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時令物候,有依各種花的開落定歲時的花歷,有與節氣花期相應的二十四番花信風。武陵山區每個月有花開,每個月有野泡山果成熟,可不得有一種山果月歷,每月介紹一兩種代表性野泡山果,每月都有自然饋贈的酸甜清新。
油茶樹三種果
世上的樹都是開一種花結一種果,惟有油茶樹開一種花結三種果。
油茶樹在油茶果成熟的霜降時節開花。秋末冬初,青翠的油茶林開得白花花的。白色的花朵如牽牛花大,飽含蜜糖,采花的蜜蜂往往陷在蜜糖中被裹住翅膀。我們摘油茶果時,掐一根草管,從油茶花中吸食蜜糖,甜蜜蜜的。摘一天油茶果,在油茶林樹枝間來回,衣服被油茶花糖漬的一片片漿,頭發被滴的一綹綹黏黏乎乎。
就那一種白花,不清楚什麼樣的花結油茶果,什麼樣的花結茶泡。
油茶果第二年九月長成,如乒乓球大,長圓形,有紫紅、青綠、絳色等,幹裂開後,一個果實內三四粒黑油油的油茶籽,榨出茶油,供食用及工業用,是珍貴的油料。
茶泡第二年三月長成,如皮球,大小不等,或橢圓,或長圓,或桃形,有紫紅、綠色、白色、米黃色等。多年後我到臺灣、海南吃到的連霧,果肉清脆如茶泡,味道清甜如茶泡。
油茶樹三月間同時結茶耳,又叫茶扇,是油茶樹嫩葉片經真菌感染幻化成的肉質果泡,葉紋脈絡及鋸齒葉邊清晰,初為紫紅色,逐漸變為淡綠、米白色,爽甜松脆,吃起來別有風味。茶耳的形成,除了有高濕的雨霧水分,有充足的陽光,那真菌的實質以及感染的途徑是怎樣的?什麼樣的嫩葉會經真菌感染幻化成茶耳?怎樣促使其感染更多以提高果業開發效益?對於油茶樹葉變態這一獨特的生物現象,國內外有關科學研究剛剛開始,還沒有科學的論證及結論。油茶林間往往茶泡多而茶耳少,茶耳顯得尤為珍貴。我們從小就知道茶耳好看好吃,每到清明前後就鉆油茶樹林尋找。今年春上我回到家鄉,采摘了一些茶耳,拍了幾張照片,發在微信頁面朋友圈,多數人不認識為何物。
這便是油茶樹開一種花結三種果的奇特現象。油茶樹頭年開花,來年結三種果,給娃兒們好玩的野趣,飽口食份的脆甜,榨出茶油飄香,街頭炸油粑粑更是噴噴香。
油茶樹韌性極好,刀把粗的樹枝也能承受起人懸吊晃蕩。采摘茶泡的娃兒們一個個猴子樣的,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在枝葉間追趕“趟子”,騰雲駕霧似的。比賽著到樹梢、樹枝的尖端,以采摘到別人摘不到的茶泡為榮耀。順著竹竿樣的油茶樹桿爬上去,溜到樹梢,將其壓趴到地面,幾個人欣喜地搶摘茶泡。另外幾個人突然放手,剩下一個人在樹桿上,彈回空中,來回晃蕩。
一茶簍又一茶簍茶泡倒在背簍裏,背簍滿了,倒在草地上。用細藤條將那些紫紅的、絳色的、綠的、白的、米黃色的大大小小茶泡穿成幾個大花環,掛在脖子上,從山裏喜洋洋地回來。這情景,讓人想到一位公主出訪鄰國在機場所接受的隆重友好的獻禮,大大的花環掛在胸前。
刺薹嫩顫顫
山野河谷,薔薇類玫瑰類的植物很多,樹枝渾身帶刺,春有刺薹,夏有刺花,秋有刺果,冬有刺葉,四季養眼。其中有兩種刺樹發出的刺薹脆甜可口。
刺薹其實就是荊棘蓬蘢春上發出的嫩樹芽。山野刺叢,這裏那裏發出紫紅的刺薹。清明時節,刺薹長到一尺來高,擷下,肥嘟嘟,嫩顫顫。絕大多數刺薹未被發現,長成了新樹。
掰一根“叫叫草”,將扁扁的“叫叫草”葉柄含在嘴裏,吹口琴樣的,“啾,啾,啾”鳴響。抽幾朵“叫叫草”花,將那藍瑩瑩的荷葉枕頭邊似的花瓣放在溪水裏,一葉葉微型扁舟輕輕蕩漾,下行。跟著你的小船走,走。就在刺蓬蘢發現一根鮮嫩的刺薹,一尺多長,撕剝開皮葉,嚼吃嫩芯,甜脆可口。
有一般的刺薹(並沒有人叫其土刺薹、陰刺薹),還有另一種刺樹萌發的比一般的刺薹更甜更脆的陽刺薹。
到山坡河谷放牛、打豬草、割牛草、挖土或者種苞谷,總會有所發現,有所收獲。上陡坎,鉆刺蓬,扯藤網,撥開芭茅草蘢,擷得一根根刺薹,自己飽口食份,更多的是帶給家裏人,給弟妹們驚喜,自己也從中收獲饋贈的快樂。
新春大吉,萬象更新。樹枝發新芽抽嫩葉。刺蓬上面開著粉白色的淡粉色的花,刺叢中抽出誘人的刺薹。找尋刺薹,每每有所發現,有所收獲。
刺薹好吃。想得到更多,想得到肥壯的刺薹,嫩顫顫的陽刺薹。為什麼那麼肥碩仔嫩的龍船泡、三月泡刺薹不能吃?那麼粗壯、高挑、肥嫩的馬桑樹芽如果是刺薹該多好啊!
