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騷也是社會進步的一種方式。

你身上的標簽很多,青年作家、車手、公知、意見領袖、公民、甚至公敵,自己怎麼取舍和看待?

不同的媒體有不同的性格,所以我被貼出各式不同的標簽,我就像個旅行箱一樣,被這樣貼滿。這沒有辦法,但我也不會去拒絕這些標簽,那也顯得太刻意了。車手算是,至於作家,在2008年之前,我還不願這樣自稱,特別是《長安亂》之前的作品,有太多模仿的痕跡,比如模仿錢鐘書等等,沒有自己的風格。但2008年之後,我覺得可以稱得上作家了,我的寫作已經入門,自認還不錯,《長安亂》之後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風格,而且沒有再模仿任何人。

除了自己的文字風格,還有情感的動人。

寫小說有一種感覺就是你創造了一個世界,當你寫完了以後回到現實生活中,這個世界又合上了。過很長時間再回頭看那個世界,又是不一樣的感受,而再回頭寫,又不一定能想出那麼好的段子或者有情懷的地方。

你的產量不算低,而且對自己的作品也是愈加滿意,在這種不斷輸出之外,你的輸入管道是什麼?還有一個難點,如何擺脫“輸入”類似錢鐘書風格的影響?

就是看書,看雜誌。在2005年以前還會看小說,但2005年之後幾乎不再看了。這裏確實存在如你所說的問題,如果小說不好讀,就是浪費時間;好讀呢,就會情不自禁地模仿。我不希望自己身上有任何人的痕跡,所以現在只看咨詢類的雜誌、報紙,而盡量少看別人的文學作品。保持了這麼多年後,現在反而成了別人模仿的對象。

除了小說,還有你的鏗鏘雜文,所以有人說,假以時日,韓寒會成為第二個魯迅。

我不喜歡魯迅,不喜歡他的文風,他太計較了,我不喜歡寫文章那麼計較的人,相反,那些和魯迅論戰過的敵人、對手,比如梁實秋、林語堂、胡適,我反而更喜歡。他們比魯迅更大氣。

涉及態度,我聯想起你給雀巢咖啡做的一則廣告:“寫作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讓作品成為閱讀者心中的光芒。只要你敢,總會有光芒指引你。”

所謂“活出敢性”,也許又是一個契合我的標簽。可以後悔不留遺憾,有很多事情做了以後發現自己傻了或者失敗了,但是還是要去做這些事情。在我從學校出來以後其實到現在做過很多很多的事情,經歷了無數的失敗,我覺得我算是挺勇敢的,挺敢性的,當然那些失敗你們都不知道,因為凡是失敗的我都沒說,只把成功的告訴大家了,但是如果沒有那些失敗,也沒有現在的我!

寫作者的“敢”,大抵就是讓作品不像現實那樣到處遺憾,而閱讀者的幸,就是可以用眼睛摸一摸自己的理想。既然說到標簽,我們再繞回那個初始問題,對公知這個標簽,你在博客上,還專門調侃了一下,某種程度,“公知”從一個贊美的用詞變成了一個搬弄是非的用詞。

我是個公知,我就是在消費政治,我就是在消費時事,我就是在消費熱點。大家也自然可以消費我,甚至都不用給小費。當公權力和政治能被每個人安全消費的時候,豈不更好,大家都關心這個現世,都批判社會的不公,毒膠囊出來的時候譴責,貪官進去的時候慶祝,哪怕是故作姿態,甚至騙粉騙妞騙贊美,那又如何?

聲音太多,意見泛濫,公知或者所謂意見領袖,豈不成為牢騷領袖?

本身就是牢騷領袖,但是牢騷也是社會進步的一種方式。

所以你曾發了一個很霸氣外露的“牢騷”:一個好的寫作者在殺戮權貴的時候,也應該殺戮群眾。當時,為什麼選擇“殺戮”這樣激烈的字眼?

沒找出其他的,不能用屠殺,也不能用批評,批評太平庸,所以選擇了殺戮。

不似多數人的自覺,批評權貴,體恤民眾,甚至是討好民眾,你直接亮出觀點“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最大的障礙是人民”?

