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期待》下

這些信的內容徐大娘大概早已記熟了,只要看信封上的記號她就準知道裏面說什麽了,但是她的老眼仍舊毫不瞬轉的盯著我,留心聽每一個字,好像要把它們捉住。很可能,這些字在她聽去很可能一遍比一遍新鮮。

“他說他身子壯嗎?”看見我停下來,她嘮叨著問。

“是的,”我把信交還她。“他說他身子很壯。”

於是第二封,從湖北一所監獄裏寄來的。

“好幾年前頭,”她嘆息說,“他驀地裏寫了這個信,教家裏給他兌錢。”

第三封,最後的沒有發信地址的一封──

我考慮好多遍,每次我都想到將來你們總會明白,把寫成的信撕了。但是最後我仍舊決定寫,我不能教你們白白想念我。請跟母親說吧,父親,硬起心腸(心腸硬有時是有好處的)請跟她說以後別等我了。現在我很平靜。只有想到你們的時候我心裏才亂,……父親,以後全家都放在你身上,妹妹跟母親都系在你身上,你要保重自己,要想開一點,千萬別拋開她們。要留心母親。要好好看待妹妹。我知道你不會責備我。最好忘記我,權當根本沒有我這個兒子……

我唸著,手不住的抖著。

“他為什麽說不回來了呢?”徐大娘懷疑的問我。“一千個好不如一個好,外面再好總沒有家裏好!”

大家都不作聲。她的目光轉到別處,望著空中,淚源源滾到老皺的臉上來。

“男孩子心腸真狠,不想想做娘的怎麽過的,出門就不回來了!”她硬咽著,顫巍巍的舉起手去擦眼淚。“好幾年不往家裏打信,我常常想,不知道他是胖或是瘦,也不知道受不受苦……我連模樣都猜不出──本來家裏有他一張照像,後來人家說要來搜查,徐大爺給他燒了。”

難言的悲慟,強迫我走開。我小時候的遊伴,高大像他父親,善良又像他母親的大頭徐立剛在我心頭活動,在我面前和我相對的,是他身後遺留給這個世界的兩位孤苦無助的老人,我的眼淚同樣要流出來了。我的眼睛轉向旁邊,看見桌子在我進來之前已經抹光,桌面上整齊的擺著四雙筷子,先前我沒有注意。這當然不是給我擺的。

“你們有客嗎,徐大爺?”我低聲問,打算作為告辭的理由。

徐大爺始終沈浸在他自己的哀愁中,不可知的思想中,或幻夢中。

“沒有,沒有客。”

老人擡起頭來懵懂的瞅著我,後來終於明白我的意思,用幾乎聽不見的乾啞聲音說:

“這是──這是她給他放的!”

天下事還有比這更令人痛心並更令人永遠難忘?這筷子是給“他”預備的,給好兒子徐立剛的!他死了好幾年,從人世上湮滅好幾年,還一年一年被等待,被想念,他的母親還擔心他胖了瘦了,每天吃飯她還覺得跟平常一樣,跟他在家時候一樣,照例坐在她旁邊。難道當真還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嗎?還有他們怎麽想呢?那些謀殺徐立剛的人,當他們槍斃他的時候,他們可曾想到母親的心多仁慈,多廣大,她的愛情多深嗎?

請想想兩個老人的驚慌吧,當我終於硬著頭皮站起來向他們告辭的時候。

“怎麽,你要走嗎,叔敖?你不在這裏用飯?”徐大爺在後面大聲呼喊。

徐大娘──她更加驚慌,跟小鳥一樣,並且臉上還掛著淚呢。

“別走,叔敖……你明天還來嗎?”她用更大的聲音向我呼喊。

我盡可能趕快走出去,或是說逃出去──不來了,徐大娘;還有你,徐大爺!讓我們以河水發誓,除非城墻夷為平地,永遠不來了!

天不知幾時黑下來了。我穿過天井,熱淚突然滾到臉上,兩個老人從後面追上來,直把我送出大門。街上沒有燈火。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到他們自己家裏,他們的溫暖的或不溫暖的老巢裏了。在上面,滿天星斗正耿耿望著人間,望著這個平靜的住著兩個可憐老人的小城,照耀著寂無行人的街道。我摸索著沿街走下去,風迎面吹過來,一個“叫街”的正遠遠的不知在何處哀呼。兩個老人繼續留在門口,許久許久,他們中間的一個──徐大爺在暗中嘆了口氣;他們中間的另一個──徐大娘說城門這時候大概落了鎖了。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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