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文·德勒茲的「皺褶」理論

相對於叔本華美學的容易掌握──集中在《意志與再現世界》,德勒茲思想就複雜多了,不只思想呈理論與實踐雙頭馬車,連關鍵詞的發展都各有殊異場域和進行途徑。

造成這種難以明確掌握的奇特的思想特徵,關鍵來自於它基本的思想方針:「看重和保存每個時刻的思想(書寫)」,及其拼湊文體。這種非貫穿性和非整合性的表達方式,真的必須謹慎以對。起碼在審視整體他的著作,以及詳細剪接散佈的藝術論述時,需要步步為營,特別要注意哲學開展和藝術論述(文學、繪畫、電影和音樂之間)因不同層次、不同角度的觀點、分析樣態出現的差別。


這種複雜性尤其體現在關鍵詞的操作上。



當中,「皺褶」詭異的行進途徑,堪稱是德勒茲操作關鍵詞奇特之最。說它值得注意,是因為大部分的關鍵詞,沒有一個那麼直接和外觀理論(théorie de façades)相關聯,功能主義(fonctionnalisme)的外觀論便是建立在它身上。說它行進方式詭異,是因為在哲學論述上,原本指涉物質擠壓現象的「皺褶」,卻被比喻成「殊異點系列的多重部署」身分,一種無止境的速度,或一種帶著無止境和返回自身的運動。

不只如此,在藝術論述上,此比喻則完全轉到「應用」(usage)層面,扮演純粹「功能-物質(Fonction-Matière)」(MP 176)的抽象機器角色。


「皺褶」從物質皺褶延伸到事件和外觀論的發動點,蔓延德勒茲思想三個時期,從1969年(《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的出版年)到1988年(《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論述散佈在前述著作中,不只離散,而且表達隱隱約約、含糊不清。發展期長達19年,因此理解「皺褶」奇特的思想模式,基本上有助於掌握德勒茲美學為何趨向動力論的原因。


一、「皺褶」理論的起點:起皺、殊異點系列和折疊


在《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裡,「皺褶」被比喻為「殊異點系列的多重部署」,或者「殊異點系列構成了皺褶」(la série des points singuliers constituera le pli),一開始便和「殊異點」、「事件」有關。

如此說法主要是奠基在馬拉梅的「皺褶隨著皺褶」(pli selon pli)、梅洛龐蒂的起皺(plissement)(《知覺現象學》)和海德格的「皺褶,乃是一種差異」(le pli, c’est la différence )等視野上。這說明了,「皺褶」原始起點和後期《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裡所提的油彩皺褶或靈魂皺褶,出入是頗大的。



在《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裡,這種連結是以交錯方式進行的。《差異與重複》先將殊異點系列,喻為數學「曲線」(DR 229)。接著,《意義邏輯》進一步指明「殊異點」的特徵,他說:「殊異點是中性的、前個體的,既不屬於其中部分,沒有指示,也沒有表明,更沒有意義,而是表現」(le point singulier est neutre, préindividuel, ne fait partie ni de la désignation, ni de la manifestation, ni de la signification, mais de l’expression)(LS 67),甚至說殊異點本身就是「尖點、彎曲點、頸、交叉點、焦點、中心、合成和凝結點、靈敏點」(67)

然後,《差異與重複》將「折疊」比喻為一種開創現時系列(série d’actuels)的潛在。在此,「折疊」(pliage)被放在「動物自身」(animal en soi)問題的討論上:「能否透過折疊,從脊椎動物轉到軟體動物?能否以這樣的方式折疊脊椎動物,儒將背脊的兩個部分接攏起來,頭嵌入腳部,骨盆夾上頸背,以及內臟佈置在軟體動物裡呢?」(DR 278)



這樣的連結論述雖說有點抽象,其實都指向「皺褶乃解決問題性的思想探勘痕跡」、「皺褶乃具有能量的思想叢」,乃至將皺褶看成Aiôn(相對於Chronos),一種跳脫現時身體在場,朝向未來和過去裡的無止境時間,就像「純粹的流變」、事件、無形的、能表達的和超-存在(extra-être)

至此「皺褶」徹底從物質擠壓現象,轉為多重擲骰子的結果,也就是「皺褶」乃每個投擲所偶然畫出的點的星叢狀:「每一擲,引起殊異性一種佈局,星叢」(LS 76)



