嗎?」
那麽我們去香港,去深圳。我們去買衣服?
你開始留意商店,有沒有,專門賣適合八十歲婦人的衣服?有沒有,專門想吸引這個年齡層的商店?有沒有,在書店裏,一整排大字體書,告訴你八十歲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運動,如何交友,如何與孤獨相處,如何面對失去,如何準備。。。自己的告別?有沒有電影光盤,一整排列出,主題都是八十歲人的悲歡離合,是的,八十歲女性的內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愛和悔、她的時光退不去的纏綿、她和時光的拔河?有沒有這樣的商店、這樣的商品,你可以買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經過鞋店,她停下腳,認真地看著櫥窗裏的鞋。你鼓勵她買雙鞋,然後發現,她指著一雙俏麗的高跟鞋。
「媽,你年紀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會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點不舍地撫摸尖尖的鑲著金邊的鞋頭。
「媽,」你說,「這也是有跟的,不能啦。」
她將鞋放下。
你挑了一雙平底圓頭軟墊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堅決地搖頭,說,「難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沒看到過了,也因此讓你忽然記得,是啊,她曾經多麽愛美。皮膚細細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並肩立在梳妝鏡前,她摸著自己的臉頰,看著自己,看著你,說,「女兒,你看我六十五歲了,還不難看吧?」
「不難看。你比我還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樣笑,「女兒,給你買了一樣東西。」她彎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沒開封的盒子,放在你手裏,,「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紅色的紙盒,畫著一個嬌嬈裸露的女人,臉上一種曖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正對你瞇瞇微笑,帶著她所有的慈愛。「仙桃丸」,是隆乳的藥。
「你那裏太平了嘛!」她說。
你想脫口而出「神經病啊你」,突然想到什麽轉而問,「那你。。。你吃這個啊?」
又回到人流裏,你開始看人。你在找,這滿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睜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沒有,走過一百個人也不見得看見一個八十歲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門町的感覺,在那裏,五十歲的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是異類,或者說,滿街都是「非我族類」。那麽她呢?不只一個西門町,對她,是不是整個世界都已經被陌生人占領,是不是一種江山變色,一種被迫流亡,一種沒發覺已經來到的放逐?一種秘密進行的決絕的眾叛親離?
經過電影院,你仔細看那上演中和即將放映的片子──有沒有,不是打打砸砸,不是同性戀或革命,不是外星毀滅計劃或情仇謀殺,而是既簡單又深沈,能讓八十歲的人不覺得自己被世界「Delete」掉的片子?有沒有?
「回去吧。」她突然說。
「不行,」你一直牽著她的手,現在,你轉過頭來註視她,「一定要給你買到一件你喜歡的衣服和鞋子我們才回去。」
「都死了。」
「誰?誰都死了?」
「我那些同學,還有同鄉,周保英,趙淑蘭,余葉飛,還有我名字想不起來的。。。」
為什麽,你問她,為什麽,在紅塵滾滾的香港鬧街上,突然想起這個?
「就是如此,」她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一直就是如此。」
一群中學女生嘰嘰喳喳、推來擠去地鬧著,在一個賣串燒的小攤前。一個個兒特別高的正在統籌,數著誰要吃什麽,該付多少錢。有人講了什麽話,引起一陣誇張的爆笑和推擠。你很驚訝:香港竟還有女學生制服是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腳上穿著白襪布鞋。
5
餵──吃過飯嗎?
聽見嗎?聽見我說話嗎?
我說,你─吃─過─飯─嗎?是不是聽筒拿倒了你?
