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懷中飛出的那只燕——讀李天靖詩歌

我與上海詩人李天靖的相識,他在數年前所作的《與王家新拜謁魯迅故居與墓地》一詩中已有所敘述。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一見面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和信賴感。近年在上海又見面時,李笠在飯桌上稱他為“聖徒”,對此我一點也不驚訝。天靖兄為人熱情、忠厚,這在上海那種大都市的人情世故中尤為難得。他總是樂於助人,為詩歌和南來北往的詩人們做了大量事情,堪稱是一位“詩歌義工”。不僅如此,天靖兄讓人敬重,還在於他對詩歌本身的赤誠,在於他內心裏對詩歌的那種認真、嚴肅和投入,別的不說,今年8月中旬,我的譯詩集《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在上海書展舉行發布會,我頭天傍晚才想到請他參加,沒想到第二天見面時,他已把長篇發言稿寫出並打印出來了。我驚訝,並深受感動,因為那是他連夜趕寫出來的!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

現在看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相約去看魯迅故居、墓園及內山完造書店舊址(當然是他做我的“導遊”),還真富有意味。那一次的經歷,我不僅了解了魯迅當年在上海的生活,也以此為“楔機”,了解了天靖兄的生活經歷和思想狀況。他早年在崇明島農場種過地、扛大窯、造大樓、後來當中學校長,由於家庭出身問題,在他的人生中也歷盡坎坷和艱辛。他所經歷的一切賦予了他一份痛感,也賦予了他一種要呼喊、要燃燒的生命掙紮之力,這就是為什麽在他的《烏衣巷》中會出現這樣的詩句:

……像踩著自己的影子

突然抽身

隨烏衣人而去

朱雀的翅膀血濺一屋子

描紅家具

殘忍得奢華

這樣的詩句沈痛、富有深度而又讓人有點驚心,而全詩的結尾一段也出乎意料:

出了烏衣巷

突然撞見

懷中飛出的那只燕

掠過街景

  詩人像是從一個歷史夢魘中出來,他突然撞見的,是從“懷中飛出的那只燕”!因而那只燕子並非外在之物,而是一個從時間緊箍的懷抱、或從詩人內心裏掙脫而出的自由不屈的精靈了。可以說,這樣的燕子是詩人創造的一個內心對應物,它在天靖的許多詩中都留下了它的剪影和奮力展翅的潑刺聲。

  據我的接觸,天靖是一位開朗、達觀、隨和的人,但他的生命中也有一份長年累月的“郁積”,他對歷史、現實有著一般的年輕人所缺乏的至深體驗。這使他的許多詩和消費時代的“花邊文學”不同。重要的是,這使他的詩有了自身的內核和血質,有了其力度和鋒芒。他那些詠史的作品就不用說了(如《雲間鶴唳——機雲亭吊》中的“自由,如你受戮的頭顱/司馬氏刀光一閃/化作白翅”,等等),即使在《檳榔谷,刺青的女子》這樣的詩中,也寄托了他對人生的痛切感受:

滲血裏,加一點蓼藍

加一點煙灰

非生非死

虛妄的高燒中

這黎錦的花紋叫——

一忍,千千忍

所幸藤刺、木刺

只刺入空山的鳥鳴

沒有對生與死和生活中那些無形之物的長久忍受,沒有切膚之痛,是寫不出這樣的詩的。我贊賞這樣的詩,語言的精湛正好與感受的尖銳相稱。在悼念女詩人、琵琶演奏家王乙宴的《窒息》一詩中,也有著“急弦繁音/你刮骨療傷”的詩句,這可能也正是天靖對自己詩作的一種期望。這種試圖切進生活本質的努力,不僅體現在他的詩中,也體現在他的其他文字中,如他這樣來評論我和芮虎所譯的策蘭的《日復一日》的一節詩“你這焚燒的風。寂靜/曾飛在我們前頭,第二次/實在的生命”:一句‘你這焚燒的風’,寫盡了昔日的酷烈。仿佛還能聽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焚屍爐巨大的煙囪內白骨燃燒時拔風的聲音;焚燒的獵獵風聲、無數戰栗的靈魂在毒氣室內的悲鳴之後的寂靜……”說實話,讀了這段話我也感到驚訝和振奮,雖然有著誤讀的成分(因為“焚燒的風”主要是指阿爾卑斯山下、慕尼黑東南部一帶的“梵風”,但聯想到策蘭的經歷,這樣來解讀也不為過),但卻透出了天靖作為一個詩人對文字的高度敏感,也透出了他自己“昔日的酷烈”——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能夠與策蘭這樣的詩人在精神血脈上暗中相通。