這是其中之一,在批評中,如果兩者並列,則應先批權貴,因為很簡單,權貴撈著利益了,苦全是平民受的。但這不代表一個好的作家應該無窮盡無底線地討好民眾。所以我想表現的就是,愛誰誰,老子誰也不討好,寫了這麼多年的雜文,我知道,討好人還不容易。

愛誰誰的態度,顯得你很“自己”啊。

說到底,我還是偏“右”一些。不過和其他的“右”們,也沒有什麼聯系,我身邊的朋友大都是高中同學,小時候的夥伴,我們聯系的都是什麼時候踢球和釣魚,沒有人對我的文章感興趣。只關心生活,不關心論調。

說到生活,前面提到的那個誰也不討好的“誰”,應該有一個例外吧,比如,你的女兒?父親的這個標簽,我們剛才一直沒有提起。

父親是烙印,不算標簽。

有女兒後,生活有什麼改變嗎?

還好,不太多。

有一封像是寫給女兒的情書,“我只希望我的女兒高興,無所謂她能不能獲得中國意義上的成功,只要她人品好,我願意為她創造一切的條件,我願意為她生造一個世界,讓她不用在這個殘酷而缺德的社會裏受苦。當然,一切都隨她的意願。她如果願意嘗試,那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是她登高冒險的一張防墜網而已。如若未來有變故養女兒困難,給李彥宏開車,替白燁磨墨,幫陳凱歌打燈,我都沒問題。當然,我還想要更多小孩,如果有男孩,那就要活該受苦了,他得紮到這個現實裏,奮力拼搏,養活自己並盡力改變社會,爭取給天下的小女兒們創造更溫良的環境”。在感受溫情的同時,不免有人會質疑你,男權主義傾向嚴重,把女孩子想得柔弱。

難道不是嗎?這個世界大家在各司其職,但有的事情就是這樣,比如半夜走夜路,比如競技體育,在很多方面,女孩子是會吃虧的。我是個很保護女孩子的人,所以我不希望太太出去工作,我要保護女兒,如果說這是男權主義,那我承認。

如果女兒以後也不想上大學,或者面臨其他問題,你會幹涉嗎?

以後肯定會面臨很多問題,她也會有叛逆期,還有很大概率會去為一個傻B織毛衣。我可以一直養著她,但是沒有人會願意一直被別人養著,即使是自己的父親,畢竟人都希望得到正向的社會評價。

這裏有三點很重要:不給社會造成負擔,不給父母造成負擔,有自己生存的本領。有本領特別重要,這樣無所謂上不上學,不上學太好模仿了,寫個退學申請書,或者幹脆一個月不來自動退學,單純的不上學不是有本事,模仿有本事才是真有本事。所以,我希望女兒有社會生存的技能,上學我不會幹涉,但是我會幹涉她的本領和本事。

平時在家做家務嗎?覺得自己是個好老公、好父親嗎?

不做家務,我在生活上比較粗心,不破壞、不產生副作用就不錯了,呵呵。但肯定是個好老公好父親,當然也有愧疚。我習慣半夜寫東西,夜裏三點還要吃頓夜宵,都是我太太起來為我做。這麼多年,在生活習慣上,也逐漸適應了。她還替我打理很多事情。所以,一來有愧疚,二來女兒最可愛的時間,陪女兒的太少。

愧疚主要在於精力投入?我了解到你一年有近20場比賽,這個要占用不少時間,還要應付一些網絡論戰,比如年初很轟動的那一場。

一個月兩場比賽,一年20場左右,每場耗時一周。所以,給予孩子的精力還是太少,也錯過了一些她最可愛的時光。還有,今年年頭我自己犯傻搭理那個構陷狂、神經病。他讓我寫文章自證清白,傻B才這樣,當一個人指著一件你沒有做過的事情時,他已經有壞心眼了。我往往把人想得太好了,想成善良單純的,但是,真的有惡人在。所以這個事情,我是在浪費時間,不和自己可愛的小孩兒玩,卻去和那麼醜陋的人玩兒!公權力有底線,而人醜陋起來沒底線!

為回應這次質疑,你將《三重門》的手稿出版,合集命名《光明與磊落》,覺得值嗎?

