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世家的活字典──總舖師林明燦

五十多歲的林明燦,父親就是綽號「囡仔師」的國寶級總舖師林添盛。跟在父親身邊學了十六年,林明燦才真正出師。綽號「辦桌活字典」的他,腦中裝滿各種台灣古早味和相關習俗典故,連賣座電影「總舖師」導演陳玉勳,為了田野調查,也特別來找他喝茶抬槓,只為讓電影故事更精采!

林明燦皮膚黝黑、個子不高,射手座的他開朗熱情,聊起自己有問必答,相當坦率。和他初見面這天,我們相約在台北市建國南路高架橋下的環保局。佇立於飄著蔬果發酵味道的垃圾車旁,八張桌子早已一字攤開,等待一陣大火快煮、小火慢炊後,豐盛饗宴於焉到來。為了準備這八桌食物,林明燦清晨五點就帶著團隊來現場準備,這一忙就是八、九個小時。為了止飢,他還煮了一大鍋油麵給隨行阿姨和小工果腹,而止渴的飲料,就是隨手在鋁製臉盆撒下的一把茶葉,再灌入冷水製作的冷泡茶。

十年磨一劍,苦練辦桌絕技

台灣辦桌活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當時只有富貴人家能邀請廚師到家中料理筵席菜肴。日治時期,除了酒樓業者承攬到府設筵的業務外,農村地區也開始出現目前的辦桌活動,但尚未專業化。現代辦桌文化,約在一九七○年代興起,至一九八○年代鼎盛。林明燦就是在那全盛時期,一步步踏上辦桌之路。擁有名聲響亮的父親,林明燦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國中就開始接觸辦桌。「我喜歡玩,週末不用上學,就跑去我爸身邊幫忙。」但那時只能當學徒,做一些洗菜、端菜、打桌、搭棚等基礎工作,但這段回憶實在相當愉快。「因為就像在玩啊!又有得吃,實在太開心了。」原來以前辦桌,主人最後都會把菜尾飯加熱,請做菜師傅、阿姨享用。這是古早禮數,也是濃濃的台灣人情味,更讓林明燦童年多了許多回味無窮的歡樂畫面。

林明燦十七歲就到三陽機車公司上班,從事摩托車電器保養,當兵三年退伍後,又到兄弟飯店台菜部當了九個月的學徒。記得那時兄弟象棒球隊剛成立,他常在飯店內目睹偶像球員的風采,可說是一段美好時光。直到後來父親出了車禍,小腿開放性骨折,林明燦才離開工作崗位,回到家裡幫忙。當時是民國七十一年,也是他從頭學起的一年。據他描述,林添盛是傳統父親,嚴格又不多話,唯一掛在嘴上的就是:「看一次就要記到死!」這句話說明了林明燦踏上總舖師舞台的唯一道途:多看、多學、用心記。

一切砍掉重練!林明燦重新學習洗菜、端菜、切菜、顧蒸籠。六年過去,手上終於多了一把菜刀,但還是沒有任何做菜機會,只因父親覺得他還有很多進步空間。就這樣持續磨練,林明燦直到三十六歲才開始正式煮菜。但這之前,他已經跟在很多師父身旁觀摩,訣竅早就通透,工序也了然於心,只是父親一直不肯讓他上場。這樣的嚴師,造就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事必躬親的高徒。「我爸吃我煮的菜,沒講話就代表過關,會批評就是有待改進。他不會特別誇讚。只會指出我的缺失。」

堅持「古早味」,讓傳統更飄香

林明燦說他父親一直保存當年師父送的工具,那是黑鐵鍛鑄的大小菜刀,早成了他們家的傳家之寶。現在,林明燦不但妥善收藏這些寶物,還傳承父親一甲子的辦桌經驗。他重視古禮、祖制,配合不同時機,有其相對應的菜單和儀式,包括碗筷桌椅的擺設,皆要按照一定規矩和禮數。早年的總舖師一個人負責開單與炊事,就連備菜和桌椅都要自己張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甚至前一晚就得到辦桌地點準備,餐風露宿是家常便飯。第二天更要從早忙到晚,工資是半隻雞、鴨或豬肉,直到社會風氣改變,才改金錢支付。林明燦補充,如果現場沒有排水的地方,他們還要動手挖臨時水溝、製作水槽,免得排水不良,淹到客人的腳目。

