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舍勒同時提醒人們還有一線希望：人類作為「精神生物」，作為能夠「神化自身的生物」，「人就不僅僅是死胡同；人同時還是走出這條死胡同的光明和壯麗的出口，是原始存在能通過他開始了解、把握、理解和拯救自身的生物。

因此，人同時具有雙重特性：死胡同和出口！」1 在人類文明史中，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從來都有一些人在這道死胡同中徘徊摸索，尋覓著走向本真澄明之境的出口。

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隨著「自然」的境遇愈加兇險，拯救自然、拯救人類自身的欲求遂釀成聲勢浩大的「生態運動」。在這一運動中，此前一百年的美國詩人、散文家亨利· 大衛· 梭羅（ Henry  David  Thoreau ， 1917— 1862）被奉為守護自然本真與人類本性的聖哲。

梭羅的代表作《瓦爾登湖》，1949  年由徐遲先生翻譯介紹到中國，開始並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1982 年由譯者細加修訂後再次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刊印發行，由此一發不可收拾。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在最近十年中，差不多有十種之多不同版本的《瓦爾登湖》問世，似乎仍然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

瓦爾登湖遂成了中國讀書界一道開闊、亮麗的風景，梭羅遂以他「自然主義詩人」、「生態文學家」的身份成為眾多中國詩人、作家的偶像。

在 20 世紀晚期以其卓越才華和高潔人格輝耀於中國文壇的兩位青年詩人海子和葦岸，都是梭羅的虔誠崇拜者，都曾經從梭羅那裏汲取了回歸自然清純、守望人類本性的信念。

海子說《瓦爾登湖》是他讀到的最好的書，並寫下獻給梭羅的組詩；葦岸更是到了「言必稱梭羅」的地步，在他那本薄薄的遺著《太陽升起以後》中，曾數十次講到梭羅，有兩篇文章是專以梭羅命題的。

他說《瓦爾登湖》給他帶來的精神喜悅和靈魂顫動，是其他作品所不能比擬的，「它教人簡化生活， 抵制金錢至上主義的誘惑。它使我建立了一種信仰，確立了我今後樸素的生活方 式。」  「我對梭羅的文字仿佛具有一種血緣性的親和和呼應」。是梭羅的散文征服了他的詩歌，讓他的文學人生「皈依」了梭羅。2

看到這些，我不能不坦率地說，我心頭已經產生些許「醋意」，不是因為別的，是為了我們的陶淵明。

在西方那些現代社會的策源地，如英國、法國、德國、美國，工業化運動剛剛啟動，就有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盧梭、施萊格爾、愛默生、梭羅、惠特曼挺身而出為自然抗爭，在抗爭中顯現出詩人的本真與良知。

而在現代中國，在這塊後進的一心奔向四個現代化的國土上，卻一直很難聽到發自本土的守護自然的聲音。如今，自然之死的進程在我們的國土正在加速擴展，詩人的聲音依然微弱。海子死了，葦岸死了。

更加不幸的是，那位在一千六百年前去世的陶淵明在今天也已最終確切無疑地死去，不但身體死去、精神也已經奄奄一息。作為一位常年從事中國文學教學與研究的教師，我難以掩飾自己的失落。

（原題：詩人與自然之死；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自然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及其演替」(03bzw007)的中期成果。見《跨文化對話》26輯；生態文明專號；頁1至10；樂黛雲，(法)李比雄主編；ISBN/ISSN ：978-7-108-03429-8; 北京 三聯書店，2010)

1 【美】麥克基本：《自然的終結》，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0 版，第 55 頁。

2 葦岸：《太陽升起以後》，中國工人出版社 2000 版，第 117 頁，第 12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