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禎兆《全身文化人》大雄與靜怡

靜怡以為自己不會再寫信大雄。兩個人分隔異地,說什麽也是虛話。起初書信頻繁,強仔問她是否收到大雄的信,她回答偶然都有的。強仔追問一星期有沒有一封,她只好應道,可能有三四封。強仔立即罵大雄,“有異性無人性”。朱記卻沒有這樣想,他閑中也收到大雄的信。大雄每次都不忘提醒他,要把郵票剪下來寄回給他。

阿輝也發現了大雄寄回的信,上面的郵票都光溜溜,似乎內有乾坤。他說大雄的信,看後總不痛不癢,想說什麽又不敢出來似的。憎惡的時候,甚至感到大雄小覷他,不把他放在眼內,阿輝的女朋友豬仔包安撫他,解釋說或許大雄不過覺得你怎樣也不能理解他,所以不說話寫到盡頭。你們一夥人全是那麽好的朋友,你不好胡思亂想。阿輝也曾經在強仔面前抱怨,強仔照例又說大雄“有異性無人性”。強仔叫阿輝拿信來看看,阿輝從背袋裏撿出一包煙,隨口答說不要再理會大雄寫什麽好了,抽根煙吧,法國的Gitanes值得介紹推薦。

逐漸大家見面的開場白,變成“近來有沒有收大雄的信?”。如果有,就漫不經意問大雄有沒有什麽特別話說;如果沒有,總有一人先罵大雄“無良心”,然後由另外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有時次序倒轉,但一正一反的定式卻大抵逃不了。只有馬尾例外,她每次總是雀躍地和所有人分享大雄的消息,大雄寫什麽也一並轉述,唯一的底線是拒絕把信拿出來供大家一起閱讀。她說這是大雄寫給她的,只是給她的,因此也就應好好收藏。關於大雄寫給其他人的信,馬尾從不追問內容,但她會說早知道大雄會寫信給你,人人有份,不會落空。阿輝以為自己最先放棄回信,家中仍留著幾個光溜溜的郵票;後來飛機妹告訴他,把郵票浸在水裏,就可以褪去痕跡,再三翻用。某晚,阿輝寫信給另一個國家的金仔,特意提醒金仔可嘗試以同樣的方法加工郵票。信封口後,阿輝接到飛機妹的電話。飛機妹泣不成聲,說大雄要出家做和尚。她說大雄信中填滿什麽空空色色,又說什麽大小空有皆無區別。阿輝自己拿不出主意,打電話向朱記討教,朱記卻好像沒有什麽異樣,近來收到大雄的信都不過說生活簡單而平凡,做兼職,逛街,看電影……和以前不是同一個模樣嗎?強仔提議向靜怡求證,靜怡應該最清楚大雄的動靜。碰巧靜怡去了外地工作,回來時已是一個多月後的事。大家也就不便再提舊事,一個月那麽長的日子,要成佛都可以上了西天。阿輝想起以前大學上導修課時看過的《法華經》,那時好好的默記於腦海,然而考試之前已聽風而去,從此他便不相信人可以貫徹始終。

靜怡一下飛機,便回到公司述職,回家時沒有如想像般在房裏堆滿大雄的信。在異地晚上除了要應酬的日子外,其余大多在酒店的房間內發呆,看衛星電視、打長途電話,就是拿不起筆寫信。大雄的信有好一陣子,都是記載他的菜譜內容及自己的下廚心得。譬如日本南瓜固然可以煎來清吃,但最能表現它的甘味始終以天婦羅見勝。五香菜串兒如在臺灣般大為流行,其實所有款色有現成預備好的包裝發售,和即食面無異,不費技巧。當不再談吃飯和往市場買菜的時候,大雄的信便越來越短,且越來越疏。在過境暫居的酒店裏,靜怡想不出信是應該用來記錄盛載什麽內容的,所以連一封信也沒寄出。抵達回家的晚上,阿輝來電談了一些近況閑話,然後約定過幾天安頓下來後再出來瘋一晚。那天晚上靜怡睡得不甚安寧,或許是時差的問題——縱然不過一小時,也少得不放在心上的所謂時差。

聚會的那天,於熟識得老掉牙的酒吧內,馬尾遲遲未見蹤影。沒有馬尾的聚會叫人感到冷清,只有飛機妹獨力支撐場面,吱喳不停地緩和眾人的不語。靜怡趁去洗手間之便,抓住剛從男廁所那邊出來的強仔探詢,究竟這個月來發生了什麽事。強仔奇異地沒有提及大雄的事,反而風馬牛不及地說久不久便有人月經來潮,而中年更年期又會提早偶然出現,這些都是生理上的循環,不以人力為轉移,所以也無需記掛在心上。豬仔包悄聲告訴飛機妹,阿輝近來把煙戒掉,抽煙少說也有好幾年,不知為何作出這樣決定。是有病嗎?阿輝向朱記查問,朱記卻說下班前和馬尾還通了一次電話,說好今晚見面再談,實在摸不清什麽底蘊。直至午夜馬尾始終沒有出現,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提及大雄。大雄仿佛成為完全無關痛癢的一個名字,瞬息之間在空氣中化為烏有。