正如我們都看到的,天靖寫詩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卻有著一顆至誠的詩心和藝術上的敏感。正是憑著這份熱誠、敏感和善於吸收的能力,他的詩藝日益長進,漸漸“崛起”於上海詩壇。不消說,在他的詩中仍帶著許多“過去時代”的藝術痕跡,比如說他對禪詩很感興趣,也明顯受過一些臺灣詩風的影響,等等。他仍處在一個“蛻變”的過程中。但是天靖卻有著他這個年齡的很多詩人們所不具備(或喪失掉的)的藝術敏感和追求精神。他的心仍很年輕,他的思路和想象力仍很活躍。他有意在詩中追求一些獨特的表達和新奇的意象,如《星空》“誰將碩大的花盤擎起/億萬粒花籽閃爍光的密語”;他不斷地磨煉著他的語言,並不時地帶出一道道寒徹的鋒芒,如《梵·高的向日葵》“就持著秋風的鋼刀/取下誰的首級”,等等。
可喜的是,天靖的詩在寫法上很真率,也很自由,他沒有劃地為牢。他的詩多屬“有感而發”之類。他不僅把所見所感所遇都化為詩,而且總有讓我們喜悅、甚至驚訝的東西。他的一些有關繪畫和音樂的詩也頗有新意,如《莫奈:印象·日出》的結尾就不同尋常,讀了讓我們暗自驚心。北戴河的“鴿子窩”景點我也多次經過,從來沒有想到寫詩,但他卻能就此展開奇異的想象:北戴河沒見到鴿子,“十幾條打魚船外/霧海裏看不見的海鴿子/扇動著翅膀”“一個鳥語的王國/耳朵也沒有水梯子”(《鴿子窩》)。也許,更為動人的,是《徽州天井》這首詩:

一方天含在徽州女人

的嘴裏

卷起雲的舌頭

下起雨的金子

雪的銀子

憋屈一冬的女人

用玉簪花的嗓子眼

一起喊——

馬頭墻外的山青了

水綠了

井欄的幽蘭

註視內心,女人

的眼睛——

一箍桶光,新鮮的呼吸

它不知道與薩瑟蘭

的歌聲一樣美

古老的長滿青苔的事物,經由這樣的想象,有了一份出奇的美麗。很顯然,詩人在這裏恰到好處地運用了一些“現代詩技法”(這是他編選的一部中外現代詩鑒賞的書名),其中女人的眼睛——“一箍桶光”,讀了就讓人難忘。天靖的許多詩,往往就這樣把新奇的想象與現代詩的修辭手法結合起來,如“溟蒙的澱山湖/一剎那,海一樣浩渺”“點燈人/每夜煽動雪的鷗羽/飛來——”(《火吻》),等等。當然,如何達到一種化境,也許還需要時日。在這部詩集中,也還存在著水平不齊,有些詩缺乏醞釀、過於匆促等問題。但是他已有了自己堅實、自覺的追求。他在藝術上的積累和功力也預示著他在未來的發展,或者說,他的詩正從他自己的根部而非別的什麽地方生長出來。《啼笑皆非》是一首耐人尋味的詩,詩人由他的一句詩“趕在火焰前的那抔灰燼”在選入某部口語詩選時被編者“挖走”其中的“抔”字寫起,來表達他的“啼笑皆非”,他自辯:“留下一個嘴巴/申訴也沒用”;他申訴:“這個‘抔’/雙手一抔是滂沱的淚”;他譏諷:“我知道/口語詩是一把好鐝頭/刨漢字的祖墳”,而他自己,仍會含淚和他的母語守在一起,在這個混亂的年代堅持他的藝術追求。

《每一朵花在獄中生長——青藤書屋》是一首很能體現天靖的詩歌風格、在藝術上也比較完美的詩:

青藤老去

四百余年仍在一長卷宣紙上

狂狷疾走

簌簌有聲

一路殘葉紛飛

像無數撲跌於深谷的黑蝶

達利說

每一朵花在獄中生長

面對一場場大雪

只剩下一種古典的方式

揮灑冷墨是他唯一能裹挾的炭火

懷抱著它可以禦寒

詩的前兩節很動人,尤其是另起一節、單獨排列的“簌簌有聲”,頓然間使靜默的事物有了生命。接下來引用達利的“每一朵花在獄中生長”,也比較貼切,並深化了主題。這是對青藤書屋的題寫,也顯然是詩人自己的精神寫照。這裏的“獄中”是時間之獄、生死之獄,也是一個詩人的語言的煉獄。我相信,從中會開出更多也更動人的花朵來。我也相信他定會像他在《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致詩人阿多尼斯與谷川俊太郎》中所寫的那樣:“他將黑發舉成/覆蓋頭頂的白雪,點燃它/照亮詞的黑。”

2014.10.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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