顯然《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的工作,較專注勾勒「皺褶」作為問題性的現代性質。這樣的抽象開展,到了《千高台》始轉到更為具體層面。因為《千高台》把《意義邏輯》的「皺褶」身分──作為前個體的、非個人的「殊異點系列」(LS 67),明確地看成越界的符號體(régimes de signes):一種對抗「沉積地層之規劃」的「濃稠平面的圖表」(diagramme du plan de consistance)(MP 179)


總之,從《差異與重複》、《意義邏輯》到《千高台》,「皺褶」的哲學開展,很像一則現代性想像。此想像就是:將現代詩和現代思想的詞彙挪到理論者所要的範疇上,進行延伸、偏離和變形。「皺褶」從此成為德勒茲思想的起點,一種可以想像的開放體:「皺褶-晶體」(pli-cristal)



二、「皺褶」的哲學開展:皺褶乃解決問題性的思想探勘痕跡

因此,佈滿異質點的「皺褶」,不是規則線,而應該是「分歧線」(lignes divergentes)。「每一種分歧線,相應於一種潛在區域,並且代表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chacune correspond à une section virtuelle et représente une manière de résoudre un problème)(DR 274)。「皺褶」便如同夜空佈滿的星叢,聚集著殊異性、問題性、事件特徵。從平面角度看,皺褶也是混沌的剖面圖。它是點的偶然佈署,某種內在性平面所產生的結果。

在哲學面向上,皺褶呈多義發展。就殊異性而言,那是「一種殊異性整體相當於每個系列的一種結構。〔...〕,每個殊異性是系列的根源,鋪展一種賦予的方向,直至鄰近於另一種殊異性」(LS 67)。就訴求而言,那是「〔...〕結構包含一種理想事件的記載,殊異點及其鄰近」(66);「事件樣態便是問題〔...〕。

問題相當於殊異點系列」(69)。就時間而言,那是「Aiôn線條,是從一種前個體的殊異性轉到另一種,並以此再繼續」(95);「它屬於純流變的本質,同時射向兩個面向(過去和未來)」(9, 10-14)。就多重性而言,那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探勘痕跡:「理念是問題性和困惑的、潛在的多重性,由差別元素之間的關係促成。強度是複雜的、牽連的多重性,由不均等元素之間的關係促成,此不均等元素導引理念現時化進展,並且確定解決問題的情況」(DR 315)

換言之,皺褶是無止境的來回運動,那裡不只從一個到另一個的皺褶,而且會以此作為啟動點再繼續。這種無止境的運動,並非出自自身分裂或自身的繁殖,而是出自異質的和不均等元素的切斷,所造成再繼續、重新啟動、去-回的無限運動。就語言型態而言,「皺褶論」只由問題性帶著,在破碎、離散且含糊抽象的狀態中發展著,它處於中間和止於中間,未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所以「皺褶」作為解決問題的探勘痕跡,不能定義為「皺褶的形成來自自我分裂或自身的繁殖」,它涉及一種帶著接決問題性的訴求:亦即「皺褶」是由「內在性平面」發動的結果。

我們會以為德勒茲的「皺褶」論,將止於這樣的現代性層面。然而並非如此。因為從1981年的《培根:感覺邏輯》開始,「皺褶」又化身為培根畫面上油膩乾澀的油彩材質表面膜──一種「元素-方位標(élément-repère)〔...〕自己感受到的一種變異」(FB 22),轉而成為催動藝術哲學範疇的「外觀理論」之中繼站。如此的身分轉換,為《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裡的另一個「皺褶」理論做了鋪路的工作。
「皺褶」由此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理論場域。


三、「皺褶」的藝術實踐:皺摺乃外觀理論的起點

首先,以「皺褶」論巴洛克。

在《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裡,德勒茲以葛雷柯作品為例,指出油彩物質的分裂再分裂、融合再分裂的莫名尋找,促成一種離開描繪對象的特殊表現,這種目的自身的油彩皺褶因不具情節和敘事性,得以越出時代的歷史侷限:

皺摺似乎離開它們的支撐物,織物、花崗岩和雲,進到一種無限的協作 (concours infini),就像葛雷科的《基督在橄欖園》(Le Christ au jardin des Oliviers,現存於Natioal Gallery)。或者,尤其在《基督聖洗》(Le baptême du Christ)裡,膝蓋和腿肚之反-皺摺,膝蓋就像腿肚的倒錯,給予了腿部一種無限的起伏,而在中間雲的褶子轉化成一種雙重的扇狀物...。在它們的精確裡,這種相同的特點應視為巴洛克的極端特性,並且皺摺的延展可能性越出它的歷史限制。(48)

