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十年河東,叁十年河西,真是這樣。

小時候,家住北京宣武門內,離宣武門外的琉璃廠很近,放學後沒事就去玩兒。一是有個姓松的同學家就在那邊,到他家去玩兒。他家的院子現在想來就是古董,小,什麼都縮一號,非常精致的四合院,院門上有複雜的磚雕。

清代的清教意識濃,皇城內禁娛樂場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門,前門,崇文門,才是花花世界。前門大街以東,也就是現在的崇文區,多匠作。宣武區呢,多戲園子、妓院、商店、茶館、餐館、各省會館;秋決刑犯在菜市口,看殺人是民間的一大節日;民間雜藝在天橋,街角站著職業罵街的,收錢之後叫罵誰就罵誰,語詞通俗刁鑽,也是一派豪氣;古董字畫古舊書就在琉璃廠,舉人士子窮讀書的,搜尋故舊。所以宣武區可稱得上是帝京的馳費之地,天子腳下的溫柔鄉。

溫柔鄉裏卻多豪傑誌士,琉璃廠以東,是楊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煙花巷是最時髦的,妓院是最早按電話的,革命志士在窯子裏聚議,電話通知同志,餓了電話叫席,危險由電話裏傳來,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顎與小鳳仙的佳話。窯姐兒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於是大臣和京官常有在南城另建宅院的,方便娛樂。這樣的院落,比內城的正經宅院多人氣,我的這個同學家,就是這種性質。我心目中的理想環境,是這種小一號兒的,真正為人活得舒適,而不是為身份地位。不過這些俗世樣貌,已經是消失的古董了。

我這個同學很喜歡我到他家,一是我們的家庭都屬於新中國的「敵人」,兩個小孩子在一起甚為相得,沒有政治的壓力;二是他很喜歡向我展示他父母昨夜在床上的痕跡。雙人床上,他象軍事地圖前的將軍,講解戰役,我則象個下等兵,因為我父親是右派勞改去了,家中並無戰役。將軍有一天說,「真想結婚了」,聽得我肅然起敬,可不知道他看上了誰,因為我們上的是男校。

二呢,是班上有個姓楊的同學,對山水畫狂熱,用毛筆蘸水彩顏料在任何紙上畫賀天健式的山水,說實在,挺好看的。他家裏在鄉下,上學穿開襠褲,褲腰一折,用紅腰帶捆住,常被班上的同學笑話,可是踢球的時候,他守門最好,常常用襠就把球攔住了。我也是穿開襠褲的,和他一黨,不過我的↓襠褲是改良式,系的是松緊帶兒,坐著時肚子前會凸出一大塊。我們兩個常在一起,倒不是襠的原因,而是我也喜歡畫畫。我畫的很雜,喜歡畫什麼就畫什麼,喜歡怎麼畫就怎麼畫。有一次畫了一張花木蘭給可漢搓澡,被老師沒收了,估計是被老師收藏了,因為找家長談話後沒有還給我。

我們兩個都不屑參加學校裏的美術小組,坐在那裏畫石膏,畫靜物,有擺樣子給窗外經過的人看的意思。我們是放學後去琉璃廠的小子。


琉璃廠,是我的文化構成裏非常重要的部份,我後來總不喜歡工農兵文藝,與琉璃廠有關。我去琉璃廠的時候,已是公私合營之後的時代,店裏的人算是國家幹部職工,可是還殘存著不少氣氛。

安靜。青磚漫地,掃得非常乾躁。從窗戶看得見後院,日斑散綴,花木清疏。冬天,店裏的爐子上永遠用鐵壺熱著開水,呼出一種不間斷的微弱嘯音。

人和氣。熟人進店,店員立起來招呼,請坐沏茶,聊,聲音不大不小;一般人,隨意檢閱,剛有疑問,店員已經到了。我們小孩子,店員是不管的,可是要看什麼,比如書擱得高了,店員也夠下來遞給你。覺得好玩兒的東西,店員就自得其樂講故事。我的許多見識,就是這樣得來的,玉,瓷器,字畫兒,印章。一個小孩子,其實對名家的東西並不當真,而是對喜歡的東西著迷,之後漸悟。

店裏的習慣,是培養將來的買主,可是新中國的下一代,是不會買古董了(錢就是一個問題,可當時的東西也不貴),他們是革命的接班人,跟著毛主席,砸爛舊世界,終於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叁十年河東,叁十年河西,風水輪轉,一點不假,現在古董又值錢了。

什麼東西一值錢,就有仿冒品,歷來如此。

有一本《金石書畫笑史》不妨重印,或什麼講古董的雜誌連載一下,一定讓看的人心情愉快。清代古磚值錢,因為值錢,所以官場中送禮講究送磚。畢沅到江西做官(這官也實在做得是地方),有個知縣送十多塊磚,派人押來,因為畢沅五十大壽。

畢沅當然是歡喜得很,賞了這個押差。押差當然也是歡喜得很,一歡喜就得意,一得意就想奉承。於是表功,說知縣怎麼怎麼不容易,按照舊樣仿,燒造,浸色,做舊,養苔。畢沅具體氣成什麼樣,很難想象,因為他素稱通博,而且手下有一幫有名的金石考訂專家,象宋葆醇、俞肇修、趙魏等等。

不過錢泳的《履園叢話》也記了磚的事情。嘉慶年間謝啟昆做浙江布政使的時候,因為整治庭院,挖出八塊磚。磚上有「永平」字樣,於是謝啟昆考定為晉惠帝永平年間的古物。得了古董,謝啟昆命名自己的書齋為「八磚書舫」,而且設宴雅集,自己賦詩紀之,和詩的多到數十人。偏偏有個人不識相,說這「永平」兩個字是明朝永平府燒造標記,古董於是不那麼古了。謝啟昆氣得大罵「你們這類嗜古家,就會穿鑿附會,一塊磚也值得深究嗎」!

錢泳記的這件事,好像不是在罵人,因為不識相的人也許說的是實話,只是不識相罷了,謝啟昆則是將雅趣看得很透,把話兜底講出來,倒有真意,誰還能再說什麼?
認真說起來,清朝在古董的趣味上是很寬的。這和大清律有關。清朝的清教意識很重,規定八旗子弟不可經商,怕受腐蝕。不經商幹什麼呢?每月領了餉銀,多也不多,物價穩定,吃穿夠了,於是只好遊手好閑,玩籠鳥,玩鷹,放鴿子,遛狗,鬥蛐蛐,收鼻菸壺,聽戲。

因為聽戲,八旗子弟養成為專業聽眾。聽戲真的是聽,不是看,眼睛是閉起來的,而且臉不朝戲臺,更專業的是鑽到戲臺下面聽。對這樣的專業聽眾,唱戲的怎麼敢唱錯?

開玩笑的話,可以說大清朝亡於不許子弟經商。一八四○年前,因為瓷器、絲、桐油的出口,清朝是白銀入超國,一仗打下來,貴戚才漸漸明白洋人是要有貿有易。清朝叁百年,如果貿易的意識健全,歷史會不會另一種樣子呢?

我有時候到宣武區遊逛,會想,古時候,這裏是商業區呀。可是,它怎麼連仿冒古董的樣子也沒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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