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鬥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 不鬧離婚

不管閑事 不借錢 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 比病室幹凈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 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 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於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兒子們拴在兩旁 不是談判者

而是金鈕扣 使您閃閃發光

您從那兒撫摸我們 目光充滿慈愛

像一只胃 溫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學會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當您發作時 兒子們變成甲蟲

朝夕相處 我從未見過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檔案

積極肯幹 熱情誠懇 平易近人

尊重領導 毫無怨言 從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訴我 年輕時喜歡足球

尤其是跳舞 兩步

使我大吃一驚 以為您在談論一頭海豹

我從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壞蛋比好人多

當這些異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從公園裏出來 當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為父親

作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麼艱難

交待 揭發 檢舉 密告

您幹完這一切 夾著皮包下班

夜裏您睡不著 老是側耳諦聽

您悄悄起來 檢查兒子的日記和夢話

像蓋世太保一樣認真

親生的老虎 使您憂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遜 就會株連九族

您深夜排隊買煤 把定量油換成奶粉

您遠征上海 風塵仆仆 采購衣服和鞋

您認識醫牛校長司機以及守門的人

老謀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這樣 在黑暗的年代 在動亂中

您把我養大了 領到了身份證

長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樣

勤勤懇懇 樸樸素素 一塵不染

這小子出生時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說不定會神經失常或死於腦炎

說不定會亂闖紅燈 跌斷腿成為殘廢

說不定被壞人勾引 最後判刑勞改

說不定酗酒打架賭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這些事我可從未幹過 沒有自殺

父母在 不遠遊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九點半上床睡覺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歲通過婚前檢查

三室一廳 雙親在堂 子女繞膝

一家人圍著圓桌 溫暖如春

這真不容易 我白發蒼蒼的父親

 

 

在詩人的範圍以外對一個雨點一生的觀察

哦 要下雨啦

詩人在咖啡館的高腳椅上

瞥了瞥天空 小聲地咕嚕了一句

舌頭就縮回黑暗裏去了

但在烏雲那邊 它的一生 它的

一點一滴的小故事 才剛剛開頭

怎麼說呢 這種小事 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我關心更大的 詩人對女讀者說

依順著那條看不見的直線 下來了

與同樣垂直於地面的周圍 保持一致

像詩人的女兒 總是與幼兒園保持著一致

然後 在被教育學彎曲的天空中

被彎曲了 它不能不彎曲

但並不是為了畢業 而是為了保持住潮濕

它還沒有本事去選擇它的軌跡

它尚不知道 無論如何選擇

都只有下墜的份了 也許知道

可又怎麼能停止呢 在這裏

一切都要向下面去

快樂的小王子 自己為自己加冕

在陰天的邊緣 輕盈地一閃

脫離了隊伍 成為一尾翹起的

小尾巴 擺直掉 又彎起來

翻滾著 體驗著空間的

自由與不踏實

現在 它似乎可以隨便怎麼著

世界的小空檔 不上不下

初中生的課外 在家與教室的路上

詩人不動聲色 正派地打量著讀者的胸部

但它不敢隨便享用這丁點兒的自由

總得依附著些什麼

總得與某種龐然大物 勾勾搭搭

一個卑微的發光體

害怕個人主義的螢火蟲

盼望著夏夜的燈火管制

就像這位詩人 寫詩的同時

也效力於某個協會 有證件

更快地下降了 已經失去了自由

在滑近地面的一瞬 (事物的本性

總是在死亡的邊緣上 才抓住)

