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歌合流真是一件大事,它的結果乃是「三百篇」的誕生。一部最膾炙人口的《國風》與《小雅》,也是「三百篇」的最精彩部分,便是詩歌合作中最美滿的成績。一種如《氓》、《谷風》等,以一個故事為藍本,敘述也多少保存著故事的時間連續性,可說是史傳的手法,一種如《斯幹》、《小戎》、《大田》、《無羊》等,平面式的紀物,與《顧命》、《考工記》、《內則》等性質相近,這些都是「詩」從它老家(史)帶來的貢獻。

然而很明顯的上述各詩並非史傳或史志,因為其中的「事」是經過「情」的泡制然後再寫下來的。這情的部分便是「歌」的貢獻。由《擊鼓》、《綠衣》以至《蒹葭》、《月出》,是「事」的色彩由顯而隱,「情」的韻味由短而長,那正象征著歌的成分在比例上的遞增。再進一步,「情」的成分愈加膨脹,而「事」則暗淡到不合再稱為「事」,只可稱為「境」,那便到達「十九首」以後的階段,而不足以代表「三百篇」了。同樣,在相反的方向,《孔雀東南飛》也與「三百篇」不同,因為這里只忙著講故事,是又回到前面詩的第二階段去了,全不像「三百篇」主要作品之「事」「情」配合得恰到好處。總之,歌詩的平等合作,「情」「事」的平均發展是詩第三階段的進展,也正是「三百篇」的特質。

詩與歌合流之後,詩的內容又變了一次,於是詩訓志的第三種解釋便可以應用了。上文說志的本義是「停止在心上」,也可說是「蘊藏在心里」,記憶一義便是由這里生出的。但是情思、感想、懷念、欲慕等等心理狀態,何嘗不是「停在心上」或「藏在心里」?這些在名詞上五花八門,實際並無確定界限的心理狀態,現在看來,似乎應該統名之為陸機《文賦》所謂「詩緣情而綺靡」之情,古人則名之為意。《書·堯典》「詩言志」、《史記·五帝本紀》志作意,《漢書·司馬遷傳》引董仲舒曰「詩以達意」。鄭康成注《堯典》「詩言志,歌永言」,亦曰「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長也,歌又所以長言詩之意」。詩訓志,志又訓意,故《廣雅·釋言》曰「詩,意也」。「詩言志」的定義,無論以志為意或為情,這觀念只有歌與詩合流才能產生。

但是這樣一個觀點究竟失之偏宕,至少是欠完備。因為這里所謂詩當然指「三百篇」,而「三百篇」時代的詩,依上文的分析,是志(情)事並重的,所以定義必須是「於記事中言志」或「記事以言志」方才算得完整。看《莊子·天下篇》「《詩》以道志,《書》以道事」及《荀子·儒效篇》「《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都把事完全排出詩外,可知他們所謂志確是與「事」脫節了的志。詩後來專在「十九首」式的「羌無故實」空空洞洞的抒情詩道上發展,而敘事詩幾乎完全絕跡了,這定義恐怕不能不負一部分責任。

在上文我們大體上是憑著一兩字的訓詁,試測了一次「三百篇」以前詩歌發展的大勢,我們知道「三百篇」有兩個源頭,一是歌,一是詩,而當時所謂詩在本質上乃是史。最後這一點特別值得注意。知道詩當初即是史,那惱人的問題「我們原來是否也有史詩」也許就有解決的希望。這是很好的消息,我們下次就該討論這問題了。

1939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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