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四方井的青石,上面一層層如棋子一般坐落的,是本地人的民居。這里曾經是交通咽喉地帶,明清時期,是中央政府進軍東南亞的必經之地,有「欲通雲貴,先守鎮遠」一說。既然如此,它就是理所當然的物質集散地。現存的古道,碼頭足以說明,小城「西南都會」的名聲絕不是子虛烏有。

鹽船爭流,商賈雲集,八大會館,十二戲樓,吸引了逐利而居的商人停下來,把家安在這里。他們深思熟慮,把原鄉四合院,吊腳樓,回廊等具有地方特色的院落形式,改造成符合此地地理環境的山屋。木石與山體的完美對接,使它們既有堡壘式的森嚴,又有大戶人家的豪氣。不想太張揚,依風水先生所言,把房子建成「歪門邪道」的格局,以南為尊,財不露白。這些房屋的設計者,肯定想不到。他們的才華如同自然山水,至今還在恩澤後代。

古老的石板一級一級往上踏,山腰上一處望得見河流的破舊木板房里,住著94歲高齡的老奶奶。

奶奶的破屋有好看的格子窗戶,有樸素的門楣,有推動就會「吱扭」一響的木門。堂屋里,靠墻擺一張大方桌,三面圍著殘破而又老舊的板凳。那是家的形式。奶奶見我張望,忙招呼我坐。怕我聽不懂,用手指點著門口的板凳。語言,從來都不是唯一的交流方式。那些沒有嘴巴的事物,一樣有交流的能力。人的肢體動作,比語言,來得更親切。

老人年紀太大,行動不便,瘦小的身軀陷在一把塑料椅子里。她的座椅旁邊有一個大物件,像鄉下人家屯糧食用的木盒子。我問奶奶,她說是冬天的烤火櫃。一說是烤火所用,頓時想起來,在湖南山區,看過這個物件。五六個女孩,圍著放有火缽的木櫃子,一邊十字繡,一邊聊天。

受碼頭文化的影響,奶奶耳聰目明。我的語言,她聽得毫不費力,理解得易如反掌。大雨天,奶奶卻穿著一件無袖汗衫。我摸摸她的手,冰涼。我問奶奶,為什麽不加件衣服。奶奶說,手膀子僵死麻木,自己不能穿。木圍子上,散亂著奶奶的舊衣服。我找了件長袖,幫她穿上,然後給她揉搓雙手。

人與人之間,肢體的接觸,最容易觸動情感。奶奶紅了眼圈,她說年輕時,唯一的兒子因病離開人世。老了,老伴也離開了她。老伴臨死前,叫來侄兒,把奶奶托付給他。奶奶百年後,山上這處上了年紀的木板房,兩個人一生的財富,歸侄兒所有。

奶奶說,自己能出力時,在米碼頭扛兩百斤重的米包。米碼頭,那是我在古城下車的地方。原本,那只是一個廢棄的用於觀光的碼頭,只因奶奶曾在那里勞作過,碼頭頓時鮮活起來,扛著麻包的工人上上下下。他們每扛上去一個包,找收貨人取一個竹簽,那是收工後結賬的憑證。現在,奶奶老了。住在另一處房屋的侄兒,每天早晚各來一趟服侍她。 小飯桌上,菜框下罩著一個碗,裝著拌了菜的米飯。

說起自己的痛,奶奶哭了。她說,以前做苦力,不覺得苦,自己能動。現在每天看見來來往往的遊客,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不想活,但死不了。她說,要是自己有親兒子,一定會背著她出去轉轉。她說,房子到處漏水,潮濕,風濕關節炎越來越厲害了。

我對奶奶說,您一定好好活著。老天爺給您長壽,是補償,是福祉,您要受享。而同時,我又覺得,自己說的這些話,是那麽言不由衷,那麽殘忍。奶奶孤身一人,一家人的大飯桌,多人圍坐的烤火櫃,成了老人行動的扶手。她唯一擁有的,只是一把冰涼的椅子。看著外面的世界,把淚流進心里,等待最後一天早日來臨。

既然不能長留,不如早些離開。 拿出五十元錢,輕輕放進奶奶的手掌心。 奶奶捏著錢,感激地笑了,又哭了。她說,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我眼神不好,你從這里走出去,再回來,就不認得了。

我心里說,忘了好。我心里慚愧,錢太少。我心里想,遙迢路遠,隔山隔水,再來這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不可能再見奶奶了……

和奶奶萍水相逢,不忍心看奶奶受苦,但也沒有辦法。我能做的,只是給奶奶帶去一點點人世間的溫情。那間破爛的房子里,漫漫長夜,奶奶想起我時,胸口有暖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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