淡淡的早春
青翠的山林,綠葉上的積雪融化沒多少天,林間稀稀拉拉的落葉樹枝就耐不住了,醞釀著萌發。最性急的要數野櫻桃,這裏一樹、那裏一樹淡淡的白花,報道春的信息。櫻桃很是散淡,花朵小小的,白卡卡的,不爭春,給山鄉春的報道。
與櫻桃花期差不了多久的是山蒼子。山蒼子又叫山胡椒、木姜子,頭年冬天現花蕾,早春開淡黃色小花,稀疏,平淡,不事張揚。隨著天氣轉暖,很快開花,迅速結果。春末,三指寬的長條葉間碧綠的山蒼子粒粒可見,青豆似的,不成集束,積少成多。
初夏時節,山鄉的蔬菜幾乎處於一個小斷檔時段,白菜、青菜抽薹開花,黃瓜、扁豆還沒長成。其實,溪溝邊山坡上野菜不少,腌泡的酸菜也有很多。男人對家庭主婦說,今兒炒麼子菜,炒石子兒啊!說的是,將小石子兒放在油鹽裏炒拌,吸食那油鹽味兒下飯。
你鹹(閑)炒蘿蔔淡操心啊!炒石子兒?炒一碟山蒼子,便是一道辛辣可口的菜。
山蒼子更多的是當佐料。炒肉或燉肉,花椒、八角、姜、山蒼子、辣椒各放一點,醇味悠長。
林間不少山蒼子樹,可移栽培育。
大量山蒼子收獲後,蒸烤山蒼子油,香盈山灣。
竈上一口大鍋,鍋上面架木缸,裝上鮮山蒼子,燒大火蒸烤,將山蒼子果粒皮肉裏所含的香料油蒸烤為氣體,導一條管子,再經冷卻變為液體,便是香醇的山蒼子油。
山蒼子樹枝折斷,即揮發一股強烈的香味。山蒼子樹幹、根、枝葉、果實都可提煉芳香油,通稱山蒼子油,用途很廣,可制造特種香精,既廣泛應用於制西藥,又可制成各種食用香料、日用化妝品。提取山蒼子油後的果核,還可榨出不揮發性油,大量應用於制肥皂和機器潤滑油。
日常生活中,山蒼子油當調味品,以一當十甚至當百。一大碗菜或者面條,只需放兩三滴,就噴噴香。前年秋天,北京作家協會組織我們一行十幾位作家到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采風,在鹹豐縣一家餐館吃到山蒼子油點面條,大家贊不絕口。我向大家簡要介紹山蒼子及山蒼子油的妙用。餐館老板是我們湘西龍山縣人,聽說我是家鄉人,欲贈送我們山蒼子油。我們表示感謝,每人花5塊錢買下3兩裝一小瓶。回到北京後,我每吃面條,每拌涼菜,就點幾滴,用了兩年,回味恒久。
想到有的縣、鄉大面積種植山蒼子,有的縣、鄉大面積種植花椒,供給城市日益紅火的麻辣燙餐飲市場,發展前景廣闊。
有道是,濃縮的都是精品。山蒼子、花椒籽粒細小如豆,采摘時手上沾滿麻油,麻辣味濃烈。我們一行人驅車行走在盛產山蒼子、花椒的山鄉,想起這一帶在“大躍進”期間畫在墻上的宣傳畫,以及旁邊配的文字“今年小米大豐收,摘下一粒當籃球”,即興說了一句順口溜:山蒼子青青西瓜大,摘一顆嘗嘗辣不辣。
三月泡
春節過後,還不時見到山頂積雪,山腰的三月泡就開花啦。小白花輕輕的,淡淡的,不張揚。就那樣開過沒多久,三月泡就一粒粒開始泛紅,就要出脫物產啦。
三月泡為多年生灌木,但卻如同二年生似的,每年從樹蔸上長出粗壯的新芽,長成新植株,翌年開花結果,奉獻果泡後,老植株幹枯,新植株梯隊再接力,年年翻新,年年替代無窮已。三月泡果泡從淺綠到米黃色,從淡紅、粉紅到深紅色,漸漸成熟,拇指大一顆顆的,好像不同形狀的乳房。一樹樹三月泡,有清甜、酸甜等多種不一樣的味道。山坡林間很多樹剛發芽才開花,三月泡就成熟啦,三月泡早。
山鄉裏放牛的打豬草的娃兒,每個人腦子裏都有一幅類似“中國礦產”、“中國特產”的本山鄉地圖,哪個山灣有一棵三月泡成熟早,哪一條土坎上有一棵三月泡籽粒大,什麼涼水井的那一棵格外甜,什麼洞門口那一棵顏色鮮,大巖屋口前,梭巖板潭邊,跳坎瀑布外,野鹿銜花巖窠,榆樹灣,茶園堡,王達學屋場,舒二杉樹蘢,等等。起大早悄悄前往,放學後偷偷的獨自去嘗鮮,娃兒們各有各的鬼主意。去得早才會收獲大,搶在先才會有驚喜,兩個人三個人搶摘一棵三月泡樹上的,與獨自一個人采獨一份,當然不一樣。
到了目的地,看看有沒有別的人接著來,急急忙忙地采摘,快快地往嘴裏送。將幾張油桐葉用小刺別成一個個小袋子,裝滿一小袋,又裝滿一小袋,帶回寨子炫耀,帶給家裏人品嘗。
早到的薅一遍,摘掉成熟的。後到的再薅一遍,摘得次成熟的。或者,上午有人摘過,下午又有新的成熟。一天天摘,從三月采摘到四月。
四月八
四月八,吃枇杷。
常綠樹枇杷有野生的,有庭院栽培的,是一種應市很早的水果。枇杷葉形似琵琶,故諧音名之。枇杷頭年初冬開褐色花,很不起眼,散淡溢香。初冬是花的淡季,枇杷花是難得的冬季蜜源。枇杷葉、花、果、樹皮以及枇杷花蜜都是利肺止咳良藥。
一陣陣春風拂柳芽,枇杷果從青綠漸漸變黃,長成金黃。春來四月八,桃李杏梨剛開花不久,果子剛剛蔫花,枇杷就進入成熟期。
合抱粗的枇杷樹,光溜溜的樹幹。我和三表哥、四表哥爬上樹,到了上面,弓腰走在粗壯的橫著斜著的樹幹上,心有多寬,樹幹路就有多寬。各坐在一個樹杈上、樹彎處,這邊嘴角吃進枇杷果,另一邊嘴角吐出枇杷籽。山鄉俗話形容有的人說話快言快語,就像吐枇杷籽似的。
我給小弟小妹帶回金黃的枇杷。小妹吃的時候,我提醒:“慢慢吃,要是枇杷籽吞進肚子裏,會從嘴裏裏長出樹來的。”小妹高興地說:“從嘴裏長出枇杷樹來,正好摘枇杷吃。”小弟逗笑:“枇杷樹長得高,你摘不到。”小妹自有辦法:“我一跳,不就摘到了!”
