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期待》中

我們全坐下來。徐大娘坐在下面網凳上。徐大娘的確老的多了,她的原是極強壯的身體衰駝了;她的眼睛看起來很遲鈍,臉上的皺紋比先前更深,皺褶更大;她的包著黑縐紗的頭頂,前面一部分分明是禿了的,而其餘的幾乎也全白了。

“你在外邊好嗎?”她用袖子擦眼睛,沒有留心我望著她時候的驚異。“聽說你也一直沒在家──這些年你都在什麽地方?你看見過立剛沒有?”

一陣莫大的恐慌,我對老太太怎麽講呢?我跟她說她的好立剛死了嗎?早就被人家槍斃了嗎?幸喜她的注意並不在這裏。人們說老年人就是長老了的小孩,這指的正是徐大娘。徐大娘正在一種天真的興奮中,什麽念頭在她心裏轉哪,你心裏會說:她這麽忙?

“你接到過他的信沒有?”她的老眼猶疑不定的轉動著,隨即加上一句。說著她站起來,一件別的事情分明又引動她了。

徐大爺,像罪人般一直在旁邊被煎熬的徐大爺,在他們遭遇的不幸中,長期的悲苦絕望中,他顯然學會了體諒忍耐。

“你又?……”徐大爺可憐的瞧著他的老伴,從他的神色上,你很容易看出他在向她乞求。

徐大娘乾脆回答他:“你別管!”

“可你這是幹什麽呀?你這是?”在絕望中,老頭子的聲音差不多變成了嗚咽。徐大娘可沒理他,徐大娘一直朝裏邊去了。

現在我仔細的觀察徐大爺。徐大爺也老的多了,比起徐大娘,我要說你更老了。因為打擊對你來的更重,你心上的負擔更大,你的痛苦更深。因此你的眼睛也就更加下陷,在昏暗中看去像兩個洞;你的頭髮更少更白,皺紋同樣在你臉上生了根,可是你比你的老伴徐大娘更瘦,更乾枯,更慘淡;你的衣服是破舊的,要不是徐大娘催逼,你穿上後決不會想到換的;你的鈕扣──自然是早晨你忘記了,上面的兩顆你沒有扣上。精神上的負擔給人的影響有多大呀,徐大爺?你在我對面幾乎始終沒有作聲,眼睛茫然向空中瞅著,慢吞吞的吸著煙。煙早就滅了,可是你沒有注意。你的眼裏彌漫著淚。看了你的可憐的軟弱老態,人決想不到你能忍受這麽大的痛苦;而事實上,要不是你的一把年紀支持著你,你會忽然倒下去,用頭撞著地或是桌子,你會哀傷的像孩子般痛哭著說:“讓我說出來吧,我受不住。讓我全說出來吧!”你不會嗎?你會的,即使在一個後輩面前你也會的啊!

那麽,試想現在我能講什麽呢?面對這個老人。

“這城裏變的真厲害,”我說。我們於是從這裏開始,從這裏談到城隍廟,談到地方上的奇聞,談到最近兩年來的收成,慢慢的,最後我們談到他的女兒,徐立剛的妹妹。

這些自然是無聊話,敷衍話。當我們談著時候,我深信徐大爺大概正跟我同樣──我們心裏同樣回蕩著另一件事。為了害怕,為了避免觸到它,我們才提出這些問題。但是除此之外,對著這個可憐老人我又能講什麽呢?一切正如料想,他的田地近年來收成很壞,他平常很少想到它們;至於他們的小女,那個我最後一次看見她還用紅絨繩紮著雙道髻的淘氣小女孩,她也早在兩年前出嫁了。

接著我們又不得不靜默下來。在我們談話中間,櫃子在臥房裏響著,徐大娘終於走出來了。

“怎麽還不點上燈?”她精神很充足的問。

徐大爺將燈點上。

徐大娘回到網凳上。徐大娘手裏拿個布包,一個,一層一層用布嚴密封裹起來的包裹。

“這是立剛的信,”她說,一面將包裹打開。

徐大娘小心翼翼的將布打開,剝開一層又是一層。最後有幾封被弄汙被摸破的舊信從裏頭露出來了,人很容易看出好幾年來她都謹慎的保存著,鄭重的鎖在櫃子裏,每遇見識字的她就拿出來,它們曾經被無數的手摸過,無數次被打開過。

“你看這一封,”她從其中揀出一封頂醒凝的。“他怎麽說?”

我忍著苦痛把信接過來。這一封是從一個煤礦上寄來的,雖然我很不情願,也只得存著為了滿足一個孩子的心情從信封裏抽出信紙。

父親大人:來信敬悉。我在這邊差稱平順,以後最好少寫信來。妹妹年紀還輕,似不必急於訂婚;不過你跟母親既然主意已定,事情原委我不清楚,很難參加意見。總之只要她本人將來滿意就好。說到回家,恐怕對大家都不方便,只有將來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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