父親在世時,除了要求林明燦熟記每道菜的功夫和味道,也要他了解背後典故,才不會在喜宴中上了觸霉頭的菜肴。這是他把古早味全部裝在腦子裡的原因,他笑說至少裝了百道菜以上,都是幾十年來淬鍊的知識,因此便有了「辦桌活字典」的封號。

長達四十年辦桌歲月,林明燦曾主掌由父親發展出來的「十二生肖宴」,受邀於台灣美食展大露身手,指導中餐烹調更深受學生喜愛。他虛心表示,「用心是唯一的訣竅」,當然,這包括小小的心機。譬如看其他前輩煮菜,他會故意去菜裡加料,如果加錯了,就會遭到阻止,告訴他正確方法,而做好了菜也會請別人來吃,故意稱這道菜他吃不準,懇求前輩幫忙嚐嚐看;以這種間接方式,林明燦得到正確的烹調技巧。他笑笑地說:「當我爸看見我在旁邊看,他也會故意把做菜動作放慢,讓我慢慢學。」這是東方師父鋒芒不外露的傳承指導,讓徒弟悶著頭學,用心把一切記下。

林明燦謙虛說道,就算已經出師,還是有很多新事物要學。「包括新的食材和新的做菜觀念,別人會的自己不會,就永遠有學不完的菜肴。」但他也有很多堅持,尤其是對古早味的信仰;林明燦信誓旦旦地表示,古早味一定要傳承下去,這是他的使命。

然而什麼是古早味?就是保持食物的原味。若要另外加辛香料,一定要有紅蔥酥、薑、辣椒、燒蔥(蔥蒜炸成金黃色)、金鉤蝦,還要適時用中藥食材提味,譬如當歸、枸杞、黑棗、肉桂、甘草等等。此外他更堅持用豬油拌炒,這樣才會饒富香氣。而主要菜色有佛跳牆、布袋雞、龍蝦沙拉、烏魚子、鮑魚、肝肫(豬肝已經改成鮪魚)、蹄膀。身為「辦桌活字典」的林明燦,隨口就能說出「雞捲裡沒有雞肉」的典故:「以前辦流水席,客人源源不絕,最後沒菜了,師傅就把剩下食材『捲』來做新菜,將高麗菜絲、豬肉絲加上辛香料佐味,再用豬網油包起來炸,最後切成塊狀,這些就是『多捲』出來的雞捲(雞捲閩南語諧音)。」如今台菜餐廳的經典菜「客家小炒」,也是惜物產生的菜肴。從前拜拜完,客家人會把牲禮如豬肉、魷魚、豆干切成條狀來炸,加上香料一炒,就變成讓人食指大動的客家小炒了。

問林明燦為什麼堅持古早味?他語重心長地說,希望能讓年輕人吃到真正的辦桌精髓:「那是傳統的滋味,揮之不去的台灣歷史。」除了食物之外,還有賓主盡歡的辦桌精神,也是他相當執著的事,「我辦得多好沒用,主人出多少錢沒用,客人高興才重要。」

世代傳承永續經營,分享技藝不藏私

古早人請客的奧義,要客人滿意才是好,主人說的不算數,所以辦桌菜一定要大碗,因為吃不夠會遭嫌棄,尤其吃不下還可以打包,這才彰顯主人的豪氣和禮數。但現在台灣南部的辦桌文化已和傳統大相逕庭,多了火鍋、三杯調味以及燒烤類,和一般餐廳沒什麼兩樣,雖然新穎,卻是亂無章法。面對無法阻擋的變革,林明燦不太認同,只能客套表示吃過大江南北,還是覺得傳統最美味,譬如鮑魚一定要切片,佛跳牆就是要把芋頭煮散,而非加勾芡魚目混珠。