四月八,是我們土家族的傳統節日牛王節。每到節日來臨,家家戶戶殺豬宰羊,打粑粑,幾近於過年的熱烈喜慶。傳說,牛是從天上下凡的專門幫助人間生產的大將。洞庭湖對岸有仙谷,神牛遊到對岸,在谷場上打一個滾,渾身沾滿仙谷,再遊回來,只剩下鼻子頭的幾粒,作種子,一年年傳播,發展成金燦燦稻谷滿田園。牛幫人犁地,勤勤懇懇。牛,吃的是草,使出的是牛力氣。牛為人類幫了多大的忙啊!牛,是人們最好的朋友。每到四月八這天,雖然正值春耕大忙,都會給牛放一天假,割很多嫩草,為牛煮二谷飯,給牛餵酒、活泥鰍、雞蛋等,犒勞為春耕生產付出辛勤勞動的牛朋友。四月八,牛的節日,土家族傳統的具有特別意義的牛王節。
枇杷果和著我們的民族傳統節日四月八喜慶到來。春末夏初,正值水果淡季,桃李等水果都還未成熟,在百果寂寥的季節,枇杷格外受歡迎。
四月八,吃枇杷。節日期間,滿樹的枇杷果金燦燦。妹子們在枇杷樹前,眼望金果,咽著清口水。一個小夥子光著腳丫,嗤溜溜爬上樹,折下一掐十幾個枇杷,帶著葉子,像花束,獻給姑娘。胸前的金果束映著姑娘的臉,滿天地都是金燦燦的。
馬桑泡,馬桑葉
馬桑樹是一種很常見的樹,繁殖、發展快,山坡上、河邊到處都有。
馬桑泡成熟季節,正是搶插秧苗時節。
馬桑泡與我這個生命體的存在與否攸關。我得鄭重地記下一筆。
那是1959年春天,我6歲,已經是小學一年級學生。那天是星期日,我和兩個小夥伴跟著大人到清涼溝勞動陣前玩耍。大人們在高坎上梯田插秧,我們三個人玩到高坎下,看到河邊一棵茂盛的馬桑樹,紫紅的馬桑泡密密麻麻。馬桑泡是有毒的,如果少量吃,對身體影響不大;吃的量大了,就會中毒。我們三人當時不懂,急急忙忙地搶吃馬桑泡。馬桑泡甜甜的,我搶吃最多,中毒最深;其次是彭家女孩,中毒稍輕;最輕的是向家男孩,他們兩人沒經過治療,頭昏難受一下午後好轉。
中午,眼見公共食堂炊事員送來午飯,我們幾個當時就像“智取生辰綱”故事中喝下蒙漢藥拌酒的兵丁,一個個倒也、倒也,眼見得飯來,不能吃了,不省人事。我隱約記得我媽急急忙忙背著我回家。
如同做夢,很多親人和我一起,在馬桑樹所在的那個山崗上走啊走,親人們一聲聲喊我,我聽得見,但是答應不了。
後來聽我媽說,我當時中毒很重,牙關緊咬,昏迷不醒。親人們一聲聲呼喚,叫不答應。鄰寨一個中年人嘆著氣說:唉!他們家那娃兒啊!覺得就那樣過去了。
家裏人請來老先生,用竹片、筷子撬開我緊咬的牙關,給我灌桐油,以催吐,嘔吐出吃下的馬桑泡,過了一夜,漸漸清醒過來。撿來一條命。
這就是馬桑泡給我的性命攸關的記憶。
馬桑泡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並沒有因此而記恨馬桑樹。那只能怪我自己,一是不知道馬桑泡有毒;二是大食堂的早飯沒有吃飽,肚子空空吃馬桑泡多。
我還是經常與馬桑樹打交道,特別是我13歲那年養蓖麻蠶(又叫馬桑蠶)。
將蠶卵貼身放著,借助體溫,等待其孵化。貼身揣著滿是蠶卵的紙片,三天,四天,五天,像孕婦懷揣著希望,數著胎兒的心跳,滿懷希望的激動。出啦,出啦,針鼻子眼兒大的小不點兒蠶頭搖擺著,讓人十分激動。那麼小小的,漸漸就可以吃葉子啦。將蓖麻葉切成細細的絲,供小蠶寶寶吃。眼見著它們由黑變白,一天天長大。
切的蓖麻葉絲撒在蠶寶寶篩盤,蓋一片碧綠。過不多久,蠶寶寶們吃得露出頭來,搖擺著頭。又過不多久,滿篩盤便都是白花花的。再過一會兒,全是蠶蟲的白顏色了。
蓖麻種植面積有限,摘葉太多影響蓖麻籽產量。好在蓖麻蠶是雜食性的,吃馬桑葉也可以。於是,我們改采馬桑葉。馬桑葉片比較小,得捋許多枝條,才得一背簍。那時候的蓖麻蠶都有了食指粗,食量很大,撒一層葉子,一小會兒就吃光。真是蠶食,就像密集的蝗蟲飛過莊稼地。我和我媽、妹妹幾個人采馬桑葉,每天背回好幾背簍馬桑葉,撒在蠶盤裏,過不多久就吃光。家有蓖麻蠶,讓人來回奔跑,手忙腳亂。
十幾天以後,漸漸的,那些蠶寶寶懶得吃了,不怎麼吃了,如同醉酒般的。它們搖晃著腦袋,開始吐絲,一圈又一圈,以頭畫著軌跡,吐繞出一個星球,將自己保護在厚實的蠶繭中。
蠶繭結滿角落,結滿竹枝丫間,給養蠶人許多欣慰、滿心喜悅。
龍船水高
五月是多雨的月份,五月是漲水的季節。天通地漏,天缺地陷。流汁雨,瓢潑雨,直是落,直是落,沒有停歇的時候。屋檐水長流,瀑布增粗,山溪水肥。小河漲水,大河漲水,半河水,滿河水。五月大水,一河接一河,一次又一次,初五端午水,十三磨刀水,十五龍船水,十八拖船水,二十會龍水,二十七洗街水。五月不沆有一沆,六月不幹有一幹。
以前離河水老遠的龍船泡樹枝梢頭,這會兒滌蕩在河面上,被波浪沖蕩起伏著,蜻蜓點水樣的。小小的龍船泡兒青綠、泛白,漸漸的變為橘紅色,亮晶晶的,有的紫紅色,顏色、酸甜味道各異。龍船泡成熟了。摘龍船泡吃的日子,就到了劃龍船的時候,又到了一比身手的日子。
一年一度啊!一年一比啊!去年今日,咬得牙根斷!一年的仇要報,一年的恨得消,一年的積怨要泄,一年的淤積要散。
一村一寨的龍船隊出發了,拖船下水,熱鬧啊,歡騰啊!
萬人空巷,十室九空。看龍船賽去,向河邊匯集。看病去!看賽就是看病,要是不看,哪個憋得住!
