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都是對外的隨時敞開的情感主體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我們都是情感自動機(auto-affection),「作為情感自動機,在我們之中始終存在著接續的觀念,伴隨著此種接續,我們的行動能力或存在之力也在一條連續線上以一種連續的方式得以增強或減弱。這就是我們所謂的affectus,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生存(exister)(《萬塞訥》 8)。這種接續的連續線正是生成(becoming)之線。生成意味著綿延,沒有任何中斷的綿延。情感在生成/流變,行動力和存在力也在生成流變,我們也可以說,生成不再是抽象的宇宙大法,它獲得了具體的內容。

什麼在生成/流變?是情感在生成/流變,是存在之力在生成/流變,是欲望在生成/流變。這到底還是回到了生命本身。這個主體/生命的存在是情感,而情感則在流變,是永恆的生成流變,是一條連續線上的生成流變。情感和力和欲望就在這種柏格森式的綿延不絕的線索中流變。情感既在時間中流變,也取代了在柏格森那裡的時間的主角位置。這種流變和生成,使得情感永不確定,它將過去,現在和未來聚集於一身,它們同時是過去,現在和未來,它們處在從潛能向現實的永恆轉化中,它們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保有一種持續的撞擊。也就是說,情感的流變中既有著趨勢,也充滿著強度。「斯賓諾莎關於情感的問題,提供了將運動,趨勢和強度這些概念交織在一起的方式:在什麼意義上,身體和它自身的變化一致,在什麼意義上它的變化與它的潛在可能一致」(馬蘇米 20)

因此,情感的生成/流變,並非一種空洞的生成。它們有一種內在的張力和強度。盡管不存在著時間的終點,但是,它存在著強度的限度。快樂能夠無限地增加嗎?活動之力生存之力能夠無限地強化嗎?反過來,悲苦能夠無限地強化嗎?有沒有一種無限度的悲苦?或者無限度的快樂?這是德勒茲跟隨斯賓諾莎提出來的問題。情感總是一種感染和被感染,承受和被承受的過程。但是,一個人有自己的情感的承受限度,跨越了這個限度,就是失敗,終結或者死亡。所以,一個人務必認識自己的情感極限,也就是說,最大的情感強度。只有這樣方可稱得上明智。根據斯賓諾莎,我們是從情感活動來界定人的本質,但是,情感活動有它的強度,有它的承受能力,因此,德勒茲更進一步地補充說,「每個事物,無論物體還是靈魂,都是由某種承受情感的力量所界定」(《萬塞訥》 13)

情感不僅在活動在流變,它還有其強度和極限,它有影響和承受的極限。我們要明確這點,這至關重要:嗑藥會令人產生巨大的快樂,高強度的快樂,但是,無限量的嗑藥就是情感強度極限的突破,它會令人氣絕身亡,存在之力超出自己的極限就會崩潰。一頓美食,令人胃口打開,但是,如果狼吞虎咽,放縱自己的嘴巴,就會讓胃爆炸。同樣,不幸的遭遇,比如我們碰上了SARS病毒,我們的身體之力就會衰減,存在之力和活動之力就會急劇下墜,直至衰竭。我們接二連三地遭遇不幸,就會被悲愁所感染,被痛苦所吞噬,深陷憂郁,直至從高樓墜毀——我們可以想像德勒茲晚年所遭遇的痛苦,他的身體痛苦,肺的痛苦,難於呼吸的痛苦超過他了情感耐受的極限,以至於他從樓上墜落。痛苦和悲愁最終毀滅了一切,不僅是身體,而且是當代最偉大和最奇詭的哲學——德勒茲的經驗和他的哲學有一種悲劇性的吻合。因此,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明確我們情感強度的極限何在。我們不能越過這個極限——無論是快樂的極限還是痛苦的極限。

但是,人在什麼情況下會悲苦,在什麼情況下會快樂呢?「不難理解,那個物體/身體之所以能令你產生悲苦的情動,唯一前提是它對你的作用處於一種關係之中,而後者與你自身的關係不合」(17)。相反,一種快樂的情動,即是施與你身體情動的身體/物體與你相吻合相適應。這樣,我們可以看到獨裁者和神父是如何發揮他們的作用的,他們站在絕對高位,影響你,打動你,甚至是撫慰你,但你完全沒有和他們相和相協調的機會。他們站得那麼高,就是試圖讓你垂頭喪氣,低沉,下墜,從而失去生命活力和存在之力,讓你徹底失去主動性。讓你處在一種被奴役的狀態。這就是「地獄般的同伴,暴君和神父,生活的可怕的'判官』」之所為。「他們創立了對悲傷,對束縛或無能,對死亡的崇拜。



(作者汪民安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載於《外國文學》2017年第2期,第113-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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