「你的假牙呢?」
她拿下了假牙,兩頰癟下來,嘴唇縮皺成一團。原來,任何沒了牙齒的人,都長得一樣:像一個放得太久沒吃的蘋果,布上一層灰還塌下來皺成一團,愈皺愈縮。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齒卸下來以後,長像都變得一樣。
她很靦靦地,像一個被發現偷了錢的小孩,將假牙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來攤在手心,讓你檢查。
瑪麗亞在一旁說,「她用稻子去砍假牙。」
你傻了。
「她說,」瑪麗亞的國語有印度尼西亞腔,「假牙痛,不俗服,所依就拿剪刀去銼,還拿稻子去砍。假牙不好,她要修假牙。」瑪麗亞氣氣的,有點當面告狀的意思。
你說,「把假牙交給我,我來處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溫馴地將假牙放在你手裏。
「假牙不舒服的話,要醫生去修,自己不能動手的。好嗎?」
她已經走到陽臺,兀自坐在白色的鐵椅上,面朝著淺藍色的大海;從室內看出去,她的身影是黑的,陽光照亮了一圈她的頭發,像個完美的輪廓剪影。
她走路那麽輕,說話那麽弱,對你是新鮮的事。記憶中,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她總是那個笑得最大聲,動作最誇張的一個。少女時代,你還常因為她太「放肆」、太「野」,而覺得「挺丟臉的,這樣的媽。」她笑,是笑得前仰後闔,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腳懸空亂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因為她的「野」,你和她說話有一種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說過來,邊搖頭邊說,「小珍啊,你這一本書,我是一個朋友都不敢送地。」
「嗄,為什麽?」
她打開書,指著其中一頁,說,「喏,你自己讀讀看──」
街口,和往常一樣,坐著三兩個流浪漢。。。其中一個頭發臟成一團的人岔開腿歪坐在地上。褲子顯然已沒有拉煉,我不得不瞥見他的毛發和陽具。。。。馬匹經過眼前,滾動著一股氣味,是幹草和馬汗的混合吧?倒有點像男人下體毛發的氣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你──怎麽會寫這種東西?」她想想,又認真地說,「你怎麽知道『辣裏』──『辣裏』是什麽氣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認真地回答,「媽,你不知道『那裏』──『那裏』是什麽氣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嗆到了,斷斷續續說,「神經病!我喇裏曉得『辣裏』有什麽氣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嚴肅地看著她,「媽,你到七十歲了還不知道『辣裏』什麽氣味,確實有點糟。」你執起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但是別慌,現在還來得及。」
「要死了──」她笑著罵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樣拍打你;很大聲地笑,很兇悍地拍打。
6
餵──今天好嗎?什麽痛?
腳痛,忍不住吃了雞,又痛風了。
不是知道不能吃雞嗎?媽媽不是不準你吃嗎?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歲,還是看得出階級。那被尊稱「將軍」的,腰桿兒挺直地坐在上位,人們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著,可能還拄著拐杖,他坐著。臉上和別人一樣,滿布黑班,但是眉宇間畢竟有幾分矜持。尊嚴,大概就是你如何堅持別人怎麽看你吧。
接到你電話你已上路,他就摸著扶手下了樓來,站在飯店門口守候。遠遠看見你的座車,他就高舉一只手臂,指揮司機的動線。下車時你告訴司機,「把公文帶回府,兩點準時來接。」話沒說完,他已經牽著你的手,準備上樓。你曾經很婉轉地對他說,「我四十歲了,你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他的手又伸了過來。後來你又很嚴肅地告訴他,「我已經五十歲了,你真的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照牽不誤。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後有一天,一個個兒很高、腿很長很瘦的年輕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認真地對你說,「我已經十八歲了,你真的應該克制一下要牽我手過街的反射沖動。」
你當場楞在那裏,然後眼淚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兒子覺得丟臉極了,大步竄過街到了對岸,兩手抄在褲袋裏,盯自己的腳尖。你被擁擠的車流堵在大街中線,隔著一重又一重的車頂遠遠看著兒子陽光下的頭發,泛出一點光。你曾經怎樣愛親吻那小男孩的頭發啊。他有那種聖誕卡片上常畫的穿著睡衣跪著祈禱的小男孩的頭型,天使般的臉頰,聞起來有肥皂清香的頭發,貼著你的肩膀睡著時,你的手環著他圓滾滾的身體,感覺無比的踏實。
「受傷」的感覺逐漸克服,你噙住眼淚,浮起一股淡淡的荒涼感。你環顧周遭,一片紅塵喧囂,卻好像看見無邊無際的淡漠的空曠,來者恒來,去者恒去,沒有什麽東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來,所有喧囂的紅塵都是因風滾動的蓬草,往一個方向,曠野的盡頭奔去。原來所有自己的當下啊,都是別人的過去。你戀戀不舍的,他急急擺脫。你急急擺脫的,別人又戀戀不舍。生命的延續,是留戀和擺脫的永遠的移交程序。
既然來了,你就準備好要順從到底。司機把你在座車裏批完的公文放進一個提袋,將車開走。你像綿羊一樣讓他牽著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樓去。
他很興奮。這是第一次,你出現在他的同學面前。「將軍」站起來和你敬酒,「團長」要你一本簽名的書,「陳叔叔」要和你討論資治通鑒以及今天的權力局勢。一圈酒敬下來,你問他,「怎麽潘叔叔今天沒來?」
潘叔叔曾是英雄,在共軍圍城的緊急中還救了一城的父老。
「中風了,」他說,「臉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個老人危危顫顫地被人扶著過來敬酒,你站起來,想聽懂老人說什麽,但是口齒含混,你完全聽不懂。
他夾了一塊雞肉,擱在你碗裏──你曾經多麽痛恨這湖南鄉下的飲食習慣,一定要夾菜給別人,強迫進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噥咕噥說什麽,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剛剛那個人。「當年是我們學校的的才子,會寫詩,會唱歌,也很能帶兵。現在很可憐,聽說兒子還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頭都跌斷了。老同學也不曉得要怎麽幫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邊一張桌子坐下,吃著東西,弓著背,頭勾得很低,幾乎碰到眼前的飯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獻」過來,說,「局長,這裏有我的一首詩,請你指教。」你趕忙站起來,恭敬地接過雜誌。他雙手舉著酒杯,說,「王柏學長的詩,那還用說嗎?小女只有學習的份,哪裏談得上指教呢?」他的誌得意滿,實在掩藏不住。每一個謙虛的詞,都是最誇張的炫耀。你忍耐著。
王柏走了,他又夾了一塊蹄膀肉到你滿得不能再滿的碗裏,說,「你記不記得『滕王閣序』?」
「記得。」
「他也叫王勃」
7
餵──今天好嗎?