河岸山是天生的自然看臺,人山人海,人挨人,人擠人,插筍子樣的。為本寨隊加油;為鄰寨隊鼓勁;為心目中的冠軍隊使氣力;為自己為之打賭的那個隊激情四射。在一錘一錘的鼓點聲中,在一陣一陣的吶喊聲裏,眼看著那個隊劃在前了,不一會兒,被對手隊一步步趕上。兩隊勢均力敵,拉鋸似的,一會兒這個領先,一會兒那個領先。
觀眾席上,觀眾比運動員更著急,隨著鼓點喊號子,喊得嗓音嘶啞,雙手勁劃,手上握的仿佛是船槳。喊啊喊,劃呀劃……
劃龍船比賽結束。回家的路上,那鐵桿觀眾脫下背簍系,欲在路邊摘點龍船泡給娃兒吃,這才發現,背在背簍裏的男娃兒被哪個換成了女娃兒……
構泡之外
構泡紅彤彤的,在綠葉叢中顯得格外好看。
與鮮紅的構泡同時成熟的還有橘紅色的水麻泡,一條條的,結滿枝。紫紅的桑椹、米白的桑樹泡也是這個時節成熟,惹人喜愛,招人忙碌。
娃兒們小小年紀,似乎顧不上吃構泡、水麻泡,顧不上摘桑椹、桑樹泡,眼睛盯著構樹皮、水麻皮。這裏看到一根,那裏看好一蓬,娃兒們忙著砍下小樹枝,剝下構皮、水麻皮,積少成多,放幹,賣到供銷社,交學費,積課本錢,攢買練習本和筆墨的錢。
家底很薄,平時家有三四只母雞下蛋,舍不得吃,一個個積攢起來,上街賣掉,買鹽調味,買煤油點燈。三塊錢的學費很難湊齊,很難交上,經常靠娃兒自己想辦法。放牛、割牛草、打豬草間隙,留意構麻、水麻,或者專門去找。
除了剝構皮、水麻皮,還有挖白芨、半夏,撿家裏剝棕片的棕葉柄,搜集家裏的爛膠鞋、爛布鞋,一角兩角的湊學費。
學校散放暑假,天天進山打柴。一個暑假,一個寒假,柴在院子裏堆成小山似的。挑到街上賣,一擔能得幾角錢。
硬雜木好柴難得,好柴好價錢。青岡、久跋扈、青巖刷、紅巖刷等長在懸巖上,不溜巴的人砍不到。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人說那麼一句順口溜:青岡、久跋扈,不如河溝水麻樹。
有賣水麻樹柴的嗎?哪個要你的!
我13歲時遭遇“文化大革命”失學,成為生產隊的勞動力。小小年紀,早早脫離貪玩的娃兒時代,天天和全勞力一起出集體工掙工分。不在意構泡、水麻泡,心思在砍柴賣,掙點油鹽錢。不在乎吃桑樹泡,進柴山,每見到小桑樹,就目測它是不是翹彎得恰到好處,以便削刨成一根翹扁擔,早早的將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就像士兵鐘情於自己的槍桿子,農夫在意自己的扁擔。
我20歲那年到天門山修築公路,每天急急忙忙完成承包的土石方任務,以提早收工,去柴山尋找青岡、桑樹桿。一個多月兩個月難得一次的休息日,扛一捆雜木,走八九十裏路程回家。我家用那些雜木做鋤頭把,用那些桑木做扁擔,一直用到我出門到北京工作多年以後。
野百合的夏天
野百合生命力強,樹林裏、荒山坡上、巖坎上都生長。
小時候,每到春天挖土種苞谷時節,天麻擦黑時,媽收工回到家,總會帶回來幾個百合,在火塘火灰裏燒吃,又面又甜。
十一二歲時,每到夏天,我上山去挖野百合。挖野百合不邀伴。荒山坡上找野百合,追花尋蹤。遠遠的,看到哪裏有一棵野百合,開著大朵白花,尋花而往,挖取球莖。
尋找野百合,是很撩人的過程。遇到花朵多的,格外高興。大人說了,百合每開一朵花表示生長了一年。遠遠看到一棵百合,好幾朵花呢。奔上坡,扯脫葛藤的纏繞,掙脫荊棘的勾扯,腿上、手臂上、臉上被芭茅劃拉出一道道血口子。好不容易到了那棵野百合跟前。八朵花啊!讓人心跳加快。刨,挖,挖出來,百合球莖並不是很大,因為被旁邊的荒草、荊棘爭搶養料,能長到這份上,已經很不錯了。
再找,再追,再挖。幾灣幾嶺,越過溪溝,翻越高坡,一棵棵找尋、挖取。
太陽擱在西山口,收拾回家。這一天,收獲又很豐厚。
回到家,小心翼翼地一瓣瓣掰、洗,在滾開的水中潦到七八分熟,攤開暴曬。
多次挖取的百合都積攢起來,舍不得吃一點,賣給供銷社,攢學費,買書本筆墨。野百合也有夏天,山裏娃兒有喜悅的收獲。
六月吃新節
六月有個吃新節。
早苞谷棒子硬漿了,掰下一些,磨成苞谷漿,摻進泡好的糯米,蒸出香甜的苞谷粑粑。早谷成熟了,收獲新稻,做新米飯。還有新摘的黃瓜、扁豆、辣椒等,吃得新鮮,吃得香甜。
山野裏與早谷同時成熟的有早谷泡,橘黃色的,顆顆閃光,珠子似的,清甜可口。
吃新節顯示人勤春早。你家的新谷成熟了嗎?你家的苞谷也能磨粑粑了嗎?
還有誇海口吹牛的。
落雨了,到我家磨盤南瓜下躲雨吧!
你爹叫你割牛草,你到我家茄子樹上玩,莫使傻力氣搖松蔸了啊!