林明燦笑說自己個性好動、喜歡到處亂跑,而隨地辦桌的模式完全符合他的個性,所以他真的相當樂在工作,時常從早忙到半夜才回家。由於每天工作的地方都不固定,禮堂、活動中心、公園、結婚廣場、廟會……處處都能見到林明燦的身影,最遠還曾受台商之邀至曼谷的都實飯店辦桌。為了賓主盡歡,他從台灣帶了一堆食材過去,再到當地市場尋找其他材料,剩下的時間都在廚房忙碌,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泰國。除此之外,他也曾在實踐大學的頂樓做菜,當時是夏天,很快就下起傾盆大雨,忙著做菜的他全身濕透,卻堅持食物一定要又香又鮮美。

所謂「家財萬貫三頓飯」,國小就會抓青蛙、泥鰍煮來吃的林明燦坦言,平時最喜歡吃陽春麵,加一點油蔥和肉燥就夠了,此外豬油拌飯也不賴,「可能在外頭面對太多大魚大肉,我在家都不煮,肚子餓寧願吃泡麵。」

現在飯店、餐廳林立,夏天也愈來愈熱,加上少子化讓年輕人口遞減,投入辦桌的師傅愈來愈少,所以這十五年以來,辦桌文化逐漸沒落,雖然南部還是多於北部,但也凋零許多。大環境的變遷讓林明燦有些焦慮,他不斷強調自己很想將一手技藝傳承下去,由於家裡的孩子都缺乏接班意願,所以他樂於往外分享,一點也不藏私。當聲名遠播,很多人也前來採訪,不少傳播系、餐飲系的學生都紛紛向他請益,還拿攝影機記錄下來,甚至有學生跟他四處辦桌持續半年;看到年輕人對於傳統也有不肯放棄的堅持,這讓林明燦十分有成就感。

「人能做到喜歡的工作是最快樂的,能吃到想吃的食物是幸福的;對我而言;當廚師良心遠比廚藝更重要。」說到兩年前的賣座電影《總舖師》,他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電影有很多片段,都是我爸爸的故事。譬如切魚丸要切到沒有怨氣,魚丸才會好吃。」而堆滿各式獎座、獎牌的家裡,牆上一角則掛著父親的彩色照片。對這個繼承衣缽的兒子來說,記憶是最珍貴的資產,能看見腦袋裡的寶藏,變成他人生命的養分,一再地流傳下去,就是他最開心也最想努力完成的事。(文/蔡怡芬)

最重要的小事x林明燦:
做任何事不要只想獲得稱讚,看到自己的缺點才有進步的動力;總歸還是那句老話:多看、多學、用心記!

茶的文藝復興運動──「有記名茶」王聖鈞

帶著兜遊古城的心情,倘若你有此機緣來到台北市重慶北路,途經朝陽茶葉公園時,建議不妨下馬尋香。從公園一旁拐進六十四巷,首先會嗅聞到一股百多年前便氤氳至今的清馨,若再循香前行,眼前聳立的是一幢藤蔓迤邐的閩式紅磚建築。如果有幸,或許還會有一位彷彿從傳統畫報裡走出,矜著微笑、身著唐裝的年輕男子,佇候你多時。

他雙手交握、親切招呼,將帶你走進時光隧道,一探大稻埕這部茶史與近代史交揉的歲月榮光……。

這爿百年鋪家叫做有記名茶;這名年輕人,就是有記的第五代傳人,王聖鈞。

聖鈞從一出生還尚未開眼,聞到的第一抹味道,就是茶香。與他父親王連源、祖父王澄清童年所聞到的一樣,瀰漫在老茶廠裡馥郁的香味。

這座老茶廠的前段,在祖父輩繼承家業之後、尚未開放零售之前,曾堆滿了等候上船出港的木箱。箱上烙有「有記」二字,箱外包覆竹編,這樣的視覺記憶,如今已成了有記營銷百年的圖騰印記。

王聖鈞從小就常在這些木箱之間騎腳踏車、打球、玩捉迷藏。祖父的辦公桌曾是父親的書桌,之後也成了王聖鈞遊戲、閱讀的所在。他生活所見、所呼吸、所聽聞祖父輩談起的,全都是茶,茶已經深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這或許也是聖鈞雖然年紀輕輕,卻給人一股擁有老靈魂般沉穩的原因吧!