……
今天好嗎?你聽見嗎?
他念詩,用湘楚的古音悠揚吟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考你背誦: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他要你寫毛筆字,「肘子提起來,坐端正,腰挺直」: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搏扶搖直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致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你問,「野馬」是什麽?「塵埃」是什麽?是「野馬」奔騰所以引起「塵埃」,還是「野馬」就是「塵埃」?他說,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論如何輝煌躍動,都只是大地之氣而已,如野馬,如塵埃。但是沒有關系,你長大了就自然會懂。
他要你朗誦「陳情表」。你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你沒多問,也沒反叛,因為,十二歲的你,多麽喜歡字: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誌。祖母劉湣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煢煢獨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他坐在一張破藤椅中,穿著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襤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天熱,陳舊的電風扇在墻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隨時會解體散落。他用濃重的衡山鄉音吟一句,你用標準國語跟一句。念到「煢煢獨立,形影相吊」,他長嘆一聲,說,「可憐可憫啊,真是可憐可憫啊。」
然後,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從抽屜裏取出來給他。
其實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腳的形狀,一層一層叠起來,一針一針縫進去,縫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來或許有什麽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訴你這「一只鞋底」的來歷,你早已沒興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經打到什麽江什麽城了,火車已經不通了,他最後一次到衡山腳下去看他的母親,他說「愛己」──湖南話稱奶奶「愛己」,你「愛己」正在茶林裏撿柴火。臨別時,在泥濘的黃土路上,「愛己」塞了這只鞋底進他懷裏,眼淚漣漣地說,買不起布,攢下來的碎布只夠縫一只鞋底。「兒啊,你要穿著它回來。」
他掏出手帕,那種方格子的綿布手帕,折叠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那藤椅裏,開始擦眼睛,眼淚還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歲,那年他才四十六歲,比現在的你還年輕。離那戰爭的恐慌、國家的分裂、生離和死別之大慟,才十四年。穿著布鞋回家看娘的念頭,恐怕還很逼真強烈。你記得,報紙上每天都有「尋人啟事」,妻子找丈夫,父親尋子女;三天兩頭有人臥軌自殺,報導一概稱為「無名屍體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說話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時候?是不是看見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就靜默了呢?
白天的他,穿著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氣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時候,總會有人問母親當年是否因為他如此英俊而嫁給他,母親就斜眼睨著他,帶幾分得意,「不錯啊,他是穿著長統靴,騎著馬來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綢布莊,假裝買東西,跟我說話……」他在一旁笑,「那個時候,想嫁給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鄉下的街道充滿了生活。商店裏林林瑯瑯的東西滿到街上來,小販當街燒烤的魷魚串、老婆婆曬太陽的長條板凳、大嬸婆編了一半的漁網漁具、賣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擠擠挨挨占據著村裏唯一的馬路。有時候,幾頭黑毛豬搖搖擺擺過來,當街就軟軟趴下來曬太陽。客運巴士進村時,就被堵在路中。你看見他率領著幾個警員,吆喝著人們將東西靠邊。時不時有人請他進去喝杯涼茶。你不知道他怎麽和鄉民溝通,他的閩南語不可能有人聽懂,他的國語也常讓人笑話。他的湖南音,你聽著,卻不屑學。你學得是一口標準國語,那種參加演講比賽的國語。
晚上,他獨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邊讀報,一邊聽「四郎探母」,總是在那幾句跟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弦樂過門的時候,他就「得得了啷當」跟著哼伴奏,交叠的腿一晃一晃打著節拍。「四郎探母」簡直就是你整個成長的背景音樂,熟習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但是你要等候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者,當愛己將鞋塞在他懷裏的時候,他也是極其不耐的?要過數十年,白山黑水涉盡,無路可回頭時,他也才明白過來?