早谷泡從不誇口。山裏各種植物比人知道節氣早,迎著春天萌發,到時候開花、結果、成熟。務農人搶節氣,都是看植物行事。農諺說:窮人莫聽富人哄,桐子開花正下種。你家早谷有違農時,到吃新節尚未成熟,早谷泡到時候就成熟。麻雀飛到你家稻田,沒有成熟的稻谷,可吃稻田外坎的早谷泡。
夏季的重量
季節可以上秤稱嗎?季節如果有份量,秋季是最實沈的。夏季早就想同秋季比一比重量,秤都準備好了,秤砣泡就是秤砣壓千斤。
火熱的夏天,秤砣泡躲在刺蓬蘢裏,絞纏在樹棵上,這裏一坨,那裏一坨,格外的多,紅艷艷的。秤砣泡吃起來如葡萄,酸甜可口。
走出寨子,進小河溝,走不多遠,就見河岸邊、草叢裏、藤葉間,這裏那裏很多秤砣泡。秤砣泡也如山鄉的生態世界。以前,秤砣泡未及完全成熟,早早就被人摘走了,甚至秤砣泡藤都被當作柴了。現在,秤砣泡特別多,山坡上、河岸邊到處都是。因為實行退耕還林,坡地都栽上了樹,樹林深了。推廣科學家袁隆平研制的雜交水稻,單位面積產量提高許多,再也不需要種那麼多地。山鄉裏青壯年大多數都外出打工,人口負擔減輕。生活用燃料部分改用煤、電、沼氣等,打柴的人少了。人民公社時期山窮水盡,樹林沒有了,柴也砍不到了,割茅草做飯。現在樹林茂密,秤砣泡多了,樹多了。泡的秤砣高高翹起,現在的夏季比大集體時代的秋季實沈多了。
與秤砣泡兄弟比較起來,苞谷泡籽粒青綠,白亮亮的,籽粒密實,像苞谷,更像秤砣。苞谷泡攀緣在高高的樹幹上,高高的秤桿翹上天,而今實沈的夏季不需要份量的刻度。
八角回味香
深山雜木林裏有許多八角,翠綠的果實如手掌狀,伸出八個角,我們叫它八角茴香。八角樹長在眾多雜木間,難以結果。八角樹葉片長而厚實,柴質不好,又很重,砍柴人不要這種柴,八角“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雜木林中到處可見。
暑假,我們進山砍柴,每次總要采摘一些八角回家,曬幹,日後做菜當佐料。
燒糊辣子是一道別致的菜。將新摘的辣椒在火灰裏燒熟,在石擂缽裏擂成辣子糊,放進新鮮八角、食鹽、蒜瓣,一起擂爛,風味獨特。
有的日子去打柴,帶上午飯,從園圃裏現摘兩根黃瓜,幾個辣椒,一點兒食鹽。在山林裏,現得八角,在小溪溝洗幹凈兩個石窩。柴刀削黃瓜,石窩擂糊辣椒,很別致的野餐。
多年以後,我到廣西德保、靖西、那坡等幾個縣,看到他們種植了大片大片八角林,郁郁蒼蒼,繁茂蔥蘢。還參觀了八角茴油烤制爐。八角樹果實和枝葉一起經過蒸餾,提取芳香油料茴油。可用以配置高級香水、牙膏、香皂、化妝品等。廣西八角種植面積大,每年盛產茴油,光緒年間就向歐洲輸出,已經行銷五大洲。世界聞名的巴黎香水,其中就有八角配制的成分。八角香飄四海。
一棵毛桃子
一年裏,桃子是種植水果中最早成熟的,而在野生果泡中卻只能算中不溜兒的。
山坡上不時見到毛桃子樹,長在路邊、河邊、草叢、懸巖,逗引人們的目光。
有一首民歌:“姐是路邊一蔸桃,/這個過路那個薅,/雖然是蔸毛桃子,/惹了幾多厭二毛。”
這民歌很古老。臺灣詩人余光中的散文《我的四個假想敵》中的描繪,是不是受其影響?四個女兒,漸漸長大,像門口桃樹上的桃子,一個個小夥子搖桃樹,想搖掉桃子,兜走。有的桃子竟然主動掉進小子懷抱……
路邊的桃子惹眼,過路人多,你搖他摘,成熟的都薅走了,剩下青澀的。
最惹人眼的是一棵長在懸巖上的桃子。樹不大,樹枝上結的桃子只有很少幾顆。上下都是刀切懸巖,難以靠近。我們一幫放牛的哥兒們扔石子打,打懸巖,打天,打星星,打桃子。那樣打掉下來的成就,比什麼桃子都甜。
哪位名人說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打桃吃桃的道理亦如是。
那家有幾棵桃樹,為了防止娃兒們偷,把桃樹枝蓄得高高的。娃兒們偷桃不一定是為吃桃,更多的是瞎鬧騰,從桃子剛剛蔫花就開始了。桃快成熟時,那家防守緊密。一個老頭兒專門看守。然而,他在明處,目標顯眼;娃兒們在暗處,遊擊隊員似的。有經驗的娃兒說,只要聽到他大喊三聲:“哪個?我打斷你的腿!”這就可以動手了,因為他大喊三聲之後,就會午睡,這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弄桃。
到桃子成熟時,幾乎就剩下高處的、樹梢的。那家賣桃,準備了一根棒子,以棒論價,一角錢一棒,甩一木棒,打下幾個算幾個,一個沒打著,也掏一角錢。
搖桃樹,打桃,買桃,吃桃,得靠手法。
以近知遠?
野草莓有幾種,最常見的是蛇莓,最誘人的是醪糟泡。
蛇莓植株低矮,匍匐在地,每一節葉腋都長出根,紮在泥土裏,黃色小花,猩紅的莓果,惹人喜愛,誘人吞咽唾液。小娃兒想摘,想吃。每個娃兒都受到大人教誨,那是蛇泡,蛇的草莓,蛇往葉面和果泡上吐的有泡沫,有毒,不能吃。
那麼漂亮誘人的野草莓果,就是不能吃。可惜,可嘆。
其實,蛇莓是無毒的,可以吃。蛇莓全株還是清熱解毒、治療蛇蟲咬傷的藥。
出家門的路兩旁,那麼多鮮紅的蛇莓,誰也沒有吃過,因為大人說過,那種泡有毒。也可能是給蛇留一種草莓果吧。
大坡頂上有一種野草莓,也是低矮的,匍匐在地生長,植株及葉子跟蛇莓差不多,只是莓果的顏色發白,吃起來清甜可口,如同醪糟,我們叫它醪糟泡。
門口路邊蛇莓的盛果期到,這景象告訴我們,大坡的醪糟泡成熟了。我們上山,穿樹蘢,到大坡頂,低著頭,貓著腰,一顆一顆采摘醪糟泡,吃著,清甜,嘴裏滿是醪糟味兒。
村寨裏,平時吃不著雞蛋,雞蛋都積攢起來換油鹽,誰考試得滿分可以獲得獎勵吃一個;平時吃不著醪糟,只有過年時全家才做一窩醪糟吃,只有初生孩子的月婆子才吃雞蛋和醪糟補身子。可見,醪糟在人生中的重要和珍貴。醪糟泡就具有那樣非凡的意義。
寡母酸出兒
野生山泡一般都比較酸。人工種植的水果都是從野生的培育來的,經過多少代的培育,酸味越來越少,甜味越來越多,從酸澀到酸甜到清甜。誰知道野生山泡最酸的有多酸?
