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遊之詩,載回山水來文身 4

這種看似機巧的語言遊戲行為,難道僅源於奇技淫巧式的機心?語言的生成機制恰恰就在於此:「不存在詞語的創造,也沒有在句法效果之外具有價值的新詞,這些新詞正是在句法效果中得以發展……『捍衛語言的唯一方式就是攻擊它』」(德勒茲《文學與生命》);張爾的詩句「為了冒犯語言,也阻止語言對自我的冒犯」(《壯遊圖》第十六首)就是對引文中普魯斯特言論的最妙的回應。而這種語言觀背後,是將詞語作為牽連經驗的紐帶加以重新組裝和鏈接的意識,是「一隻眼看進去,能直接通過另一隻,/ 看到同一個對面」、「把可見物都 / 拿捏成可引見之物」(均引自蔣浩《遊仙詩》第十一首)的邏輯復述。羅蘭·巴特在論述了詩歌消除語言自發功能的現代形態之後,接著說,「現代詩只保留下來關係的運動、關係的樂曲式表達,而不是保留下來關係的真實性。字詞在一條毫無內容的關係線上閃爍……」(《寫作的零度》)

藉於此,藉於詞語之間自由的離合和「遊動」關係,《遊仙詩》和《壯遊圖》得以將世俗語言與詩之語言加以混成,將複雜現實與粗糲經驗雜糅進戲劇化的精神圖譜中,當代生活真正以鮮活的面目注入詩歌的可表達性之中。以俚俗難堪或「煞風景」之名而被拒於詩歌語料庫之外的詞匯及其牽連的經驗表達方式,重新構成了詩的可能性,這意味著對「詩意」的偏離,對純美的脫冕,對「教育誤導的浪漫」(《遊仙詩》第一首)的糾正。這幾乎成了當代詩的常識:詩意的不等於詩的,前者是排他性的、模式化的,而後者則致力於對現實的「雜質」敞開並讓渡出足夠的空間。而詩歌語言的自由並未拒斥一種精密的邏輯,即對經驗進行修訂與整合的秩序化的努力,如同張爾和蔣浩詩中都出現過的「微積分」一詞,不僅喻示詞與物之間數學般的精確關係,更暗示了詩人將經驗細分以求導詞語的「極限」(蔣浩詩句「半之半是多少?」),並由此將「直觀的無窮小量」借詞語的運載而指向更大的現實感與歷史意識(張爾詩句「形成一個微積分的——深不見底」),正如在兩位詩人都喜歡在詩的布局與結構上實現「對位」與整飭。從細微處「潛遊」進宏大敘事的做法——「寫詩,/ 即是寫鏡中的夾縫,/ 湧出一坨黑暗渾圓!」(張爾《壯遊圖》之二)——又何嘗不是一種值得褒揚的歷史提喻法?一種更隱蔽的巴爾扎克趣味成為《遊仙詩》和《壯遊圖》規劃性的內在邏輯,但它們不去迎合並滿足關於歷史連續性和整一性的想像,毋寧是反其道的:從語義碎片所象征的價值感之不穩定性中提煉和歸納意義的難度,將留待讀者去領會與重述。

馬拉美的詩句「向精神索求開放的只有兩條路徑,/ 我們的需要在那里分道揚鑣,/ 一條是美學,政治經濟學是另一條」將被我們斷章取義地反其意而用之:「美學」與「政治經濟學」在詩歌中的新型彌合,附體於《遊仙詩》、《壯遊圖》所代表的當代漢詩而孕育出新的「我們的需要」。我們得以借助詩在公共語域內發聲,同時不至於失掉一種私我性所擔保的「顯微鏡」下的獨特經驗。「遊之詩」,在詞語與事項、心智與經驗的交通中展開它特殊的蹤跡:「載回山水來文身」(蔣浩)意味著詩人將實景轉換為詩境的能力(我在此不揣冒昧地因襲了兩位詩人慣用的諧音技法),而譬喻性的「山水」作為詩歌智識力的載體又同時成為被「載回」之物,期待詩人的心智之劍不斷與之對刺——「他暗中埋伏於體內的劍刃 / 正刺破他青龍的紋身」(張爾)。這是面向未來可能性的寫作,它是「假設」而非「限定」,是對詩之當代形態與嶄新觀念的預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強調性的重復):

假設的風景不如假想的風情更現實。

(蔣浩《遊仙詩》第十六首)

采擷語言酵變的花母

借它之毒推演或分辨,一張顯微鏡下

交織的漫遊圖。

(張爾《壯遊圖》第七首)

2016年9月3日傍晚擬定於復旦北苑


注|本文所引詩句出處:蔣浩《遊仙詩·自然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10月版;張爾《壯遊圖》,《新詩》叢刊第20輯,2016年6月印行。

(原題:遊之詩,「載回山水來文身」——蔣浩《遊仙詩》與張爾《壯遊圖》對讀劄記;作者:秦三澍;原見: 2016年12月23日 中國詩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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