在靜怡回來前的一個星期,馬尾收到寶兒從巴黎寄來的短信。信封和信紙均是再造紙制,內裏提到她前往德國看展覽,遇上良善友好的順風車司機雲雲。那個晚上馬尾發了一個夢,在墳場墓地裏看見兒童時的自己和友人玩捉迷藏,自己被編配為當蒙眼鬼的角色,邊數一、二、三……張開眼已是正午時分。大雄的信安然躺在地上,同時傳來母親呼喊早點起來進午餐的叱喝。

據婚後的豬仔包回憶,那段日子阿輝絕口不提大雄的事,乃害怕被問及有沒有收到信這個問題,而且也暗自擔心夥伴之間的關系可能有所變化。誰留下來誰離去,都是不欲看到的事情,然而事實證明,往後大家不也是分散異地嗎?朱記跟從家人移民加拿大,靜怡長期在外地遊走公幹,強仔典賣家當乘上飛機往法國圓夢——不變的似乎只有馬尾,她是眾人心目中的智慧姑姑。豬仔包的女兒嘉寶和少玲都是這樣稱呼馬尾的。

靜怡回來後的一個星期,友人告知在雜誌上看到大雄的名字,說他寫食經雲雲。靜怡匆匆下樓往報攤買那一期的雜誌看,念下去總覺得似曾相識,然而靜怡沒有和其他人提及這件事。究竟大雄在盤算什麽,靜怡心中毫無頭緒。而且以後也沒有人再提起看到大雄的文章,靜怡於是開始逐漸懷疑當初那一篇食經,是不是為同名同姓的另一人所寫。

其實靜怡也有去信向大雄查問,然而很久也沒有回音。後來某次在路上偶然碰見朱記,他說剛收到大雄的信,還立即拿出來給她看。靜怡才發現背後所寫的住址已經更改了,而內容無非生活照樣刻板:做兼職,逛街,有閑錢便往電影院消磨時光。一封看了和沒看相差不大的信。三星期後靜怡收到久違了的大雄信,其中說到因搬家而延誤了信件收遞。然後看署名下的日期,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那封信究竟經歷了一段怎樣的航空旅程?據說香港郵政服務在世界上是最有效率的,無論多遠的國家,都能在短時間內把信件傳到對方手上。寶兒常借此批評巴黎的郵務不長進,她和馬尾的書信如紙飛機般常有班次誤點的情況。阿輝說每次掛電話往馬尾家,她十之八九在聽音樂和寫信。強仔對她的形容為“有人性無異性”,為此馬尾發誓永不要指望她寫信給強仔,讓他嘗嘗被人遺忘的滋味。

最後一次在眾人面前提及關於大雄的信乃是飛機妹。飛機妹把最近收到的一封大雄的信,擺放在所有人眼前,上面僅有五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飛機妹:大雄”,中間全是空白一片。強仔提議用火在信紙下加熱,看看大雄是否找到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秘制紙張。在朱記安撫眾人不要慌張時,阿輝叼著一根煙往街外換一口氣。馬尾緊隨他跑了出去,那個晚上只有飛機妹可以安睡,因為她預先服了安眠藥。

靜怡往旅行社訂機位的時候,剛巧遇上朱記。兩人聊了一會,遂互相問及為何至此?靜怡告訴朱記訂機票前往外地公幹,朱記告訴靜怡訂機票前往加拿大探望家人。在一個飄著微風細雨的下午,兩個人一起從尖沙咀的旅行社走了出來,並沿著海邊散步往火車站那邊。靜怡和朱記皆異口同聲說,此乃久未遇上一個叫人懷念的微風午後。

豈料從那一天起,便一直下了兩星期的雨,沒有間斷,時間恰好為馬尾收到大雄說快將回來那封信的前一星期。信上甚至列明了回來的日期及機次號碼,馬尾拿起電話準備告訴阿輝時,忽然想起不知道大雄究竟是希望她去接機還是眾人一起去接機。遲疑之間,強仔已打電話過來說今早收到大雄的傳真恭賀他生辰快樂。強仔說那是大雄去外地念書後給他的第一封“信”。

在大雄預定回來的日子之兩星期前,馬尾已拋開既有的疑慮,和大家一同商量如何歡迎大雄回來。然而馬尾沒有提及收到大雄的信,只隨口說大雄打了長途電話給她告知這件事。飛機妹說要第一個上前給大雄一個大擁抱,豬仔包在她身後掩不住嘴笑了出來,朱記慨嘆原來那麽快已過了這麽長的一段日子。靜怡和阿輝交換了微笑,而強仔和馬尾忙著往東向西爭出主意,七嘴八舌自然沒有結論。忽然強仔提議當天大家一起拿出大雄的信,向大雄問罪興師。強仔最有資格去修理懲戒大雄——那麽悠長久遠的一封信雲雲。在決定把過去一切化為片刻笑話的基礎上,各人不言而喻地為強仔的主意感到雀躍叫好。

機楊內按例早晚也站滿等候家人、朋友回來的焦心客。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日午後,姍姍來遲的靜怡手袋裏放著一篇眾人毫無印象的食經,右手拿著一束鮮花,準備給大雄一個意外。按例遲到誤點的班次沒有給等候的人群任何意外,一貫沒有準時到來。當大家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航機的第一位來客從自動門推著行李終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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