你要兩個在異國生長的孩子去親近他,去討他歡心。兩兄弟說,「但是,我們跟他沒有話說啊。而且,他不太說話了。」是啊,確實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點兒彎了,話,越來越少,沈默的時間越來越多。奇怪,何時開始的?顯然有一段時候了,你竟然沒發現。
這樣,你說,你們兩個去比賽,誰的話題能讓「也爺」把話盒子打開,誰就贏。一百塊。老大懂得多,一連拋出幾個題目想引他說話,他都以單音節回答,「嗯」。「好」。「不錯」。你提示老大,「問他的家鄉有什麽。」老大問了,他說,
「有……油茶,開白色的花,茶花。」
「還有呢?」
「還有……蜥蜴。」
「什麽?蜥蜴?」兩個孩子都豎起了耳朵,「什麽樣的蜥蜴?變色龍嗎?」
「灰色的,」他說,「可是背上有一條藍色,很鮮的藍色條紋。」
他又不說話了,不管孩子怎麽問。
你對老二使一個眼色,附在他耳邊悄聲說,「問他,問他小時候跟他媽怎麽樣──」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說,「也爺,你小時候跟你媽怎樣啊?」
「我媽媽?」本來低著頭吃菜的他,突然擡起頭來,很精神。「我告訴你們聽啊──」他放下了筷子。
孩子們瞅著你偷笑,腳在桌子底下踹來踹去。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下很大的雪──從學校回家要走兩個小時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見。到家是又冷又餓,我的媽媽端給我一碗白米飯──」他站了起來,用身體及動作示意他和媽媽的位置。孩子們笑翻了,老大壓低聲音抗議,「不行,一百塊要跟我分,媽媽幫你作弊的──」
「我接過媽媽手裏的飯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沒有想到,沒放到桌上,『空』的一聲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飯也灑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嚴厲地「噓」了一聲要他安靜;「也爺」正流著眼淚,哽咽地說,「我媽媽好傷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為我嫌沒有菜,只有飯,生氣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凍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飯,幹飯留給我吃,結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飯打在地上。她是抱頭痛哭啊……」
他泣不成聲,說,「我對不起我媽──」
孩子們瞅著你,小聲說,「你好壞。都是你。」
你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開水,說,「爸爸,你教孩子們念詩好不好?」
他擦著眼角,又高興起來,「好啊,就教他們『白日依山盡』吧?」
8
餵──今天好不好?
我說,你今天好─不─好?
媽,他說什麽?為什麽我聽不懂他說什麽?他怎麽了?
「老師要我做一個報告,介紹老子。媽,你知道老子嗎?」
你驚訝。十三歲的歐洲小孩,老師要他們懂老子?
「知道啊。媽媽的床頭就有他的書。」
「嗄?怎麽這麽巧?」孩子的聲音已經變了,在電話理低沈得像牛蛙在水底發悶的那種聲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嘍?!」
「對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經」,「三千年來都是暢銷作家啊。」
「難怪啊,在德文網絡上我已經找到八千多條跟『老子』有關聯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壓著枕頭,一手抓著話筒,開始用中文輔以德語對孩子解釋「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萬裏通話」要結束了,孩子突然說,「喝牛奶了沒有?」
「嗯?」你沒會意,他又說,「刷了牙嗎?」
你說,「還沒──」他打斷你:「功課作了嗎?有沒有吃維他命?電視有沒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夠不夠?」
你聽得楞住了,他說,「沒交什麽壞朋友吧?」
電話裏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聲地抗議:「你很壞。你在教訓媽。」
孩子不懷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電話就是這樣問我的,你現在應該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
你一時答不出話來,他乘勝追擊說,「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麽時候才會搞懂啊?」
你結結巴巴地,「媽媽很難調整──」
他說,「你看你看,譬如說,你對我還在用第三人稱稱自己,『媽媽要出門了』,『媽媽回來了』……餵,你什麽時候停止用第三人稱跟我說話啊?我早就不是你的 Baby 了。」