此處的「皺摺延展性超越藝術的歷史限制」,指的是皺摺延展性偏離了「再現的藝術本質」。德勒茲並且說「巴洛克皺褶展示抽象」,一種處在變化中之直覺的無限表現:

巴洛克虛構了無限的作品或行動。問題不是如何完成一個皺摺,而是如何 使之持續不斷,使之穿透極限,帶向無限。這是因為皺摺不只表現所有物質,伴隨層級、速度和不同向量(山和水、紙、織物、活潑的組織、頭腦),使之成為表現性物質,而且皺褶決定和產生形式(Forme),它使之成為一種表現形式(forme d’expression),〔...〕,基因元素或無限變化的線、無與倫比變化的曲線。(48-49)

此兩種皺褶角度都指向巴洛克繪畫類似地層(strates)的表面膜組織。也是由此,德勒茲歸納巴洛克繪畫傷害再現藝術本質的六種表現特點:皺褶、內在和外在、高處和低處、展開、組織、範例。

1、皺褶與組織(les textures)的思想其實就是材料-力量的思想。德勒茲認為巴洛克畫家或雕刻家並不想如實再現人物形象,而相反地是去促成皺褶,去促成油畫肌里、色調、材質感覺、光影變化等組織事件(événement affectant une texture)

就有限的承載而言,保證織物皺褶的自治性;將物質的皺褶提到無限;使衍生力量(forces dérivatives)流露的敏感,達到精神的無限力量(LP 166)


以靜物畫為例:

靜物畫便是以皺褶為目的。巴洛克的靜物畫方法乃:帷幔,促成的天空或濃雲的皺褶;桌毯,海的或河流的皺褶;金銀製品,點燃火的皺褶;蔬菜、蘑菇或糖漬水果,可歸屬它們的土地皺褶。畫面是如此地充滿皺摺,以致大家可取得精神分裂症的填充物(bourrage schizophrénique),以致不使之無限就不能展開它們,汲取精神寓意(LP 166)。


2、內在與外在(l’intérieur et l’extérieur)之張力。這主要談論物質與靈魂之間的關係,此張力關係由線條和物質本身表現出來:


巴洛克建築直到今日仍不停對質於兩個原則,一種承載原則(principe porteur)和一種飾面原則(principe de revêtement)。此兩者的和解不是直接的,但必須協調的情況下,引起一種新的和諧:這便是相同的表達-線條,由線條表達靈魂內在面向之高尚-記憶性的,以及由線條表達物質分割之外在製作-和過程有關的。準確而言,表達便在線條本身裡(LP 49)

3、高與低le haut et le bas)之間的張力。這主要談論巴洛克繪畫,雖分成兩個階層,但卻以一個線條世界,完美的發生在一起。「高」指人物及靈魂之皺褶,「低」指物質及材料之皺褶。靈魂與物質、高與低之間的拉扯張力,在Greco的《Comte d’Orgaz喪禮》與《耶穌復活》(résurrection)[1]裡最能感受到。德勒茲說:

物質-正面朝下,相對的靈魂-房間上升。無限的皺褶通過兩者之間。尤其,彼此的區別,皺褶分出兩邊:皺褶彼此有別,深入內部,且溢出外部,彼此猶如高與低之鉸接(49)。

4、展開(le dépli)。這個論點不涉及皺褶的對立面,也不是要抹去皺褶,而是皺褶的繼續性或擴張。「展開」乃德勒茲用來形容皺摺變化無常狀態。如果畫面人物形象的皺褶那麼搶眼,那是因為此概念含有流動、變化之意,他指出:
當皺褶停止再現什麼,變成方法、作用、行動,那麼展開便成為動作之結果,此動作方式就是表現本身(50)

5、範例(le paradigme)。這主要指出巴洛克皺褶和東方的紙皺褶和希臘皺褶之間,為何不同的原因,「它們的問題在於皺褶的物質組成,不應遮蓋形象元素或形象表現」(53)。從皺褶作為形式元素中脫離出來,使皺褶就是皺褶,而非從屬於形式或人物形象,在德勒茲看來,惟有巴洛克所創造的皺褶才是皺褶的範例:

當變化多端的弧形取代了範圍,皺褶乃以無限性顯現於無法類比和過度裡。其身分伴隨著思想能量和政治力,這便是巴洛克皺褶的情形(53)

