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建中·構建以「講述」為中心的故事學範式(1)

要:民間故事記錄文本研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模式,這套模式經過反復實踐已演繹得相當成熟,出產了一大批標誌性學術成果,並由此確立了故事學在民間文學體系中的地位。但民間故事畢竟是「講」出來的,而非書寫而成。故事學進一步發展必須突破現有模式,回歸民間故事的本原,以「講述」為考察的中心。

基於此,故事學學者們一直在強調記錄文本應該保持「講述」的風格,但要把「講述」落實到考察層面,即直接以「講述」為研究對象,卻陷入無能為力的境地。敘事學肇始於民間故事的研究,其注重敘述行為、方式和過程的學術取向,完全可以為故事學所利用。借助敘事學方法,深入故事「講述」活動的本體,才能真正破解故事之謎,理解故事之魅力,這也是故事學開辟新天地的唯一途徑。


關鍵詞:民間故事;記錄文本;故事學;講述;敘事學


民間故事作為口頭文學之一種,其基本呈現方式為「講述」。「講述」有著豐富的文體內涵,表明民間故事屬於「特定語境下的話語表演的視聽藝術」,既包括訴諸口頭語言的特質,即「在時間中綿延,借聲音傳播的言語,不是空間中存在的歷歷分明的定型物,而是時間中流逝的綿綿不絕的語音流」,也融合了其在發生過程中的各種非口語因素即行為化的符號表演,此即民間故事「活態」的生存狀況。因此,基於民間故事這一本性之上的研究範式理應迥異於作家文學,但長期以來,故事學成果或是建立在寫定的文本之上,或是挪用作家文學的理論套式。

長期以來,一方面,研究者們紛紛高舉「講述」的大旗,為研究的合法性張目;另一方面,落實到具體分析層面的「講述」卻鮮有人問津。這一悖謬引發了眾多學者關於「講述」缺失的反思,提出了種種基於口頭層面的範式設想,不過,距離具體的操作實踐仍十分渺遠。從故事學現狀看,借助敘事學相關理論方法,是脫離困境的必由之途。


一、記錄文本至上的故事學傳統

民間故事研究存在諸多問題,其中最為重要的問題是缺乏對民間故事本身的研究。這個「本身」既非民間故事的概念,也不是指民間故事記錄文本,而是民間故事的講述行為和過程。

以往研究民間故事記錄文本,母題、類型、結構形態、異文比較、傳播路徑、文化人類學等範式運用得相當嫻熟,對故事文本的分析細致入微。從鍾敬文先生對故事文本中歷史文化內涵的揭示,到許鈺先生故事文本寫定規則的確立,又到劉守華先生的故事文本跨區域比較,再到劉魁立先生的故事文本結構圖示——「生命樹」的繪制,構成了一條值得炫耀的脈絡。由此可知,記錄文本成就了20世紀中國故事學的輝煌。「記錄文本盡管遠離了現實生活和口頭語言系統,卻更加容易地進入了學術話語系統之中,自在地展開學術歷程。以記錄文本為考察對象,有著與表演理論和民族誌詩學迥異的學術路徑,沿著這條路徑,產生了揚名四海的『故事形態學』『口頭程式理論』和結構主義分析方法。」

的確,梳理西方故事學學術史,與中國的路徑大體一致:芬蘭的歷史地理學派通過異文分析,構建同類型故事演變的生命軌轍;普羅普以神奇故事為依據建立了故事形態學;阿蘭·鄧迪斯運用精神分析學說解讀故事文本;英國功能學派在社會環境中尋求民間故事實際效用;瑞典民俗學家卡爾·馮賽多(Carl Wilhelmvon Sydow)張開社會學視閾,考察民間故事與社區及村落的關係。上述故事學範式無外乎持兩種立場:文學和社會學-人類學。這兩種立場都是圍繞民間故事記錄文本展開,盡管視角和方法有所差異,但都視記錄文本為民間故事的全部。隨著研究的深入,故事學必然從一成不變的記錄文本向真正的民間故事——活態的、講述行為的轉移,民間故事的講述者尤其備受關注。在20世紀60年代,匈牙利學者琳達·德格1962年出版了《故事與社會——一個匈牙利農業社區的故事講述》一書,1995年又出版了論文集《社會中的敘事:以表演者為核心的敘事研究》。其提出以講述者為核心的故事學思想,緊扣故事與講述者的關係展開民族誌式的田野調查,努力還原民間故事講述的實際場景。縱觀歐洲的故事學,「即使引入了民族誌的研究方法,其文本研究的優勢並未放棄,大體上兼容文學和社會學-人類學兩大潮流,只是側重點不同而已」。

(本文刊載於《民族藝術》2021年第4期,注釋從略,詳見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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