你跟他「認錯」,答應要「檢討」,「改進」。「還有,」他說,「在別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電話,你坐在那床沿發怔,覺得仿佛有件什麽事情已經發生了,一件蠻重大的事情,但一時也想不清楚發生的究竟是件什麽事,也理不清心裏的一種慌慌的感覺。你幹脆不想了,走到浴室裏去刷牙,滿嘴泡沫時,一擡頭看見鏡裏的自己,太久沒有細看這張臉,現在看起來有點陌生。你發現,嘴角兩側的笑紋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臉頰上的肉下垂,於是在嘴角兩側就形成兩個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著這張臉看,心想,可好,這跟老虎的臉有點像了。繼續刷牙。
終於等到了一個走得開的禮拜天,趕去桃園看他。你嚇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發裏,頭低低地勾著,好像脖子撐不住頭的重量。你喚他,他勉強地將頭擡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濁渙散的。你楞了一下,然後記起買來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攤開。
你去桃園的街上找他可以穿的衣服。大多是女人,年輕少女的衣服。百貨店裏的男人衣服也太「現代」了。他是那種一套衣服不穿到徹底破爛不認為應該買新衣服的人。出門時,卻又一貫地穿戴整齊,白襯衣,領帶端正,深色畢挺的西裝,僅有的一套,穿了二十年也不願意多買一套。
你在街上走了很久,然後突然在一條窄巷前停下來。那其實連巷都稱不上,是樓與樓之間的一條縫,縫裏有一個攤子,堆得滿滿的,掛著藍色的棉襖、毛背心、衛生衣衛生褲。一個戴著棉帽的老頭,坐在一張凳子上,縮著脖子摩擦著手,一副驚冷怕凍的模樣。你不敢相信,這是童年熟悉的鏡頭──外省老鄉賣棉襖棉褲棉衣。
帶著濃厚東北腔的老鄉鉆進「縫」裏拿出了你指名要的東西:棉襪,棉褲,貼身的內衣,白襯衫,褚紅色的羊毛背心,深藍色的羊毛罩衫,寶藍色棉襖,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圍巾,毛織手套。全都包好了,你想了想,問他,「有沒有棉布鞋啊?黑色的?」
老頭從塑料袋裏拿出一雙黑布鞋。你拿了一只放在手掌上看,它真像一艘湘江上看到的烏蓬船,如果「愛己」的鞋墊完成了,大概就是這樣一只鞋吧。
你和母親將買來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為他穿上,折騰了半天。最後穿上棉鞋。他微笑了,點頭說,「很好。合腳。」
你要陪他出去散步,發現他無法從沙發裏站立起來。
從醫院裏回來,他的身體向右邊微微傾斜,口涎也就從右邊的嘴角流出。他必須由你用兩只手臂去拉,才能從沙發起身。他的腿不聽腦的指揮,所以腳步怎麽想都邁不出去。他的手,發抖。
在客廳裏,面對著他站好,你用雙手拉起他的雙手,說,「來,跟著我走。左──」
他極其艱難地推出一只腳,「右──」另一只腳,卻無法動彈。
「再來一次,一……二……左……右……」
他顯然用盡了力氣,臉都漲紅了,可是寸步維艱。你等著,等他腦裏的指令到達他的腳底,突然聽見街上叫賣「肉粽」蒼老的唱聲,從遠而近。黃昏的光,又照亮了柚木地板。母親憂愁地坐在一旁,盯著你看。你又聽見那鐘在窣窣行走的聲音。麻將桌仍在那鐘下,牌仍攤開在桌上,但是,亂七八糟堆在那裏,像垮掉的城墻。
「這樣,」你回過神來,手仍舊緊緊抓著他的手,「我們念詩來走路。準備走嘍,開始!白─日─依─山─盡……」
他竟然真的動了,一個字一個節拍,他往前,你倒退著走,「黃─河─入─海─流……」
千辛萬苦,你們走到了紗窗邊,「轉彎──」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她在一旁興奮地鼓起掌來,「走了,走了,他能走啊。」你用眼角看她,幾乎是披頭散發的,還穿著早晨的睡衣。
「轉彎──月─落─烏─啼─霜─滿─天,再來,江─楓─漁─火──」
他專心地盯著自己的腳,你引他向前而自己倒退著走;是啊,孩子的手肥肥嫩嫩的,手臂一節一節的肉,園圓的臉龐仰望著你,開心地笑,你往後退,「來,跟媽媽走,板凳歪歪──上面─坐個──乖乖,乖乖出來──賽跑──上面坐個──小鳥──小鳥出來──撒尿──」他咯咯笑,短短肥肥的腿,有點跟不上。
「來,最後一遍。爸爸你慢慢來,開步嘍,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催──轉彎,兒童相見──不相識……」
9
餵──今天怎麽樣?
今天好一點,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閉起來的。
他有說話嗎?
你虎著臉瞪著瑪麗亞,「你是怎麽幫他洗臉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你手裏拿著一只細棉花棒,沾水,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皮,然後用棉花棒清他的眼角裏側。「一直說他眼睛不打開,」你在發怒,「你就看不出是因為長期的眼屎沒洗凈,把眼睛糊住了嗎?」
清洗過後,他睜開眼睛。母親在一旁笑了,「開眼了,開眼了。」
眼瞼仍有點紅腫,但是眼睛睜開了,看著你,帶著點清澄的笑意。你坐下來,握著他的手,心裏在顫抖。兄弟們每天打電話問候,但是透過電話不可能看見他的眼睛。你也看過他好多次,為什麽在這「好多次」裏都沒發覺他的眼睛愈來愈小,最後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們,什麽時候,曾經專註地註視過他?他老了,所以背勾僂了,理所當然。牙不能咬了,理所當然。腳不能走了,理所當然。突然不說話了,理所當然。你們從他身邊走過,陪他吃一頓飯,扶著他坐下,跟他說再見的每一個當下,曾經註視過他嗎?
那麽「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註視?