不值。寫《三重門》那時十六七歲,花費了整整一年多時間,荒廢了學業,白天到深夜,課內到課外,周一到周日,甚至連體育課都逃了,特別不容易。但人家就能在上面找錯別字,在那裏構陷。這種陰謀論,很惡心。我的文字,手稿,書落到這些人手裏,我在替這些書覺得可惜。

有人構陷你,也有人支持你,你有很多堅定的粉絲,我認識一位,她特別讓我轉達一句“我對韓寒是完全的信任和欣賞”,你的觀點和文字很合她的胃口,所以,你有沒有在通過文字取悅一些人?

我取悅不過來,我只想對他們說“你們有眼光”!

有句老話,人生是在失敗和跌倒中,逐漸成長的。如果有時光機,你會對曾有的坎坷做修正嗎?

大的事情和方向不會修正,但諸如某場比賽出現的失誤,喜歡某個姑娘沒有去追,路上開車追尾了,這種事情我還是想修正一下。

不回頭,向前走,有什麼新的打算?

現在做事很奇怪,有一些阻力和事情本身沒有關系,如果事情本身只花10%的精力,那為了把這個事情做下去,則要花90%的精力用於溝通和消除阻力,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這個能寫那個不能寫,這個能拍那個不能拍,這個能唱那個不能唱……

還有一些來自同行的阻力,很莫名,看你不順眼,就給你阻力。

這個讓我聯想到《獨唱團》,你是說自己被迫投降了?

《獨唱團》是被同行搞掉的。後面有後續的故事,我當時撒了個謊,說團隊解散了,其實,我們還在一起,說解散只是避風頭。我們在編另一本雜誌,三四個月時間,偷偷摸摸做了《幼稚園》,就是用的《獨唱團》(二)(三)的稿子,當然所有人的名字都沒有上,不然又不能出了,就像《獨唱團》一樣,畢竟誰再有經濟實力,也經不起這樣印一次銷毀一次的折騰。我還建議大家用自己媽媽的姓,想一個化名,我媽姓周,我化名周怨去,因為我欣賞周恩來,所以用了他名字的反義。結果3個月後,還是有人知道了,而且是同行,寫黑材料,我們又不能做了。我真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仇恨?就是覺得你賣的太多了嗎?有的你覺著是身邊處的挺好的同行,結果背後捅你一刀。這還讓我想起方粉,通過稅務舉報,通過公安舉報,甚至舉報我十幾年前寫的錯別字,公安都沒有聽明白為什麼舉報錯別字?我真想說,有種你自己來!別躲在後面,你們就是傻B中的傻B,傻B中的慫B。

好在這並沒有關閉所有的表達路徑,你還可以寫小說,可以寫雜文,發博客。

但是做的還不夠,寫的還不夠,在2011年寫得越來越少了,大概一年只發了20篇左右的博客。我覺得該寫的都寫了,所有悲劇其實是在重復上演,但我也不能重復寫啊,因為寫作者對自己的文字是有要求的,你所有用過的詞匯不能再用了,你總不能說這個地方參看去年寫的文章吧?悲劇只是換了個主角,但形式都一樣,而且寫來寫去,這個悲劇為什麼會發生,無非就是制度這些原因。但是今年,還得寫,因為這個世界不明事理的傻B太多了。

有可能突破你所說的“寫作者對自己文字的要求”,可見你是社會責任感挺重的人。

是的。我覺得消費無處不在,大家說我,還在消費我呢,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在消費這個社會,就看你是向善的還是向惡的;寫作者,不寫這個寫什麼?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不適合我寫;我從小,就有這種所謂的責任感,記得小時候坐在我爸自行車上,我就說鎮上誰誰誰好貪,要打倒他們。只是現在不像小時候那麼看待,會分析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同一個人身上有好也有壞的一面,不像小時候,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那麼分明和決絕。

通過更多的寫作和發言,你是想改變這個社會,而不只是影響?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這麼一句臺詞,“我和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改變的”。這個臺詞被很多人當作經典,我不這麼認為,首先人會變,其次這個世界也會變。很多時候,我也曾灰心,覺得人似乎不能改變什麼,但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改變,機緣巧合,也許有個人,會因為讀了《北京青年》周刊的某篇文章,受到某個人觀點的影響,就真的改變了世界。

編者按:本文根據2012年7月《北京青年》專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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