最酸的野果可能要數羊奶奶。羊奶奶形狀如羊的奶奶,短小粒粒,那酸,被人們形容為“寡母酸出兒”。
這比喻可能從“害喜”來的。已婚婦女懷上新生命,典型表現除了嘔吐就是喜歡吃酸的東西,主要是野山果。想吃酸的啦!這話就是“有喜”的意思。那麼,喜歡吃酸的這話和事兒,就有了幾分羞澀。結婚不久的新婦,大把大把吃別人說起就牙根酸的山泡,就是委婉隱晦地告訴丈夫:我有啦。
寡母酸出兒!你想想那酸的烈度,你想想羊奶奶。
野李子不但酸,而且還酸中帶苦。
野梨不但酸,還硬的像石頭。
野葡萄就中和了許多,酸中帶甜,吃了幾次,讓人多年想念。
小葡萄,葉子是一種外敷草藥。我經常給人找草藥,其中的外敷草藥,嚼成乳漿。小葡萄葉子甜甜的,其果泡酸甜,比一般的野葡萄甜度高。
牛奶奶酸甜味兒,甜的成分比酸多。牛奶奶個兒大如牛的奶奶,一寸多長。霜降過後,熟透的牛奶奶外皮灰褐色,果肉深綠色,軟軟的。吃下十幾個,差不多飽了大半個胃。摘牛奶奶,肯定是內蒙古大草原婦女擠牛奶的豐盈感覺。滿樹的牛奶奶誘人,牛奶奶讓人念想。
時常想起,蔡家灣翻積淤潭的山坳上有十幾蓬牛奶奶樹,攀附在山巖上,植株繁盛,牛奶奶很多很大個兒。吃過多次,那酸甜味誘人。多年來,蔡家灣山坳上的牛奶奶勾人心魂。想著,今年霜降期間我要回老家去,要去蔡家灣山坳上采摘牛奶奶。
八月陽藿
八月陽藿配仔姜,一道時鮮的特色菜。
陽藿植株跟姜很像,比姜高大,葉片也寬大許多。山林間零星分布著野生陽藿。家庭種植,從山野挖取些許陽藿地下根莖,隨便栽植在屋檐下、樹下、田邊地角。幾年後的陽藿,一米多高,蓬勃茂盛。七月間,根蔸上長出一個個紫色小穗子樣的花蓇葖,兩寸來長,紫紅色,中間鼓,兩頭尖,層層鱗片狀苞片。八月,那玩意兒開花以前,采摘下來,洗凈泥沙,切成薄片,呈絲狀,和新長成的生姜薄片一起清炒,紫紅配杏黃,又好吃,又好看。
再加一道葷菜新黃豆悶仔鴨,就再好不過。當年新孵出的小鴨,吃了各種蟲子以及早谷田漏掉的新谷,仔鴨肉肥嫩,配以新辣椒、仔姜、新鮮花椒,鮮美可口,吃得嘴角和脖頸辣出毛毛汗。有二兩燒酒,連仔骨都嚼了。那個爽啊!
現在交通條件大為改觀,車速快捷,很多野菜在大城市都可以吃到。唯獨陽藿運不到,陽藿很難保鮮,大城市人難以吃到。陽藿配仔姜這種時令新鮮菜十分珍貴。
陽藿多年生,每年冬天地上部分枯萎,翌年新植株萌發。陽藿年年從老蔸萌發,而姜必須每年種植,清明期間種下姜塊,長出苗,過了夏至,苗稼及根須長好後,可將母姜“偷出”作佐料炒菜,叫做“偷姜娘”。
那一年,各家趨一家薅草,兩位歌師在域口前敲鑼打鼓唱薅草鑼鼓歌,評論薅草陣勢,表揚,扯白,講故事,打口水仗,激勵士氣,鼓動薅草人的幹勁。姜姓歌手唱歌句揶揄馬姓歌手,說是不要姓馬,馬總被人坐騎。馬歌手還擊:“為人莫姓姜,/姜姓總遭殃,/過了五月夏至天,/要偷姜的娘。”
那一年地頭陽藿長的不好,沒長出幾個小穗子陽藿個兒。陽藿與姜是同科近親,長成後出脫一道“八月陽藿配仔姜”,是姜的絕配,誰唱歌諷刺辱罵姜,陽藿當然會生氣。
八月瓜笑開顏
八月瓜是柔弱藤本,長在樹林間、刺叢中,八月成熟,四五寸長,很像芒果,成熟後裂開口,露出米白色清甜果肉,果肉間有小豆種子。八月瓜謎語的謎面是:大米綠豆饅饅一潦箕。
有的地方將八月瓜叫野香蕉。形狀相似,科屬和內容相去甚遠。裂口的香蕉是次品,八月瓜開口笑是成熟的標誌。
八月瓜柔弱的長藤長在樹木刺叢間,結果少,難以發現。八月瓜香甜可口,人人愛吃,每有發現,格外高興。
八月瓜扁扁的長圓,成熟時中間裂開一道口子,很像那個什麼的形狀。有女人在場,男人找八月瓜格外起勁,找到八月瓜時格外的好笑好玩,嘻笑聲鬧騰山灣。男人找到八月瓜,送給黃花閨女吃,姑娘羞澀地笑,不好意思接,怕男人開那葷玩笑。已婚婦女搶過來就吃,邊吃邊回應男人的葷玩笑,還擊的火力猛烈,吃完,將八月瓜唇皮扣在男人頭上:“你喜歡那個,離不得那個,你死了就埋到那裏面!”
楊桃天地
楊桃又叫獼猴桃,是攀緣植物,介乎藤本與木本之間,植株高大,葉子寬。
楊桃果少。在依附和攀緣著其他樹木往上行的時候,土壤裏被別的強勢植物竄滿,空中被別的植物遮蓋,楊桃缺少養分,缺乏陽光,艱難地開花,結果實很少,可憐的很。
楊桃果多。攀緣到其他樹木頂上,楊桃迅速遮蓋,別的樹木成了它的支架,它的基礎,它茂盛的葉片密實地遮蓋住別的樹,像一座山似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楊桃果,一棵就能收摘好幾擔。
楊桃果小。野楊桃一般只有雞蛋大小,有些小個兒只有拇指頭大一點兒,金橘果那麼大點點,可憐兮兮的,是算在山果的行列還是山泡的隊伍裏?
楊桃果大。又叫獼猴桃,是指它毛絨絨的像獼猴個體,還是獼猴喜歡吃它?我們山鄉以楊桃所做的比喻,是高強度貶抑一方還是極力拔高一方?說那長得小小個子的牛:像個楊桃樣的!