你突然回頭去看她,她的頭發枯黃,像一撮冬天的幹草,橫七豎八頂在頭上。眼睛裏帶著病態的焦慮──她,倒是直勾勾地註視著他,強烈、燃燒、帶點發狂似地註視著他,嘴裏喃喃地說,「同我說話,你同我說話。我一個人怎麽活,你同我說話呀。」
底下有人在打籃球,球蹦在地面的聲音一拍一拍傳上來,特別顯得單調。天色暗了,你將燈打開。
手機也打開,二十四小時打開,放在家裏的床頭,放在旅館的夜燈旁,放在成堆的紅色急件公文邊,放在行李的外層,靜音之後放在會議進行的麥克風旁,走路時放在手可伸到的口袋裏。夜裏,手機的小燈在黑暗中一閃一滅,一閃一滅,像急診室裏的警告燈。
你推著他的輪椅到外面透氣。醫院像個大公園,植了一列一列的樹,開出了黃心白瓣的雞蛋花,香氣彌漫花徑。穿著白衣大掛的弟弟剛剛趕去處理一個自殺的病人,你看著他匆忙的背影,在一株龍眼樹後消失。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習慣面對痛苦不動聲色?是做為兒子和做為醫生有角色的沖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對父親的衰敗不動聲色?你在病房裏,在父親的病榻邊,看自己的兄弟與醫師討論自己父親的病情,那神情,一貫的職業的冷靜。你心裏在問:他看見什麽?在每天「處理」痛苦,每天「處理」死亡的人眼裏,「父親病重」這件事,會因為他的職業而變輕了,還是,會把他已經視為尋常的痛苦,變重了?無法問,但是你看見他的白發。你心目中「年幼」的弟弟,神情凝重,聽著病歷,額頭上一撮白發。
「回想起來,」他若有所思地說,「他的急遽退化,是從我們不讓他開車之後開始的。」
你怔住了,久久不能說話;揉揉幹澀的眼睛,太累了。
拾起一朵仍然鮮艷但是已經頹然墜地的雞蛋花,湊到他鼻尖,說,「你聞。」他擡不起頭來,你亦不知他是否仍有嗅覺,你把花擱在他毛毯覆蓋的腿上,就在這個時候,你發現,稀黃流質的屎,已經從他褲管流出,濕了他的棉襪。
在浴室裏,你用一塊溫毛巾,擦他的身體。本該最豐滿的臀部,在他身上萎縮得像兩片皺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沒有肉。全身的肉,都幹了。黃色的稀屎沾到你衣服上,擦不掉。
讓他重新躺好,把被子蓋上,你輕輕在他耳邊說,「我要回臺北了,下午有會。三點的飛機。過幾天再飛來高雄看你好不好?」
你去抱一抱媽媽,親親她的頭,她沒反應,木木地坐著床邊。你轉身提起行李,走到病房門口,卻聽見哭泣聲,父親突然像小孩一樣地放聲痛哭,哭得很傷心。
喇嘛要你寫下他的名字和生辰,以便為他祝福,然後你們面對面席地而坐。你專註地看著喇嘛──他比你還年輕,他知道什麽你不知道的秘密嗎?
你有點不安,明顯地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你低著頭,不知從哪裏說起,然後決定很直接地說出自己來此的目的:「我們都沒有宗教信仰,也沒真正接觸過宗教。我覺得他心裏有恐懼,但是我沒有『語言』可以安慰他或支持他。我想知道,您建議我做什麽?」
你帶著幾本書,一個香袋離開;昨晚的夢裏,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你滑進深不可測的黑洞,不,你不想馬上回到辦公室裏去,你沿著河堤走。艷麗無比的緋紅色紫荊花在風裏搖曳,陽光照出飄在空氣裏的細細花絮,公園裏有孩子在嬉鬧。你很專心地走,走著走著,到了一片荒野河岸,蘆草雜生,野藤亂爬,你立在河岸上眺望,竟不知這是這個城市裏的什麽地方。
10
餵──今天怎麽樣?
餵──今天怎麽樣?
餵──今天……
是最後的時刻了嗎?是要分手的時刻了嗎?
老天,你為什麽沒教過我這生死的一課?你什麽都教了我,卻竟然略過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課?
