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農具在超市的尷尬

在711號園,我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耕種便像睡醒後記憶猶新的夢,翩翩地舞著,走進了我的新生。

我開始了耕種。耕種如奢靡的生活需要錢幣樣需要農具。在北京、上海、廣州等這些超大繁華的城市裏,有錢可以信手買到尊嚴、愛情、別墅、汽車等等一切現代生活的標簽,但不一定可以買到種地的農具。那些開闊、寬敞如沃爾瑪、歐尚和等外資超市和中國的所有傳統、現代的商店裏,貨架齊整,物品豐饒,但沒有給千百年來供養人們吃穿的農具留下一席之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的所謂莘莘學子,在被十幾億雙目光的尊崇中,分不出韭菜與小麥的差別是一種體面的榮譽。農具一詞已經非常古老,在城市裏說出農具二字,頗有了唐詩宋詞的味道,而和日常間的種地、穿衣沒有什麼關系。倘若把農具擺在超市出售,無人問津是一種必然。而更為重要的,是農具占據了貨架的空間,還為超市的主人掙來了拙於經營和腦子註水的罵名。我跑了許多大店小鋪,問有沒有賣農具時,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說著同一句話:

“你是從神經病院出來的嗎?”

但是,有一天我在北五環外遠郊的“綠色家園”中看到了農具。那家專賣地板、瓷磚、燈具、炊具的家裝商場中,明亮燈光下一角的貨櫃上,擺著塗了綠漆的鐵鍁,上了油彩的鋤頭,還有包著油紙的十字鎬、農家剪、斧子、錘子、鐮刀和專供盆景使用的抓勾和枝剪。這些生來就是為了與土地、草木結為親友的農具現在被人們割斷了它與土地的血緣,被當做工藝品塗漆包紙,擺放在那兒與火爐和烤漆等現代工藝加工過的木質地板鄰居著。人們從它身邊走來走去,一掠而過的目光,都如尋找金幣時看到了路邊的冥錢樣,使人沮喪而略帶著晦氣的好奇。

農具成為工藝品被擺在都市的商店,這是人類文明的異化。它在那被譽為“家園”的商場裏出現,全部的意義,就是證明這家商場的應有盡有。我欣喜地朝那些農具走去,多少如同看到了我丟失的兒女樣意外和驚喜。然而掏錢購買時,售貨員才發現那些農具在明碼標價的商場裏,竟然沒有商品的價簽貼在它的包裝盒和包裝油紙上。農具踏著鄉村的古道,千裏迢迢地從某個村頭欲塌未倒的鐵匠爐裏走出來,沒有走進鄉鎮傳統的農具商店,而被作為工藝品擺在了大都市的商場一角。走入商場而又不被視為商品,只是擺在那兒作為應有盡有的商業物證,這是現代社會給農具的一條新的出路:讓它失去自我,失去價值、失去農具的心靈和力量,成為軀殼的標本,如蝴蝶標本樣被夾在供人欣賞的書頁裏。我們無法知道農具作為生命從鐵匠千辛萬苦的錘下孕生後,而從來沒有讓它和土地與農作物見上一面,這是否還應該稱它為農具讓它存留在這個被市場左右的世界上?但它既不是商品,也不是農具,它又是什麼呢?

因為是農具而且是從出生開始,就讓它失去與土地的聯系;是商品擺在那兒,三年兩年,又不賦予它價格、價簽,只是供客人偶然新奇的一瞥,以引起那些人對土地和農作物甜蜜或厭煩的回憶。除此,農具在都市和都市人那兒完全失去了記憶、意義和存在的理由。終於明白,人們以追求和創造文明為借口,一代代從農村奮鬥到都市的命運之跌宕、感傷和欣喜,其實最根本的目的,不是人們慣常說的事業、愛情和榮譽,而是為了對農具最徹底的擺脫,讓農具的記憶,在根本上從頭腦中剔除。要相信,今天的都市人,那些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之後來到這個社會的孩子們,對農具的陌生,如同他們沒有見過的課本上的方程式。這不知道是他們的幸運還是哀傷,一如被擺在貨架上又沒有商品價簽,上自經理、下至售貨員,都不知該給一張鋤確定多少價格、給一把鐮刀和鐵鍁準確估計它命運的實用價值樣。關於農具的命運和價值,在中國的都市和數億從農村奔向都市的人口中,已經失去了存在和談論的意義。

對農具失去記憶和情感,是現代人最精確的標誌。為了表達把農具擺在貨架上又忘記它是商品的歉疚,“綠色家園”的一個部門經理,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裏,坐在他的電腦屏上正顯示著“種菜養禽”的遊戲圖邊,給我泡了一杯上好的綠茶,說了一句關於農具最為經典難忘的語錄:

“你買農具啊,你的生活太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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