小雨點 終於搶到了一根晾衣裳的鐵絲

改變了一貫的方向 橫著走

開始吸收較小的同胞

漸漸膨脹 囤積成一個

透明的小包袱 綁在背脊上

攀附著 滑動著 收集著

比以前肥大 也更重

它似乎正在成為異類

珍珠 葡萄 透明的小葫蘆

或者別的什麼 它似乎又可以選擇

這權利使它鋒芒畢露 具備了自己的形式

但也註定要功虧一簣 這形式的重量

早已規定了是朝下的 一個天賦的陷阱

就像我們的詩人 反抗 嚎叫

然後合法 登堂入室

用唯美的筆 為讀者簽名

拼命地為自己抓住一切

但與鐵絲的接頭越來越細

為了更大更滿 再也不顧一切

滿了 也就斷掉 就是死亡

身子一抖 又成了細細的一條

順著那依然看不見的

直線 掉到大地上

像一條只存在過一秒鐘的蛇

一擺身子 就消散了

但這不是它的失敗

它一直都是潮濕的

在這一生中 它的勝利是從未幹過

它的時間 就是保持水分 直到

成為另外的水 把剛剛離開館咖啡館的詩人

的褲腳 濺濕了一塊

 

 

整個春天……

整個春天我都等待著他們來叫我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整個春天我惴惴不安

諦聽著屋外的動靜

我聽見風走動的聲音

我聽見花蕾打開的聲音

一有異樣的響動

我就跳起來打開房門

站在門口久久張望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母親覺察我心緒不寧

溫柔地望著我

我無法告訴她一些什麼

只好接她遞我的藥片

我想他們來叫我

這是春天 這是晴朗的日子

鳥群銜著天空在窗外湧過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直到鳥們已經從樹上離去

 

 

讀弗洛斯特

在離大街只有一墻之隔的住所

讀他的詩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還聽到來訪者叩門

猶豫著開還是不開

後來我已獨自深入他的果園

我遇見那些久已疏遠的聲音

它們跳躍在樹上 流動在水中

我看見弗洛斯特嚼著一根紅草

我看見這個老家夥得意洋洋地踱過去

一腳踩在鋤頭口上 鼻子被鋤把擊中

他的方式真讓人著迷

大的智慧 似乎並不遙遠

我決定明天離開這座城市

遠足荒原

 

把他的小書挾在腋下

我出門察看天色

通往後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蓋

 

 

尚義街六號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 胯下就鉆出戴眼睛的腦袋

隔壁的大廁所

天天清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打開煙盒 打開嘴巴

打開燈

墻上釘著於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只認識梵高

老卡的襯衣 揉成一團抹布

我們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黃書

後來他戀愛了

常常雙雙來臨

在這裏吵架,在這裏調情

有一天他們宣告分手

朋友們一陣輕松 很高興

次日他又送來結婚的請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總是攤開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亂七八糟

這個雜種警察一樣盯牢我們

面對那雙紅絲絲的眼睛

我們只好說得朦朧

像一首時髦的詩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成名了 有一本藍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當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 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 怎樣睡覺 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來

外衣比過去深沈

他講文壇內幕

口氣像作協主席

茶水是老吳的 電表是老吳的

地板是老吳的 鄰居是老吳的

媳婦是老吳的 胃舒平是老吳的

口痰煙頭空氣朋友 是老吳的

老吳的筆躲在抽桌裏

很少露面

沒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們老練地談著女人

偶爾有裙子們進來

大家就扣好鈕扣

那年紀我們都渴望鉆進一條裙子

又不肯彎下腰去

於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處工作

“他來是有用心的,

我們什麼也不要講!”

有些日子天氣不好

生活中經常倒黴

我們就攻擊費嘉的近作

稱朱小羊為大師

後來這只手摸摸錢包

支支吾吾 閃爍其辭

八張嘴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裏出現

今天你去城裏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著小雨

我們來到街上

空蕩蕩的大廁所

他第一回獨自使用

一些人結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吳也要去西部

大家罵他硬充漢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吳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裏混飯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終於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張空唱片 再也不響

在別的地方

我們常常提到尚義街六號

說是很多年後的一天

孩子們要來參觀

1984.6

 

致一位詩人

多年以後

我們面對面

坐在一個房間

開始點煙

你的聲音已經生銹

斑斑駁駁落在地上

卻渴望被我拾起

再獲得青銅的光澤

我沈默不語

無話找話 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一日已經遠去

我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那一日我曾經失眠

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時刻

如果沿著那一日走近你

我們會相處一生

 

世界已建築得如此堅固

讓我們彬彬有禮地告辭吧

回到各自的房間

像墻壁那樣 彼此站立

這樣要習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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