他的喉嚨有一個洞,插著管子。他的手臂上、胸上,一條一條管線連著機器,機器撐著他的心臟跳動,使得他急促而規律地呼吸。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眼神一片空茫。他看不見你們,但是你想,他一定聽得見,一定聽得見。你緊緊握著他的手,親親他的額頭,湊進他的耳……
沒有,你沒有學到那個生命的語言──來不及了。你仍舊只能用你們之間熟悉的語言,你說,爸爸,大家都在這裏了,你放下吧,放下吧。不就是塵埃野馬嗎?不就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嗎?在河的對岸等候你的,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愛己』嗎?你不是說,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你不是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去吧,帶著我們所有的愛,帶著我們最深的感恩,上路吧,父親你上路吧。
他的嘴不能言語,他的眼睛不能傳神,他的手不能動彈,他的心跳愈來愈微弱,他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夠和你們感應的密碼,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戀,他想觸摸、想擁抱、想流淚、想愛……
你告訴自己:註視他,註視他,註視他的離去,因為你要記得他此生此世最後的容貌。
佛經的頌聲響起,人們將他裹在一條黃色的緞巾裏。你坐在他的身旁。八個小時,人們說,頌八個小時的經不斷,讓他的魂安下來。他躺在你面前,黃巾蓋著他的臉。是的,這是一具屍體,但是,你感覺他是那麽的親愛,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給他一點溫暖;你想站起來再去親親他的臉頰、摸一下他的額頭測測體溫;你希望他翻個身、咳嗽一下;你想再度擁抱他瘦弱的肩膀,給他一點力量,但是你不動。你看見血水逐漸滲透了緞巾,印出深色的斑點。到第六個小時,你開始聞到淡淡的氣味。你認真地辨識這個氣味,將它牢牢記住。你註視。
對面坐著從各地趕來助頌的人們,披著黑色的架裟,神情肅穆。你想到:這些人,大概都經歷過你此刻所經歷的吧?是這個經歷,促使他們趕來,為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不認識的遺體,送別?死亡,是一個秘密會社的暗語嗎?因為經驗了死亡,所以可以一言不發就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嗎?
八個小時過後,緞巾揭開,你看見了他的臉。「不要怕,」有人說,「一定很莊嚴的,」他顯得豐滿,眼睛閉著,是那種,你所熟悉的,晚上讀古文的時候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人來問,是否為他穿上「壽衣」。你說,不,他要穿你們為他準備好的遠行的衣裳:棉襪,棉褲,貼身的內衣,白襯衫,褚紅色的羊毛背心,深藍色的羊毛罩衫,寶藍色棉襖,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圍巾,毛織手套,還有,那雙黑色的棉鞋。
從冰櫃裏取出,解凍,你再看見他,縮了,臉,整個癟下去,已是一張幹枯的死人的臉。你用無限的深情,註視這張腐壞的臉。手套,因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腳,棉鞋也有點松了,你將它穿好。你環著母親的腰,說,「媽,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強站著,沒說話。
11
餵──今天做了什麽?
你是誰?
我是誰?媽媽,你聽不出我是誰?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陽光大把大把瀑灑在臉上、在眼睫毛之間的燦亮溫暖的感覺。你不去中環,那兒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銅鑼灣,那兒擠滿了頭發染成各種顏色不滿十八歲的人。你在上環的老街老巷裏穿梭。一個腦後梳著發髻的老奶奶坐在書報攤上打著盹,頭低低垂在胸前。一個老頭坐在騎樓裏做針線,你湊進去看,是一件西裝,他正在一針一線地縫邊。一個背都駝了的老婆婆低頭在一只垃圾箱裏翻找東西。一對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有七十多歲了吧?老太太在一張榻榻米大的鋁板上畫線,準備切割;老先生手裏高舉著槌子,一槌一槌敲打著鋁片折叠處。把人行道當工廠,兩個老人在手制鋁箱。
你在樓梯街的一節臺階坐下,怔怔地想,人,怎麽會不見了呢?你就是到北極、到非洲沙漠、到美洲叢林,到最神秘的百慕達三角,到最遙遠最罕無人跡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總有個去處啊。你到了那裏,要放下行李,要挪動你的身體,要找杯水喝。你有一個東西叫做「身體」,「身體」無論如何要有個地方放置;一個登記的地址,一串數字組成的號碼,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杯還有點溫度的茶杯,半截抽過的香煙,丟在垃圾桶裏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撕紙,一根掉落在枕頭上的頭發,一個私章,一張剪過的車票,一張黏在玻璃墊下已久的照片,怎麽也撕不下來,總而言之,一個「在」。
然後,無論你去了哪裏,去了多久,你他媽的總要回來,不是嗎?
你望著大街──這滿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裏?告訴我,他「去」了哪裏?總該有個交代、有個留言、有個什麽解釋吧?就是半夜裏被秘密警察帶走了,你也能要求一個「說法」吧?對一個人的下落,你怎麽可以……什麽訊息都沒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麽能算「存在」呢?
