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禎兆《全身文化人》鄧小樺·序

鄧小樺·香港電臺“思潮作動”主持人

文化評論人今日大家都以為湯禎兆是日本通和影評人,都以為他專研日本或者電影(或者AV),但其實他昔日曾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傳說中的才子、一時無二,後輩學妹都欲一窺風流面目,而余生也晚。見到阿湯(其實我慣持中文系習俗,至今仍叫他湯生)時也沒有以學妹身份相認,乃是覺得慚愧、不好意思沾光。倒是很久之後,他私下跟我說,其實他的日本研究、流行文化研究,底子裏還是中文系時學的理論。我暗暗彈跳:相認!

創作是才子身份證,傳統來說是這樣(時人或者覺得上鏡才是身份證)。其實中文系一向被認為太循規蹈矩、出不了創作人,能夠將傳統運於掌上者,實在很少。讀《不長進者的兵器與罩門》,怎能認不出魯迅?擬題的反省性自嘲即所謂後設,念文學者一生中忍不住總要後設幾下,其中利器與包袱的相生互倚,我們是明白的。《愛的教育》采用MSN模式,與黃耀明歌詞的文本互涉,話題幾乎是通俗愛情信箱,卻有佛理禪機的辯論。遙想當年湯禎兆一支頑皮之筆,對沈悶學院而言,不吝天外飛來的清亮耳光。

阿湯曾笑我對一言一語都太過認真,其實不認真的人連那認真都辨不出來呢,所以阿湯自己何嘗不認真。我藏有一冊他於1991年出版的文字創作集《變色》,裏面黃繼持公就說阿湯有繼承/創新、通變自我和外來觀念、開出文字之路的誌願及能耐。念中文的將背負傳統現代、中西古今結合的責任,更首講語言經營,態度盡在句子裏,還加上佛道二家“不說破”的規矩:《〈倩女幽魂〉的人與鬼》一讀再讀,意猶未盡。同樣意猶未盡的《大雄與靜怡》是群戲,全是暗場,到最後似乎是人生小小蝦碌無足道哉,而作為核心的男主角甫出場,揭盅就是結束。《久美子與我》一樣是不曾說破,一場小小的性對話,微小得無人記得,敘事者潛心於躲藏在公司暗角,逃避註意、細細安排日常規律和調節身體。這兩篇又讓我想起村上春樹那些都市裏微小的異人詭事,不過阿湯寫來並不是彭浩翔、王貽興那麽顧盼自喜,他早就內斂淡然。

湯禎兆表達思想,語言上就奔騰野馬,電影、俚語、歌詞、英文、佛語、古文……攜世態炎涼之間的面冷心熱的感觸,萬般說不盡,《某天,又一個大學生自殺了》(下稱《某》)裏還夾了臟話;表述生活,語言就平淡冷靜、水球不興(唉!真搞不懂水瓶座)。《生病誌願》出入淡然,裏面兩個畫面好生動人:一個是母親熟睡時敘事者驀然發現她可以無聲無息地死去;另一個是想追上去扶母親,卻看見母親牽起父親的手。兒子懂得母親心思,卻無助溝通;但連那些不能排解的心緒,說來都是淡然的,仿佛一切都是生之齒輪的一部分。有心者自然還可以在這次“自選集”中找到“死—生”的脈絡,死開始是喧囂裏沈默的空白(《某》),到紀念黃繼持公的《天下無雙》,已是放下桎梏後的假面戲耍,用電影的對白,超度喪失的悲痛。對於阿湯來說,似乎死生的辯難,結論不過在於,人如何平靜活下去。《生病誌願》裏說“在流離的日子裏,如此或如彼的難處令人不願再檢證過去的自己,因為從未脫離柴米油鹽的煎熬,再談超越的什麽渴想便好像有點不近人情”。我不承認,卻身同感受。創作是湯禎兆“小時的營生”,今日他好像不再做了;可能是因為,今日在學院以外,可以用這些跨界而對讀者具挑戰性的文字創作,來換取浮生微薄酬潤的園地,已幾近於無。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由此想來,湯禎兆今日以其小時營生所勾出的,文學輪廓即是:某些所確曾擁有過的能力、誌趣、情感、記憶,種種殘余,不見容於殺機處處的商業社會、大眾媒體,所唯一可去之處,便是文學——文學,一如每個人的影子,是外於此身、不能失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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