前年秋天回鄉,有一天逛山看景,沒帶背簍,偶遇一棵野楊桃,果實密實且多,忙忙地摘,摘下一大堆,只得脫下衣服,包了一大包,光膀子扛著,下山,樂得有些不好意思。
楊桃是維生素之王,維生素含量相當於一般水果的幾十倍。楊桃經過培育和改良,發展為人工種植,枝葉更茂盛,果實更碩大,楊桃產業發展前景看好。
刺與蠚
刺果又叫刺梨,八九月間成熟。這種薔薇科小灌木全株帶刺,樹幹有刺,樹枝有刺,葉有刺,花有刺,拇指般大、酒杯形狀的刺果上密密麻麻長滿刺。要吃刺果,可得小心,防著刺紮手。摘取下來,去掉刺果外面的刺,破開刺果,摳掉裏面的種子和刺瓤末,吃外皮肉,清甜可口。獼猴桃是維生素之王,刺果的維生素含量是獼猴桃的10倍。
刺果是帶刺的玫瑰的兄長,簡直就是小小狼牙棒。
城裏人買黃瓜圖新鮮,選頂花帶刺的。就有嬌氣地尖著手指挑黃瓜的小姐被紮了手,嗲聲喊痛。
黃瓜那刺算什麼刺!那是經過多少代人培育,遺留到現代的刺,那刺紮人不過就是男人的胡子拉碴紮人臉的感覺。
山裏人出門都是打赤腳。時間長了,腳板皮磨起厚厚的老繭,踩著刺,就把刺踩碎了。山裏人掌心滿是老繭,摘下刺果,一搓一胡擼,就把刺搓揉碎了,麻利地吃刺果皮肉。
山裏男人夏天不穿衣服,脊背曬得黑黝黝的油光光的,雨滴都巴不住。老婆扔給他一件衣服,他穿不住,覺得蠚人,刺癢難受。山裏男人光著膀子扛渾身是刺的杉樹刺,沒有一點刺的感覺。杉樹刺啊!人們給杉樹謎語出的謎面是:一個佬兒,高又高,渾身擓著殺豬刀。
山裏男人不怕刺,不怕蠚,扯一株蠚麻草逗弄小姑娘,小姑娘尖叫著飛跑。
誰家母豬下崽,大妹子一手拿火鉗夾住蠚麻草,一手拿秧刀割取,一早晨割一大背簍,煮熟,餵母豬,有消毒、補血、催奶作用。有人將嫩蠚麻草炒著吃,或者煮稀飯吃。操作時得夾好,不然會把手蠚的紅腫刺痛。
關於蠚麻草,還有個小故事。一個四川人被一個湖南人追得急,慌亂中,被蠚麻草蠚了手,紅腫刺痛,他破口大罵:日媽湖南人可惡,草都咬人!
比蠚麻草更烈的是“蠚辣子”,一種翠綠的毛毛蟲,渾身刺毛怒張,誰的皮膚觸碰到,馬上紅腫,刺痛難忍,“蠚”得狠哪!刺毛分泌毒液,是它防身的武器,它一個柔弱的蟲子,是不會主動向人出擊的。
刺果清甜,渾身帶刺不好摘,而且果子裏面還有刺,是一種粉末。刺果內包裹著種子的瓤粉細末如果沾到身上,皮膚接觸到,刺癢難受,脫下衣服,怎麼拍打也拍不掉,非得洗澡洗衣服才行。山裏人開玩笑,捏少許刺果瓤末放進別人衣領內,這玩笑開的大啦。
他老幾說會放“陰蜂子”,點個夥伴,兩人在樹叢中打賭,說是看那邊山腳一個女人,他給放了“陰蜂子”,非得讓她脫下衣服。看啊,她癢得難受,脫下衣服了吧?不知他什麼時候給人家後脖頸裏放了刺果瓤末。
啼血有烏泡
候鳥陽雀(杜鵑)一年當中什麼時候來到我們山鄉?什麼時候離開我們山鄉?
有道是,清明三朝陽雀啼;陽雀吃過烏泡後飛去南方。
歷代詩文中有一些諸如“子規啼夜月”、杜鵑啼血之類的詩句。民間有許多關於陽雀的說法。
陽雀是騎著“陽雀馬”來我們山鄉的。快看,那就是“陽雀馬”。有人指著那種高冠的鳥。
一年中的春季,陽雀開叫初啼的時候,人們小心翼翼。睡覺中聽到陽雀開啼,主婦將全家人一個個叫醒,叫大家都翻一個身,據說這樣才會對人生好。行路途中聽到陽雀開叫,須就地跳三下,倒退三步,再前行。“屙屎聽到陽雀啼,不死都得脫層皮。”清明期間,走茅廁時可不敢屙“綿條屎”,必須速戰速決,即上即走,可別趕上了倒黴。
陽雀催春,先是,謔!謔!謔!謔!“簸米”聲聲;接著,“歸——桂陽!”“歸——桂陽!”啼叫聲聲,兩鳥對叫,越叫越高亢,越叫越快,越啼越急。哪個聽到不是心急火燎的!想睡懶床的,趕緊起床;正行走著的,加快腳步;幹活的,手腳加快。
陽雀催春,催的啊!如農諺所說,“陽雀聲聲在催人,早種金來夜種銀。”“春爭日,夏爭時。”“芒種打火夜插秧。”
“陽雀叫過伏,兩爺兒不相顧。”過了小暑進大暑,入了頭伏進二伏、三伏,如果陽雀催春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還在催,那麼,這一年的陽春還有多大搞頭!災荒年月,至親都不能相互照顧啊。
從白露到秋分,到寒露,烏泡漸漸成熟,發紅,發紫,發亮。娃兒摘烏泡,手指染紅;吃烏泡,嘴唇染紅。
陽雀催春,陣陣密鑼緊鼓,聲聲催得急。直到烏泡成熟,陽雀吃了烏泡,嘴啄染紅,才離開它所服務的土地,去向天庭匯報。您看,我嘴角都啼出血啦!子規聲聲啼夜月,聲聲啼血,陽雀苦啊!“做不得牛來莫做牛,做得牛來莫誤春。”陽雀吃過烏泡,陽雀的年度述職報告帶血寫就。陽雀盡職盡責,陽雀不違農時。
誰有美麗的紅指甲?誰有青春的紅嘴唇?吃烏泡的娃兒們唱著民謠:
秋天來啦,天氣涼啦,一個個陽雀往南飛……
板栗殤
我家後山有一棵毛板栗。毛板栗就是野板栗。野板栗也有秋天。金秋十月,那一棵毛板栗笑開刺球,吐落一粒粒板栗。雖然籽粒小,娃兒們吃得香甜。
特別誘人的是家婆後山的一山坡油板栗。幾十棵板栗樹,棵棵都是雙人合抱粗。每到板栗成熟時節,每天掉落多少板栗!就喜歡住家婆屋,特別是板栗成熟季節。
平常瞌睡重,早晨醒不來,大人喊幾道,才睡眼朦朧的懶洋洋起床,板栗成熟時節醒得格外早。夜裏睡覺都支棱著耳朵。風吹沙沙,一晚上又該有多少板栗掉落!