步入茶廠一樓後端,從明亮轉進幽微的焙茶間,帶著些許陰涼。被茶與炭薰香百年的牆壁,令人有時空錯置之感。這裡仍保留著四十一個傳統炭火焙茶的焙籠與焙坑,即便精通此道的耆老皆已日漸凋零,但有記如今還有兩位老師傅遵循這門獨到古法,讓茶廠的老巷至今仍維持百年來日日飄逸的芬芳。

焙火悶燒可高達三百多度,每個焙洞需要六十公斤炭才能填滿,炭上覆蓋燒熱成灰的粗糠,粗糠向下導熱,便能將碎炭持續悶燒長達兩三個禮拜。想焙製紅茶、綠茶或烏龍茶,焙火時間的掌握與維持熱度的穩定是不簡單的技術,需要老經驗的專人來照顧。由於焙茶間十分悶熱,許多傳統老工具甚至重達數十斤,所以過去每個精製茶廠的老師傅,可說都是打赤膊的練家子。

有記名茶是台北市登記為第五號的茶廠,門口還有官府頒發鐫有「0005」號的登記許可,發跡相當早。同時它也是目前少數仍領有製茶執照的工廠,這幢百年歷史的紅磚建物也維護得相當完整,儼然是座茶業博物館。

這一大片家業,可說都是聖鈞阿公從年輕時就辛辛苦苦一手奠下。當年涉世未深的第三代掌門王澄清,年紀輕輕就獨自面對大稻埕這座當時最浮華的時代洪爐,實在需要莫大勇氣。

大稻埕盛世,茶商「喊水會結凍」

因此想了解有記名茶,就不得不提大稻埕的發展史。

大稻埕位於台北城北,本為無人居住的一塊大型曬穀場,卻因艋舺一場著名械鬥「頂下郊併」,意外地發展起來。當時安溪信仰中心(霞海城隍原址)甚至被波及燒毀,受艋舺地方勢力所排擠的落難者紛紛轉往大稻埕避居,移址重建的霞海城隍也才有了現今風貌。

今日的大稻埕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迪化街,以及每年農曆年終熱鬧非凡的年貨大街。然而在南北雜貨、中藥、布莊林立之前,千秋、建昌二街(今貴德街)的茶商早已能左右政經,可說是「喊水會結凍」。劉銘傳治台時期,有「北茶南糖」的說法,台北甚至勝過台南,成為台灣第一大城。大稻埕貴為台北「金融中心」,地位有如當年的上海灘、今日的信義特區,洋風鼎盛,商機蓬勃。戰時甚至因「茶的庇護」,令大稻埕始終能倖免於難。

為什麼茶在台灣近代史上,會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

從聖鈞父親王連源口中得知,當時好的茶樹種叫「青心烏龍」(又稱「軟枝烏龍」),種在台灣特別清香,於北部俗稱「種仔茶」,這結果很快衝擊到福建茶業,進而吸引茶商紛至台灣設廠,聘用廈門師、福州師跨海來台製茶。他們多用兩張方形薄紙將種仔茶包裝成四兩,然後外銷出去,就是如今遠近馳名的「包種」由來。西元一八六九年台灣史上出現第一次茶葉外銷紀錄,台灣烏龍茶從大稻埕加工後由淡水河出港,銷至紐約,從此打響「FORMOSA TEA」的名號。隨後陸續有世界各地的洋行聚集在大稻埕進行茶葉貿易,極盛時這裡也有數百家茶行。因洋行、領事館的林立,更庇護大稻埕免於近代史上紛紛擾擾的戰火摧殘。

