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同車人的啜泣》上

秋天的早晨,小雨,郊區長途公共汽車站,乘客不多。

我上車,選個靠窗的座位——窗下不遠處,一對男女撐著傘話別。

女:“上去吧,也談不完的。”

男:“我妹妹總不見得十惡不赦,有時她倒是出於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鋸狀;“殺了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男:“肝火旺,螞的病是難好了的,就讓讓她吧。”

女;“誰沒病,我也有病。娘女兒一條心,鬼花樣百出。”

男;“……真怕回來……”

女:“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她們倒像是我做了寡婦似的笑話我。”

男:“講得這麽難聽?”

 

郊區和市區,一江之隔。郊區不少人在市區工作,周末回來度假,多半是喜氣洋洋的。這對男女看來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離,也會使女的起早冒雨來送男的上車。憑幾句對話,已可想見婆媳姑嫂之間的風波火勢,男的無能息事寧人,盡管是新婚,盡譬是小別重逢,煩惱多於快活——就是這樣的家庭小悲劇,原因還在於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鬧是鬧不休,分又分不開。從二人蒼白憔悴的臉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的回家,女的當然就要細訴一周來的遭遇,有丈夫在身邊,嗓門自會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蛄的呢,也要趁兒子、哥哥在場,歷數媳婦、嫂子的新鮮罪過,牽動既往的種種切切——為什麽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別的住房,或是沒有夠付房租的錢。復雜的事態都有著簡單的原因。

我似乎很滿意於心里這一份悠閑和明達,畢竟閱人多矣,況且我自己是沒有家庭的,比上帝還簡單。

 

快到開車的時候,他二人深深相看一眼,男的跳上車,坐在我前排,女的將那把黑傘遞進車窗,縮著脖子在雨中奔回去了。

那人把傘整好,掛定,呆了一陣,忽然撲在前座的椅背上啜泣起來……

同車有人啜泣,與我無涉。然而我聽到了那番話別,看到了蒼白憔悴的臉,妄自推理,想散了個大概,別的乘客不解此人為何傷心,我卻是明明知道了的。

並非我生來富於同情,我一向自私,而且講究人的形象,形象惡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難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惻隱之心。我每每自責郾吝,不該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諒自己,因為,凡是我認為惡俗的形象,往往已經是指著了此種人的本心了。

啜泣的男人不是惡俗一類的,衣履樸素,臉容清秀,須眉濃得恰到好處,中等身材,三十歲不到吧。看著他的瘦肩在深藍的布衣下抽動,鼻息聲聲淒苦,還不時長嘆、搖頭……怎樣才能撫及他的肩背,開始與他談話,如何使母親、妹妹、妻子,相安無事……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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