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前,在為清明的意識演奏輓歌時,我喜歡將心絃調整到有著病態之激情與生命之悲涼的音階,這大概是對乍明還暗的人生的另一種體認吧!

 一位廿八歲的美麗少婦,深愛著當卡車司機的丈夫,但她老是懷疑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對她不忠,無名的妒火悶燒著偏執的心靈。事實上,她丈夫除了偶爾喝喝酒外,低微的收入是不足以供他有什麼婚外情的。他對妻子的神經質嫉妒感到懊惱,曾數度離家出走,但最後都被妻子真誠的懺悔與誘人的蜜語所感動,而回心轉意。不過好景不長,當丈夫不在她身邊時,她又妒火中燒,捕風捉影。最後,不堪其擾的丈夫,訴請法院禁止妻子在上班時間一再地打電話來查勤,並準備和她離婚。

 悲痛欲絕的她,有一天突然帶著笑臉出現在丈夫面前,懇求他能看在過去美好時光的份上,和她回家共渡最後的一次良宵。當夜,烈酒燃燒了他們的激情,激情過後,她拿出一條事先準備好的長巾,將熟睡中的丈夫勒死,然後躺在屍體旁邊直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她用聖誕節的裝飾紙和藍緞帶縛裹丈夫的屍體,背放到她車子的行李箱中,準備開回自己在千里之外的故鄉埋葬。

 在漫長的旅途中,車子不幸拋錨,修車廠需要兩天才能修復,她堅持要在車子裡過夜而不到附近的旅館休息。第二天,修車廠工人聞到車內有一股臭味,向警方報案。警察打開行李箱,她看著發臭的丈夫屍體,爆出熱淚:「我丈夫不是壞人,但他就是喜歡和別的女人搞在一起。」

 躺在床上的我,悄悄闔上英文版的《謀殺百科全書》,關掉床頭的檯燈。身邊的妻子早已熟睡,一切都消融在夜的黑暗中,只剩下我的思維。

這不是小說,而是一九四七年發生在美國的真實故事,那名女子以一級謀殺罪被判無期徒刑。

 每晚入睡前看一些書,是我多年的習慣。《謀殺百科全書》是我最近的床頭書,作者柯林˙威爾森(C. Wilson)在國內籍籍無名,但他的書我倒是看了一些,他的另一本著作《性衝動的來源》,是從現象學和存在主義觀點來探討性變態的個案報告,也曾是我的床頭書。此君的作品雖然難登大雅之堂,卻讓我佩服他的博雜,他的個案報告非常紮實,理論則稍嫌鬆懈,令我著迷的是他費盡心血去收集的個案。

問題是,我為什麼會「喜歡」看這些描述人類心靈「黑暗面」的東西?就讀書經驗來說,以前在夜裡看什麼《科學革命的結構》啦、《梵谷傳》啦、《魂斷威尼斯》之類的書,經常會輾轉反側睡不著,後來慢慢發現,能帶來一夜安眠的竟然是前述那一類的書籍。

我曾用語言分析學家維根斯坦的一個癖好來安慰自己。維根斯坦白天在劍橋三一學院,談的是相當理性清晰的語言邏輯,但晚上卻喜歡自己一個人溜到三流的電影院去看低級胡鬧的電影。也許這樣才能使他獲得一夜的安眠吧?

白天使用過多的理性意識,到了夜裡已經西沉,而需讓位給非理性的潛意識。陰柔的月色與詭異的燈影不僅邀約睡眠,也邀約大腦古老皮質中的鱷魚和蝙蝠。是否有些人需要在臨睡前開啟這心靈的黑箱,為心絃校正一下音階,才能安然地進入那黑甜的睡鄉?

事實上,我對人類心靈黑暗面的偏好,並非只存在於夜晚,也並非這一兩年的事。有時候覺得,這是醫學教育所賦予我的生命色彩,醫學教育跟傳統的儒家教育背道而馳,讓儒家著迷的是像堯舜這樣的聖人,「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如加鼓勵凡夫俗子以聖人為榜樣,誠意正心修身,而怪力亂神子所不語,甚至是受到忽視與鄙薄的。但令醫學家著迷的卻是患有各種疑難雜症的病人,越病態就越珍貴、越受重視。醫學並未預設什麼「絕對標準」、「核心本質」,而是從異常的、周邊的、變態的領域切入,嘗試以此來建構某些「標準」,呈現某些「本質」,或者推翻前人對此的主張。

我雖然離開了醫業,但仍以這種「模式」來瞭解生命的諸多事項。雖然像「失去監獄的囚犯」般成為「失去病人的醫師」,但偏狹的心靈透過「醫學的鐵窗」,看到的依然是黑暗與變態的魅惑。

此類的哲學思辯,也許能唬唬他人,但終竟無法說服自己。因為我絕大多數的醫師朋友並不需要這種辯解,他們並未感知此一黑暗與變態的魅惑。醫學教育就像一道複雜的、有著光源與布幕的教學道具,我走過它們,看到的乃是自身在布幕上的投影。這個投影是我原本就具有的輪廓,醫學教育只是使它更加黑白分明而已。

有時候夢見自己回到童年的生活環境中,狹窄而髒亂的巷弄裡,有著各種生命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的喘息聲。一個流著鼻涕、穿著藍色制服,經常和我一塊上學的小女孩,以「素娥」之類的名字預示了她日後在暗街拉客,成為一名塗脂妓女的辛酸。而一個在街頭舐血的幫派老大,原也是昔日放學途中的遊戲裡,在尼姑庵的靈骨塔內中了埋伏,而被我活捉的忍者,朝我奔來的恆是他那甫換了新牙而開朗的稚氣容顏。

離開那個充滿罪犯與娼妓的世界已經二十年,但心靈深處仍有一口沉重的黑箱,裡面裝著棲息鱷魚的深潭與蝙蝠的黑洞。是否我在入睡前,悄悄打開這日心靈的黑箱,潛進生命底層的深潭與黑洞時,難以面對那空寂與幽黯,遂接受鱷魚與蝙蝠的邀約,和這些「黑暗中的兄弟」共譜激情與悲涼之歌,然後,才能在消融一切的黑暗中,進入不知所然的夢鄉。

每個人的生命之絃,都有幾個可以自我調整的音階,臨睡前,在為清明的意識演奏輓歌時,我喜歡將心絃調整到有著病態之激情與生命之悲涼的音階,這大概是我在方醒方睡之際,對乍明還暗的人生的另一種體認吧?

(1988年,原載《張老師月刊》,收錄於《失去的暴龍與青蛙》一書,野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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