幾個孩子在推擠嘻笑,開始比賽爬樓梯街。你站起來,讓出空間,繼續走,繼續看,繼續尋找。你停在一家參藥行前面,細看那千奇百怪的東西。你走進一家古董店,裏面賣的全是清朝的各種木器:洗腳盆、抽屜、化妝盒、米箱、飯桶……你在一對雕花木櫥前細細看那花的雕工。木櫥的兩扇門上寫著對聯,你喚那看店的小姐,「這對聯,你們裝錯了。」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將兩扇門對調了。
漸漸要天黑了,你走進一家美容院。
「洗頭?」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圍在你脖子上,帶你走到水池邊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極了,躺下來,頭往後仰,然後閉上眼睛。一閉眼,父親的身體和你的身體重叠,父親的臉和你的臉重叠,你從他的眼睛望出去,又從天花板往下看見平躺的自己:喉間有一個洞,還插著管子;胸上手上連著管子,眼睛睜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沈沒的一剎那……受不了壓力了你突然睜開眼睛,看見黑色的水管布滿整個天花板。
「不要動,」一雙手從後面把你按下,「還沒完。」
你試圖放松,將緊繃的肩頭放下,眼睛再度閉上……
現在臨終中陰已降臨在我身上
我將放棄一切攀緣、欲望和執著
毫不散亂地進入教法的清晰覺察中
並把我的意識射入本覺的虛空中
當我離開這個血肉和合的軀體時
我將知道它是短暫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靈的陌生邊界區,一個無人的荒地,在它的一邊。當我們終於從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體中獲得解脫時,一生的業相就整個結束了,但未來可能會產生的業卻還沒有開始結晶。
你洗臉,刷牙,擦乳液,梳頭發,剪指甲。到廚房裏,煎了兩個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點,一面攤開報紙:伊拉克戰事,蘇丹戰事,北韓核子危機,溫室效應,煤礦爆炸,藍綠對決,夫妻燒炭自殺……你走到陽臺,看見一只孤單的老鷹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風大獵獵地撐開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揮霍無度地染紅了海水。
睡前,你關了手機。
11
餵──今天好不好?
她在沙發上睡著了。
你要註意一下,我覺得她最近講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時候,你坐到計算機前,開始寫:
我們的父親,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
然後腦子一片空白,寫不下去。你停下來,漫遊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大戰剛剛結束,俄國剛發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將山東交給日本。日本大舉進兵海參威。兩千萬人因流感而死,中國有全村全縣死光的。那,是一個怎樣的冬天啊。
我們不知道,這個出生在南嶽衡山腳下的孩子是怎麽活下來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著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們不知道,七歲的父親是怎麽上學的。他怎麽能夠孤獨地走兩個小時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我們不知道,十六歲、稚氣未脫的父親是怎麽向他的母親辭別的;獨生子,從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頭。
我們不知道,當他帶著憲兵連在兵荒馬亂中維持秩序,當敵人的炮火節節逼近時,他怎麽還會在夜裏讀古文、念唐詩?
我們不知道,在一九五零年夏天,當他的船離開烽火焦黑的海南島時,他是否已有預感,從此見不到那喊著他小名的母親;是否已有預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鄉的長子?
我們不知道,當他,和我們的母親,在往後的日子裏,必須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將四個孩子養大成人,當他們為我們的學費必須低聲下氣向鄰居借貸的時候,是不是曾經脆弱過?是不是曾經想放棄?
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陳情表」。念到高齡祖母無人奉養時,他自己流下眼淚。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出師表」。他的眼睛總是濕的。
我們記得,當我們的母親生病時,他如何在旁奉湯奉藥,寸步不離。
我們記得他如何教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們記得他如何退回人們藏在禮盒底的紅包,又如何將自己口袋裏最後一叠微薄的錢給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們記得他的暴躁,我們記得他的固執,但是我們更記得他的溫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父親的愛,沒有條件,沒有盡頭。
他和我們堅韌無比的母親,在貧窮和戰亂的狂風暴雨中撐起一面巨大的傘;撐著傘的手也許因為暴雨的重荷而顫抖,但是我們在傘下安全地長大,長大到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背誦「陳情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人心存仁愛;背誦「出師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社會心存責任。
兄弟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愛處人、忠誠處事,但是那撐著傘的人,要我們辭別,而且是永別。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那撐傘的人啊,自己是離亂時代的孤兒,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別人。兒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裏,陪著我們,繼續旅程。
在一條我們看不見、但是與我們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請慢慢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你正要將寫好的存入文檔,一個鍵按錯,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趕忙再按幾個鍵,卻怎麽也找不著了;文字,被你徹底刪除。
12
餵──今天好嗎?心經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得了。
試試看,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裏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羅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裏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今天你們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只竹畚箕裏,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卷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掛,破舊的鞋子布滿塵土。
他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黏在挽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份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擡到山上去,要雇人的。不這麽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裏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背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雇別人送上山,「對不起,作兒女的不舍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註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裏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濕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歸來歸來,恐自遺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為什麽不曾為自己辯護:在這裏,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淒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為「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著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著藍布帽,穿著農民的藍布掛,勾僂著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濕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著骨灰壇,你扶著母親,兩公裏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舍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裏環抱著一大卷沈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霹哩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彌漫。兩公裏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著「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彌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裏的人而言,今天,村裏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 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著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著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著遠處的祝融山峰;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只細長的蜥蜴正經過,你站到一邊讓路給牠,看著牠靜靜爬過,背上有一條火焰的藍色。
2004年12月17日於沙灣徑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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