在日治時期前二十年,從大稻埕出口的茶葉占台灣貿易產值一半以上,最高可達七成,盛況有如今日的電子業。板橋林家、台泥辜振甫和新光吳火獅等人,都曾從事茶業,辜、吳還曾為北市茶商公會會員。此外在大稻埕也存有一座法主公廟,坐落於二二八事發地的對面,成為茶商守護神,被奉為大稻埕三大廟之一。另外這裡也是台南幫、義美、功學社、旺旺等知名企業的發跡地,而有「台灣國父」之稱的蔣渭水,當年創立的大安醫院也坐落於此。

因而綜觀台灣茶史,宛如就是一部近代史,也是天(時代巨輪)、地(大稻埕)、人(茶商)缺一不可的歷史組合。有記名茶就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創立,它不但見證了台灣昔日風華;千帆過盡之後,大稻埕這部歷史教科書,也因有了至今仍堅守崗位的有記,成為依然運轉不息的活教材。

從泰國到台灣,背離傳統的創新之舉

大稻埕茶商多數來自鐵觀音的故鄉──福建安溪嶢陽,與有記王家皆是同鄉。在近代亂世裡,早年家鄉的土匪多,不少安溪人往南洋發展。有記名茶的第一代先祖王敬輝,就於西元一八九○年創建有記於福建廈門,以外銷為主。第二代掌門王孝謹更於光緒年間赴泰國發展,在曼谷創立海外分行,當地民眾多買茶葉敬獻出家人,此外也有不少華人前來購茶,有記銷售安溪茶與台灣茶,盛時可達全泰國市占率的五成。

西元一九○七年,王孝謹亦跟隨潮流來到台灣設廠,在二戰前的一九三六年,命第三代年僅十七歲的王澄清正式落腳大稻埕,將茶農送來的毛茶精製,再外銷泰國,賣給留在當地的父親。

根據王聖鈞的爸爸,也就是有記第四代傳人王連源回憶:「小時候從中山北路沿著民生西路走回家,聞到的都是茶香與花香,因為這裡也做薰花的包種茶外銷,幾乎台灣北部包括桃竹苗的毛茶都送到這邊來。」當時每天都有四十多個女工在有記二樓撿茶,聽起來毛茶精製似乎並不複雜,但王澄清當年光是將幾個茶農送來的毛茶分級就要花去一整天時間。

王聖鈞也補充:「大稻埕改變很大,但印象中,家門口那一大片房子拆建成朝陽公園之前,過去是將茶農介紹給茶廠的掮客所居住的家屋。」無須經手貨物,單靠三寸之舌仲介便可自成家業,甚至還能在茶廠門口聚落成社區,可見當年有記經營的規模之大。

那年代的社會氛圍,光是大稻埕過去的圓環四周,就有大大小小數十間酒家,堪稱是個不夜城,據老一輩的說法表示:「每天看高衩旗袍露大腿,看到眼睛都快脫窗了。」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出入酒家的無不有頭有臉的富商巨賈、政治人物,聖鈞年輕的阿公不被拉去見世面,實在難上加難。

然而聖鈞卻說,阿公完全是逆勢而為,從不進酒家。在他口中,阿公的個性嚴肅,那時最知名的「江山樓」,乃至後來的「黑美人」等名流聚集的藝旦間,他都不曾涉足「開番」;即便有人來做媒,也不願如其他富商廣納三妻四妾,更拒鴉片於千里之外。聖鈞手中慢條斯理地沖茶,一邊淡然表示:「大概碰巧我們家族個性特別『無聊』,沒人會去風花雪月。敢去的話,應該會被我阿祖打死吧!」

說到「打死」兩個字,聖鈞表情依舊淡然。在過去,茶商具有影響政經的地位,參與國家大事所在多有,他笑說:「大概官員想要『喬外匯存底』,就要進我家裡來談。」難能可貴的是,阿公雖然不靠喝酒交際搏感情,卻對茶農重情重義,每回總是留下茶農一起吃飯,如今坪林老一輩的居民,沒有人不記得王澄清。