上述巴洛克繪畫的六項特點,乃德勒茲所認為的往後形式(forme)的基本要求,此後西歐的形式美學架構。


整體而言,《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的「皺褶論」觸及現代性兇暴的物質表現之發軔處[2]。如此的「皺褶論」不只集中──所以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皺褶」這個關鍵詞細膩地鋪陳方式,而且表達已經不完全是理論的投注,而是在功能角度上進行另類知識形態的「根莖邏輯」(logique rhizomatique)實驗。這就是,儘管萊普尼茲和巴洛克事件有明確的時間空間座標,但由於德勒茲特別重視切入點、散逸地帶、投入的理論領域、類比和外部連結,因而「皺褶論」越出其背景顯現的條件:「皺褶論」勾勒了一個充滿系列和迴圈的晶體系譜,同時又越出了它。就語言類型而言,德勒茲透過共時追溯,感性地提供思想流變元素,讓「皺褶論」成功扮演一個語言活潑且濃稠的開放平台。



四、小結

從整個「皺褶」行進路線來看,很容易以為《意義邏輯》、《差異與重複》和《千高台》這三本著作的「皺褶論述」,只是作為以後「應用」的奠基。這樣的理解不無道理。不過,就「皺褶」被看成殊異性之一種線條、焦點、交叉點、觀點、尖點而言,乃至被看成「濃稠平面的圖表」(diagramme du plan de consistance)(MP 179)而言,這樣的「皺褶」之現代性輪廓,已遠非只是為後期的應用打基礎。恰恰相反,我認為,「皺褶」漫長的操作過程,其實涉及勾勒「現代性」德勒茲獨特的模式:即後期的巴洛克皺褶論,應看成德勒茲鞏固和深化現代性的理論動作。前階段的「皺褶論」不是後階段的基礎,後階段的「巴洛克皺褶論」也不是新發展,而是涉及整個德勒茲現代性工程最後的彌補:重返歷史尋找抽象機器,鞏固現代性理論。
但更重要的是,德勒茲以皺褶論巴洛克,不在於指出巴洛克是應用皺褶的藝術,而在於以事件或危機的「皺褶」視野來界定巴洛克,同時也反過來透過巴洛克陳述,賦予「皺褶」一個史無前例的身分「皺褶」化身為世界之入口:既不涉及身體、衣服或花崗岩的皺紋,也非這些皺紋帶來這樣或那樣的本質,而是畫家追求新東西的力量本身,內含原動力和力量的基因。

雖然《意義邏輯》、《差異與重複》《千高台》、《培根:感覺邏輯》和《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在論「皺褶」時,各有自己的複合系列,但整體而言,它們其實組成了一個詭異路徑的迴圈。如果它們的開展,可以看成兩種類型的語言表達的話,那麼它們都不趨向語義學,而是以兩種既相似又差異的圖表,朝向動力論。從1969年到1988年蔓延19年的「皺褶理論」,鮮明地形象出德勒茲奇特詭譎的思想歷程,其迴圈式的路徑本身就是一種複合性的動力論實踐之示範。

略語

DR=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FB=Francis Bacon: Logique de la sensation.
MP=Mille Plateaux.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LP=Le Pli. Leibniz et le Baroque.
LS=Logique du sens.

引用書目

Deleuze, Gilles.(2003).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aris : P.U.F..
──.(2002). Francis Bacon: Logique de la sensation. Paris : Seuil.
──.(2002). Le Pli. Leibniz et le Baroqu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5). Logique du sens.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Deleuze, Gilles. Guattari, Felix.(2001). Mille Plateaux.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 前者作於1586-1588,油畫,480x360cm;後者作於1600-1605,油畫,275 x127cm。

[2] 那就是:(1)明-暗(clair-sombre):皺摺扣住光線、明-暗的方式,隨時間和亮度而變化;(2)淺深度(profondeur maigre):皺摺本身引起可疊合的「淺深度」之變化問題;(3)新能量(une nouvelle puissance):織物重疊和柔軟的深度不停的喚起繪畫的靈感,具有一種「新的能量」;(4)物質劇場(le théâtre des matières):「在延伸或滯後現象裡,物質被凸顯、捕捉,會變成適合於自身表達另一種物質的皺摺」,「所有這些物質組織的方式,傾向一種更高的點,-精神點會發展成形式,且包裹於其中,此方式包含低處之物質皺摺的秘密」(52)。

(本文作者陳瑞文為台灣國立高雄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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