早起,去後山坡撿板栗。更有早起的,只聽得林間嘁、喳、嘁、喳的腳步聲。是哪個表哥、表妹?在枯葉中草叢中找板栗,撿板栗,尋尋覓覓,一顆,又一顆,黑油油的,黝黑錚亮,多少驚喜!多少滿足!衣服口袋裝滿了,褲子口袋裝滿了,只怨爹媽少給縫了口袋。
又見幾個小夥伴。你撿得多還是我撿得多?先吃幾個生板栗。大人有交待,不能分吃板栗,分吃會長暴牙。像電影裏的暴牙齒軍官,難看的很。就要嘗試,還是怕長暴牙齒,還有解的辦法。兩個人分吃一顆,手腕互勾,一拉一扯的,念道:“嘰嘎,磨嘎,你長暴牙。嘰嘎,磨嘎,你長暴牙。”
一個老早晨撿板栗,每個人收獲都不小。衣服口袋裝滿了,把外褲脫下,紮緊褲腳口,裝滿滿的兩褲腳,搭在雙肩。
“大躍進”運動來了。男女老少上陣,大煉鋼鐵。上山找礦,挖翻幾條坡。撿拾廢鐵,砸了自家的生鐵鍋,都丟進土爐子裏燒煉。自家的飯鼎鍋菜鍋都不需要用了,兩個寨子合辦一個大食堂,大家從食堂領飯吃,過共產主義幸福生活。
砍倒一山又一山的樹,集中柴火,燒土爐,處處冒煙,大煉鋼鐵。
據說板栗樹火功好,家婆屋後山的幾十棵板栗樹都被砍倒,投進土爐。
再也沒有了撿板栗的樂趣。再也沒有了燒吃自己一顆顆撿來的板栗的香甜。
金鉤識甜蜜
金鉤樹是落葉喬木,正式名稱叫枳椇。金鉤是深秋成熟的一種野果,又名拐棗,也叫雞爪子,果實分叉,肥厚扭曲,呈鉤狀,頗有點像小小姜塊,誰見過這個樣子的水果啊!有道是,豆芽菜炒蝦子——勾起了。金鉤彎彎扭扭,比雞爪多幾個拐,比姜塊多扭幾個彎,自己就把自己勾起了。金鉤肉質棕紅色,沁甜帶汁,有甜酒味道。
十月霜降,金鉤成熟。娃兒們搶爬上樹掐金鉤,像掐花似的。攏在一起,一把就是一個花束,彎彎拐拐,勾勾扯扯。給你一支,扯分不開;給他一支,不小心就扯斷幾個。
內行人識別蜂蜜,將蜂蜜傾倒少許,下瀉的蜂蜜流線似的一絲絲,滴落,起倒勾,如同釣魚鉤子似的,這才是真正的蜂蜜,不起鉤子的是摻假的。
這金鉤野果就是呈勾狀,還多幾個拐。呈勾狀的水果如同真蜂蜜,最甜蜜。
夢裏挑燈看劍
初冬,從京城回到我的湘西山鄉小住。我家兩層半小樓,最上面的半層為一間乒乓球室,室外平臺正好作了我晨練的地方。
十六的早晨,天剛蒙蒙亮,圓月擱在西山口。後山以及四周竹林靜悄悄,早起的鳥兒婉轉幾聲,青山更幽靜。瓦片上的殘雪閃亮,竹枝葉上掛著冰淩。一個跨步刺劍,劍尖指處,幾個紅燈籠柿子高掛在枝頭。
定格在這個造型。
想起那震撼人心的詩詞:“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夢如醉,醉似夢。看那柿子,小燈籠樣的,火紅,耀眼。“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柿子八月就開始泛黃,九十月成熟,金黃,火紅,等著滿樹葉子逐漸由綠轉紅。直到樹葉落光,火紅的柿子仍然高掛枝頭。劍尖指處,幾個紅燈籠柿子高挑著。從晚秋的重彩,直到寒冬的映襯。
幾招幾式,幾分俠氣。劍指遠處,西北山坳是我勞動多年的土地。已經退耕還林,長滿了樹。春上,我到那裏掐執耳根,面對已經放荒(實際上成林了)的山坡,我好一陣發呆。那裏曾經是人民公社生產隊的苞谷地,我的十年社員生涯,每年在那些地裏耕挖、鋤草、收獲,凡五六趟,每一寸土坷垃都印著我的腳印(實打實的陳述,可不是文學性誇張語言)。
很難忘記的是,冬天整理土地,工間休息時,摘得幾個小小野柿子。十分好看的金黃色,吃在嘴裏,是那樣的“鎖口”,嘴唇口腔都緊緊地鎖在一起啦。這個用詞,似乎比“澀”更甚。
記憶更深刻的是,春天種苞谷,得幾根牽牛花根,在衣襟上擦掉泥巴,白蒙蒙的,吃在嘴裏,微微的面,淡淡的甜。我們將其叫“飯佬兒根”。人民公社大集體大呼隆時代,野菜草根代食充饑,視頻在腦海裏儲存,怎麼也不會格式化。
那些往事,都已經成為過去。曾經的我們,“了卻君王天下事”,從我的坡腳山寨,到京城海澱工作生活,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可憐白發生”。
思緒集中在劍尖直指的紅燈籠柿子……
火棘漫山紅
火棘是冬天裏的漫山火炬。這裏一株,那裏一株,滿山都是這最紅火的野果。一尺多高的植株結果紅彤彤,兩三米高的植株結的通身紅。
火棘又叫救兵糧。傳說古代一支部隊被敵軍圍困,缺給養,斷糧,就靠吃這種紅豆粒野果,官兵性命得救,得以重整旗鼓,突出重圍,所以叫救兵糧。
火棘渾身是刺,是一種常綠灌木,通常被作盆景培育,綠化美化功效好。
入冬,火棘成熟,粒粒如珠,顆顆火紅,滿樹密實。山坡上,河谷裏,這裏一棵,那裏一棵,滿山火紅。特別是下雪天,火紅的火棘泡點綴在山間,分外搶眼。
放牛娃兒們將牛趕上坡,散放在山上,在小溪邊玩開了。
男娃兒們采摘來一些救兵糧,集中野炊。三塊石頭,上面置一塊較寬的石板,以小石條攔邊,火光熊熊,炒救兵糧,炒得泡兒炸跳。熟的更甜更面,熟的比生的好吃。兩條短木棍作筷子夾泡吃,便當快捷,撿泡似的。徒手抓,石板燙。你搶,我搶,有的搶得多,有的搶得少。誰將一瓢水潑在燙石板上,煙霧騰起……
女娃兒們文靜多了,聚集在一起玩抓子兒遊戲。這一款有一定難度,抓起一顆或幾顆石子,放下一顆或幾顆,再抓起,交叉撿、放,有時還握拳呈洞接進子,嘴裏念念有詞:“救兵糧,只撿雙,撿一顆,放一雙,放天子,吹曲子,進一洞,得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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