不虛華、不強求,王澄清將這樣的處世態度,傳給第四代的王連源。他並不勉強兒子繼承家業,王連源大學念的是商學院,原本在企業上班,二十六歲時因王澄清跌跤需長期復健,王連源見父親一生都兢兢業業奉獻給茶葉,他遂自覺有責任回來扛起這塊招牌,於是毅然辭職,重新面對龐大家業。

聖鈞坦言阿公十分開明(爸爸也是一樣),任何事都會放手讓年輕人做主。年輕的王連源想法很新穎,民國六○年代多重因素造成茶行外移,遂開始轉攻內銷市場,他不但於六十六年在天南電台《歡樂今宵》節目打廣告,還自己開著廣告車街頭巷尾做宣傳,這在當年都是背離傳統的創新之舉,有些老客人如今都還記得這些事跡,因為過去坊間根本見都沒見過,也不會有人把錢花在這上頭。

等到民國九十三年,當市售瓶裝茶都已靠包裝與廣告大發利市,王連源卻又反其道而行,不把錢砸在宣傳上,而是大幅整修茶廠,致力推廣茶文化。除了保留舊有傳統製茶設備,有記二樓的「清源堂」也闢為藝文空間,想來是第三代與第四代各取一字,有承先啟後之意,卻也讓人想起這兩代人同樣不與世俗同流、擇善固執的相似脾性。

王連源的作法,也吸引文史工作者莊永明、葉倫會等老師定期帶領導覽活動,將有記名茶介紹給普羅大眾,藉以了解大稻埕風光一時的台灣茶文化。

清源堂內文物眾多。例如過去曾下過南洋的泰文包裝、以往用來計算工資的「茶籌」。牆上還掛滿各式各樣的南管樂器,其中令人意外地,竟還有一把水管製的簫,隨興至極。

這倒讓人不禁聯想聖鈞話中的深意。他說:「水管簫是生活的;茶,也是生活的。」在有記,不需繁複的茶具做態,也不將茶藝術化到令人難以親近,品質好比較重要,為了開高價而講究形式,實無此必要,這不是有記的風格。茶,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唯一與文人雅士沾上邊的,然而茶列上述七宗開門要事,過去以來就是日常生活飲品,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有記一視同仁。

這樣的態度也反映在對價格誠信的堅持。有記遠從還沒有消保法、公平交易法之前,就已被昔日公家頒發「價不二」的匾額。聖鈞說:「王家沒有祖訓,硬要提到家族理念,那就是誠信。」價格相對應於品質,消費者無須顧慮自己是否懂茶,買茶不用擔心被騙;因為「名茶」二字的清香,不用虛名來造作。

第五代長出新翅膀,帶年輕人品味茶的芬芳

有記百年歷史的傳承,從大陸到南洋,最後落腳台灣;從外銷到批發零售,最後致力茶文化保存。如今第四代的王連源已交棒給年輕人,由第五代的聖鈞姊弟負責經營。

有記名茶,將會在第五代手中活出什麼光景呢?

「傻的才留在這邊。」聖鈞對著窗外,用手指畫出一道虛線。他說,過去那些鎮日泡在江山樓、黑美人的同行都不做茶了。台灣茶從盛極而衰,曾經很多茶行整天看不到一個客人,最後子孫將茶廠拆毀,把地賣給建商蓋大樓,還夠吃好幾代。

然而回過頭來想,將祖業變賣後賺再多的錢,也留不住祖先的一磚一瓦。無形的文化財在不肖子孫手中也只能一去不復返。這是時代變遷下,不可逆的殘酷事實。
傻的人,才有心堅持做可貴的事情。

「附近像我們這樣的建築,大都被列為歷史古蹟,明文規定不能拆,屋主半夜偷拆也是有的。但我父親有個想法,他不希望這東西在他手上凋零,而我也是這麼想的。」聖鈞說,他自己本身的興趣其實是運動,高中愛打曲棍球,如果不是為了守護這流傳百年的茶文化,他的夢想是當機師,在天空中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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